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黃山之途,霧鎖群峰,路隱蒼茫。芸芸遊客如蟻群蠕動,從山腳蜿蜒攀附至雲端。我亦躋身其中,身雖在眾,心卻早似孤鴻冥冥,躑躅於霧海之外,暗笑這般「獨行」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何曾獨行?凡俗塵囂始終如影隨形。抬眼望去,前有裝備精良的壯年男子,手持登山杖,耳中塞著耳機,彷彿要隔絕天地,然而那根登山杖卻似乎是文明世界暫時支於他手中的權杖,支撐著他在自然界的步履維艱。再望,其後一對情侶,女孩倚著男友,卻只顧舉著相機對準自己,自拍桿伸得比前路更長,鏡頭裏擠入的是她精心修飾的笑靨,而身旁壯闊的山色,竟被壓縮成了無足輕重的模糊背景。更令人啞然失笑的是,竟有人背了沉重的氧氣罐上來,儼然一副準備挑戰生命禁區的模樣,然而這山勢雖高,又何曾逼人至此?不過是現代人早已習慣的嬌弱依賴,在自然面前無處遁形罷了。
我每每為這般奇景駐足,卻總撞見他們如出一轍的茫然神情,彷彿在詰問:「為何停步?」我唯有默然。俗世之網何其堅韌,早已縛住了他們的魂魄;縱使身遊名山,心卻仍囿於那喧囂的樊籠,未曾真正伸出一指去碰觸山石的脈搏。所謂現代人的「獨行」,不過是借軀殼短暫逃離日常牢籠,精神上卻仍被那無形繩索牢牢牽引,步步不逾俗世的邊界。終於行至光明頂,人潮如織。有少年立於石上,對著手機螢幕大聲疾呼:「老鐵們,看這黃山日出!」那聲嘶力竭的呼喊裹挾著電子噪音,撕碎了清晨薄霧裏本該密藏的幽寂,將這一刻自然的莊嚴生生塞進虛擬世界的喧囂中去。
剎那間,心中似有驚雷炸響。憶起昔年張岱雪夜獨往湖心亭看雪,癡癡然與天地對飲,舟子喃喃「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那份獨行者的癡氣,穿越時間寒霜撲面而來,灼熱滾燙。古人徐霞客跋涉山川,海明人筆下老人獨對茫茫大海,皆是以肉身孤絕之姿,丈量靈魂深度。獨行非形影相弔,而是心魂如孤帆橫渡,在茫茫人海與無邊天地間,覓得一條只屬於己身的幽深航路。
下山途中,霧氣忽而散盡。路旁石階上,一位鬚髮皆白的老翁斜倚休息,面容溝壑縱橫,如刻畫著千山萬壑。他忽然引吭,歌聲蒼勁如裂帛,腔調質樸如初民在遠古山野中的第一聲呼喚:
「千山鳥飛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那聲音並無修飾,是歲月礪砥後的真聲本色,偏偏擊穿層層雲霧,在空谷間久久迴盪。老人目光穿越迷濛山影,投向那不可見卻篤定存在的遠方,彷彿望見了生命本真處最邈遠也最親近的故鄉。
至此,我心中豁然開朗。所謂「獨行」,並非離群索居的形單影隻,而是精神掙脫了喧囂俗務的韁繩,在萬千人跡中獨自清醒地跋涉而行。縱有千山阻隔,我自高歌而行——這歌非為他人傾聽,乃是對天地本真的一次深情應答,是靈魂在熙攘人潮中為自己悄然鳴響的一記清磬。
千山獨行,其行如風過林,其聲如冰裂玉。行至盡頭,才懂得:千山是你,你亦千山,當你的靈魂終於能獨立於天地之間,那顆孤絕之心便與萬壑群山達成了無聲的盟約。
山道蜿蜒,人聲漸渺。回望來路,那老翁的歌聲餘韻,早已浸透嶙峋山石,在無垠的寂靜裏留下了一個渺小靈魂對廣袤宇宙的深情印記——縱使孤身行走於千峰萬壑之間,那點微弱迴響,亦足以照亮靈魂深處的亙古長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