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正午,記憶像拼湊。日頭懶散地賴在廢墟的城牆上,順著緊閉的大門,滑向兩側的階梯。雜草自磚瓦縫隙探頭,藤蔓沿著裂痕爬離了舊日時光。
「兒童樂園好像荒廢一陣子了。」你說。
「要不,明天去?」那時正流行廢墟探索。你一聽便心生嚮往,總想找機會試試,卻又不敢獨自前往。而我呢——只要能跟你一起去哪都行,即使我其實比你還害怕。
「兩個人一起就不怕啦!」你笑著說。
老實說,比起斷了頭的旋轉木馬,更使我惴惴不安的是生鏽鐵門上貼的告示牌:請勿進入,違者法辦。我是個守規矩的人,但你已在牆頭上招手;於是我還是硬著頭皮走上階梯。
「你瞧!」你興奮地指著遠方,那是我熟悉的樂園,如今卻又顯得陌生。
小時候爸媽常常帶我來樂園,印象中樂園總是人山人海。小手們緊緊地牽著大手,迫不及待的眼神閃閃發光,雀躍指著下一座遊樂設施。
但我不在其中。我記得的不是雀躍,而是驚恐:大人們龐大的身軀遮擋了蔚藍的天空,海盜船的劇烈晃動嚇得我魂飛魄散。我愛的只有那冰冷磨砂石的溜滑梯,可能是僅存不具機械的設施。
長長的溜滑梯被草叢掩蔽,唯一的入口似被硬生生截斷。那一瞬間,它像剛從石縫竄過的蜥蜴,細長的軌道宛如牠脫落的尾巴。而你嘟起的小嘴像引頸期盼的幼雛,任誰都不忍棄之不顧。
我環顧四周,城牆的一角有處約莫一人高的小丘,沿著土堆小心翼翼地爬下,就能順利進入樂園。
你說你想過,我們不會再踏進這座樂園。多年後的某個夜晚,你在電話裡提起:越過這通電話的圍籬,我們大概就再也不會聯絡。你說你不願,而我也不想,那究竟是什麼讓我們成為了陌生人?你一直提心掉膽等著這天的到來。
你害怕。像一枝嬌滴的水仙,又像受傷的小動物,露出無辜的表情。於是我縱身一躍,跳下城牆,說:「來,握住我的手。」我感覺到你在猶豫,可我搞不清楚你遲疑的是高度,還是牽起我的手。
你猶豫地說,伴隨著通訊不良的雜音:「你真的沒什麼同情心。」心裡想的只有自己,愛的只有自己,就像是凝望自己倒影的納西索斯。原來變成水仙的故事主角,是我。
水仙自牆頭墜落。時間靜止。接著空氣中帶著肥皂的香氣,洗髮精的清甜,還摻雜我的綺思幻想。你說:「接住我。」我心頭一陣悸動——是否該伸手抱住你?然而卻只輕輕地按住肩頭,緩住自牆頭跳下的衝勢。
「好像有點扭到腳了。」你說,小晃了一下。
可是為什麼生活會變得如此扭曲呢?你好像在啜泣,嗚咽聲中隱隱約約傳來幾聲野狗的吠叫,偶爾夾雜發情母貓哇喔哇喔,像嬰兒的哭啼。黑夜之中有些毛骨悚然,彷彿你也在那個世界。
「你現在在哪?」我不想再是那朵自戀的水仙。
我在摩天輪後。隔著裸露的車廂與縱橫的陰影縫隙問道:「你看得見我嗎?」午後的暖陽和著徐徐微風。你笑的時候髮絲隨風蕩漾,我想起了曬在頂樓的眠被,如麥香的陽光味在空氣中瀰漫。
消毒水的氣味,刺眼的封鎖線,封閉的出口。你如同水仙般自牆頭墜落,荒煙蔓草消失在通話之中。「兩個人就不害怕,而你也要獨自勇敢。」說完,電話像樂園的最後一盞燈,熄滅在黑夜之中。
「我們回去吧!」你拉起我的手,夕陽拉得路燈斜長斜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