候機大廳燈火如晝,人潮似水。玻璃幕牆外,鋼鐵巨鳥起落如機械神祇,馱載萬千魂靈飛往未名之域。身旁西裝客以英法漢語輪轉交談,簽署橫越洲際的契約;不遠處蜷坐著布衣漢子,黝黑指節緊攥尼龍袋,茫然目光刺透玻璃投向虛空——眾人同困於天地之闊,復被無形絲線牽引,不知歸處。此般光景況味,恰似歷史長河裡永恆的飄零群像。
無根之嘆,豈獨今世所有?晚明張岱國破後隱於西湖蕭寺,《陶庵夢憶》中繁華舊夢字字皆成飄萍淚。更早羅馬傾頹時,多少貴胄倉皇辭廟,在異邦咀嚼喪家之痛。歷史煙雲裡,流徙者如秋葉翻飛,原來失根之苦,本是亙古未絕的人間悲鳴。
倫敦華埠有老伯,蟄居數十寒暑。每日在逼仄店鋪捏製雲吞,枯手沾滿雪粉顫巍巍摺疊,彷彿要將故鄉炊煙裹入薄皮。曾聞他幽幽嘆息:「這雲吞的筋道,除卻老夫,唯故里河畔的老水知曉。」其子生於英倫,十指嫻熟點按收銀機,雙眸專注掠過英鎊鈔票紋飾。少年英語流利如母語,舌尖祖輩鄉音卻已銹蝕。老伯眼底沉積的孤寂,原是飄零者心頭凝結的萬古冰霜,更是血脈相連卻永難跨越的泱瀼深淵。華埠關帝廟前香火繚繞,爐灰散落星巴克紙杯旁。神像金漆剝落,目光猶自穿透時空;善信以鄉音喃喃祝禱,身旁孩童卻啃咬供桌蘋果如食快餐。幾縷青煙扶搖,纏繞著舊夢與新聲,終消散於異域蒼穹,似飄泊魂靈無聲太息。
忽而頓悟:所謂「根」,未必是深植沃壤的種籽,實乃靈台深處那縷不滅的記憶青煙。無論張岱筆下山河殘影,抑或老伯雲吞裡封藏的故園至味,皆是魂靈歸航的星斗。人越千山萬水,行囊裹挾的不惟細軟,更是舌尖頑固的血脈印記,是夤夜夢迴時烙在骨髓裡的聲息。縱使身似轉蓬,若守得住這縷為精神定位的青煙,漂泊之魂便未盡失於蒼茫。
候機廳航班指示牌冷光閃爍,似宿命羅盤永動不息。每刻皆有人啟程、抵達、離去。形骸位移不過彈指,靈根遷徙卻需涉萬世迷津。
原來芸芸眾生,終究攜著某種「無根」烙痕。這烙印是血脈裡的遙遠迴響,潛意識中的家山風物,舌尖永恆固執的鄉音韻腳。它們化作縷縷無形煙痕,盤踞靈魂幽微處。肉身可飄泊萬里,靈台若未熄此點星火,便非徹底迷航。
正是這斑駁煙痕,在浩瀚時空裡,倔強為無根者標記著心靈深處永恆的座標——非關地理方位的歸途,而是精神版圖上不朽的原鄉。於時代顛簸的巨舟中,守此青煙一縷,便是持住對抗虛無的終極憑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