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天,我經過那個叫「大橋頭」的地方。車流像黏稠的河,空氣裡永遠有輪胎碾過濕瀝青和遠處市場飄來的熟過頭的果物氣味混在一起的地方。我正過馬路,綠燈,理所當然地走。雨是那種你以為沒下,但頭髮和肩膀不知不覺就濕透的細雨,像有無數看不見的蜘蛛在吐著涼絲。
然後我就看見了他,站在馬路正中央,雙臂張開,像個瘦骨伶仃、淋濕了的十字架。
車流在他面前分開,又惱怒地匯聚,喇叭聲像被雨水悶住的咳嗽。一輛舊公車停了下來,司機 ── 一個臉像用舊抹布用力擦過、油光與皺紋不分彼此的中年漢子 ── 開了車門,不是用衝的,而是用一種彷彿拖著什麼隱形重物的步子,下車,走向那個「十字架」。我停下腳步,不是因為好奇,是覺得這一幕,這雨、這人、這停滯的車陣,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力場,把我黏在了行人道的邊緣。號誌燈的冷光打在我半邊臉上,另一半浸在潮濕的陰影裡。
那攔路的男人,約莫三十多歲,或許更年輕些也說不定,憔悴這東西會偷走年齡。頭髮貼著額角,一件灰色夾克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吸飽了水。他沒打傘。眼神不是憤怒,也不是瘋狂,是一種近乎絕對的、空洞的專注,盯著自己腳前一坨東西。
那只是一坨灰色的、不起眼的泥巴,濺在斑馬線的白色條紋旁邊,像哪輛卡車掉下的渣土,被雨水調和得稍微隆起。
公車司機走到他面前,聲音穿過細雨飄過來,斷斷續續,帶著職業性的不耐煩和更深層次的疲憊:「……搞什麼……讓開啦……又不是你家……『走羊』也不是這樣救的……」
「走羊」。
我耳朵抓住了這兩個字,它們從司機那片模糊的抱怨聲中浮出來,帶著奇異的重量。不是「山羊」,不是「綿羊」,是「走羊」。聽起來像某種行話,又像一個突然有了具體形狀的夢囈。
那憔悴的男人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聲音太小,聽不見。但他的身體語言很明確:不讓路。為了腳下那坨灰泥。
司機搓了把臉,雨水和手上的油汙混在一起。他回頭看看車上模糊的人影,又看看前後越排越長的車龍,一種認命的煩躁取代了怒火。他從褲袋掏出一支舊手機,按了幾下,對著那頭含糊地吼了什麼。
事情開始以一種荒謬的效率展開,不到十分鐘,一輛小貨車歪歪扭扭地靠邊停下,跳下三四個工人。他們穿著沾滿各色汙漬的連身工作服,動作有點懶散,但很熟練,且不問緣由,彷彿處理「有人為一坨泥擋路」這種事,是他們日常工單裡稀鬆平常的一項。他們從貨車後斗拿出幾根帶著鏽跡的鐵製拒馬,幾個貼著反光片的三角錐,熟練地圍著那男人和那坨泥巴擺開。一個工人甚至展開了一面小小的、印著某個市政單位徽記的旗子,插在旁邊。
瞬間,馬路中央出現了一個合法的、迷你版的施工現場。車流被更正式地引導開,喇叭聲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制度馴服後的嗡嗡低鳴。雨還在灑,這個小小的圓圈裡,憔悴男人、公車司機、工人們,還有那坨泥,構成了一幅超現實的靜物畫。
而我,這個無聊的旁觀者,就站在行人道上,遠遠的瞧著這荒誕的一幕。
工人們的頭兒,一個腮幫子有刮不乾淨的青黑色胡茬的大塊頭,對著憔悴男人點點頭,像是某種默契的交接。然後他指揮手下:「鏟起來,小心點!」
他們用的真是小型鏟子,不是那種挖馬路的大傢伙,而是像園藝用的,但更結實。兩個工人蹲下,開始小心翼翼地剷起那坨灰泥。泥巴比看起來要大,也更結實,像一顆巨大的、骯髒的史前卵。他們費了點勁,才把它整個鏟離地面,穩穩地移到帶來的一個舊塑膠托盤上。
「放哪?」一個年輕工人問。
憔悴男人首次主動開口,聲音沙啞,卻有種不容置疑:「行人道,樹邊。」
於是,這支小小的隊伍,托著那坨神秘的泥,穿越暫時靜止的車陣,走向我這邊的行人道。公車司機嘆了口氣,搖搖頭,回他的駕駛座去了,引擎重新發動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沉重。交通很快會恢復,這個插曲將被碾碎在無數輪胎之下,除了在場的幾個人,沒人會記得。
我被這股行動的潮流裹挾著,退開幾步,看著他們把托盤放在一棵行道樹 ── 一棵葉子被塵土和雨水弄得灰撲撲的樹 ── 旁邊的地上。憔悴男人跟著過來,蹲在托盤邊,工人們也圍著,點起了香菸,彷彿在等待什麼。胡茬頭兒看了我一眼,沒趕我,眼神裡有一種「想看就看吧,反正這世界就是這麼回事」的漠然。
憔悴男人伸出手,不是用工具,就用他那雙瘦削、指節分明的手,開始輕輕撥開那坨灰泥的表面。他的動作非常輕柔,像在觸碰新生兒的皮膚,或者拆除一枚極易引爆的炸彈。濕潤的泥土被一點點剝離。
先是露出一小撮捲曲的、沾滿泥汙的毛。
然後,是一隻小小的、黑色的蹄子,蜷縮著。
圍觀的工人們,連同那個胡茬頭兒,都屏住了呼吸,香菸懸在唇邊。不是驚訝,而是一種……確認。哦,果然如此!
泥土繼續被剝開,像褪去一層粗糙的繭。漸漸地,形體顯露出來:蜷縮的四腿,瘦小的身軀,短尾。
最後,是頭部。
當覆蓋頭臉的泥塊被小心抹去時,我聽見自己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一隻羊。
一隻小羊,體型比貓大些,比狗小些。它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彷彿還在沉睡,或是某種更深的停滯之中。它身上的毛被泥水染成深灰,但剝開的部分,隱約能看見底下的乳白。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臉:鼻頭是濕潤的黑色,像顆精緻的鈕扣。而它的角 ── 它已經長出了一對雖然短小但形狀完整的角 ── 是黑色的,有著烏木般的光澤,即使在這樣陰鬱的天色和骯髒的環境下,也幽幽地發亮。
但最奇異的是那對角的朝向,尋常的羊角,多是向後彎曲,或盤旋。這隻小羊的角,卻是筆直地、微微向下地朝前生長,角尖有點圓鈍,指向它閉合的眼瞼前方。那姿態,不像食草的羊,更像……一頭縮微的、蓄勢待發的小鬥牛,或者某種從古老圖騰裡走出來的、準備衝鋒的幻獸。
「是隻『走羊』啊!」胡茬頭兒吐出一口煙,煙霧在細雨中迅速消散,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是隻蟑螂啊!」。
憔悴男人沒理會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小羊身上。他用袖子 ── 那濕透的、骯髒的袖子 ── 極輕地擦拭小羊鼻頭的泥。然後,他把手掌輕輕貼在小羊的側腹。
一秒,兩秒,三秒。
毫無預兆地,那小羊的耳朵 ── 我之前沒注意到那對同樣沾滿泥、耷拉著的耳朵 ── 輕輕彈動了一下。
接著,它的胸膛開始有了幾乎看不見的起伏。
眼皮顫抖,睜開。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不是溫順的、朦朧的羊眼。那眼睛很大,虹膜是極深的琥珀色,接近黑,卻在最深處有一點針尖般的、金色的光。它看著眼前的憔悴男人,眼神裡沒有初生嬰兒的迷茫,也沒有動物的驚恐。那是一種……古老的、平靜的、洞悉了什麼的眼神。它眨了眨眼,細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泥粒。
它試圖動彈,前腿掙扎了一下,發出細微的「咩」聲,但那聲音異常清脆,甚至帶著金屬般的顫音,完全不像羊叫,倒像某種精巧的樂器被撥動了。
憔悴男人幫助它,用手穩住它細瘦的腿。小羊顫巍巍地,終於用四蹄撐起了身體,站在那堆被剝開的、曾是它外殼的泥濘之中。它甩了甩頭,泥點飛濺,那對朝前的黑角劃過潮濕的空氣,竟帶起輕微的「嗖」聲。
它站穩了,抬頭,用那雙奇異的眼睛,輪流看了看憔悴男人,看了看周圍的工人,最後,目光越過他們,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間,我感到一股輕微的、冰冷的電流從脊椎竄過。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被「看見」的感覺 ── 不是被動物看見,是被某種擁有深邃智慧的東西,平靜地審視了一下。
「今天下得不少,」胡茬頭兒走了過來,雙手插在褲袋裡,望著小羊,對憔悴男人說,語氣比之前緩和了許多:「從早上開始,東區那邊、河堤旁邊,甚至高架橋的縫隙裡,都有人報告。清潔隊都快瘋了,你救不過來的。」
憔悴男人終於站起身,他看著那隻正在適應站立、開始試圖邁出第一步的小羊,低聲說:「能救一隻,是一隻。」他的聲音還是沙啞,卻有了溫度:「它們不是『下』來的。是『走』出來的。從不該有羊的地方,走出來。所以叫『走羊』。」
「走到馬路上、走到水溝裡、走到屋頂上,有什麼用?」旁邊一個年輕工人嘟囔道:「還不是等著被撞死、餓死,或者被抓去不知道哪裡?」
「它們在找路。」憔悴男人說,簡單,卻不容反駁。
小羊邁出了第一步,蹄子踩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它不朝樹下去,也不朝任何明確的方向,就是那麼站著,抬頭望著灰濛濛的、不斷灑落雨絲的天空,那對朝前的角,像兩支指向虛無的黑色短矛。
胡茬頭兒把菸蒂扔進路邊積水,發出「滋」的一聲。「這隻你打算怎麼辦?老規矩?」
憔悴男人點點頭,從他那濕透的夾克內袋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但看起來很乾淨的塑膠袋,又從裡面拿出一條纖維柔軟的乾布 ── 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渾身濕透的情況下保住這點乾燥的。他蹲回去,開始輕輕擦拭小羊身上的泥汙,動作依舊專注而溫柔。
工人們開始收拾工具,把拒馬、三角錐搬回貨車。他們的任務完成了,把「施工現場」還給了正常的馬路。交通早已恢復,車流重新變得湍急,彷彿剛才的停滯只是一場集體的幻覺。雨勢似乎大了一點點,打在行道樹的葉面上,沙沙作響。
我也該走了,我本來就只是個路過的人。
但我的腳像是生了根,我看著那男人擦拭小羊,泥汙下露出的毛髮果然是乳白色的,蓬鬆,即使在陰天也彷彿能自己發光。小羊安靜地站著,任由他擺布,只有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依舊緩緩轉動,觀察著這個對它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 ── 這充滿汽油味、噪音、鋼鐵與水泥的都市。
「它……會去哪裡?」我忍不住開口,問那個男人,也像在問自己。
男人抬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和那隻羊一樣平靜:「不知道,也許走到某個地方,就停下來,變回一坨泥。也許走到某個地方,會找到它想找的路。也許……就這麼一直走下去,直到被什麼吃掉,或者消失。」
「你想帶它走嗎?」我問。
他搖搖頭,擦拭的工作完成了。小羊看起來乾淨了些,雖然毛髮還濕著,但已顯露出某種不凡的、近乎聖潔的氣質,與它那對充滿攻擊性的角形成詭異的對比。「我不帶走任何一隻『走羊』。我只幫它們從不該待的地方離開,擦乾淨,然後……」他指了指前方,道路延伸的方向,那裡是更多的街道、樓房、交叉路口,無窮無盡的都市迷宮。「看它們自己的意願。」
他站起身,把髒了的布塞回塑膠袋,再塞回內袋。他後退幾步,給小羊讓出空間。
小羊似乎感覺到了自由的訊號,它低下頭,用鼻頭碰了碰地面,又抬頭,那對朝前的黑角左右緩緩擺動,像在測量著什麼無形的維度。然後,它選了一個方向 ── 既不是順著人行道,也不是走向馬路,而是朝著兩棟大樓之間一條狹窄的、堆滿雜物和垃圾桶的巷弄。
它開始行走,步伐起初緩慢,謹慎,蹄聲「嗒、嗒、嗒」,在雨聲和都市背景音中,微弱卻清晰。很快,它的步子變得穩定,甚至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它沒有回頭,就這麼走進了那條昏暗的巷子,乳白色的身影在陰影中晃了幾下,那對朝前的黑角最後閃了一下光,然後,徹底消失不見。
憔悴男人望著巷口,看了很久,直到一個工人按響貨車喇叭催促。他對胡茬頭兒點了點頭,算是道謝,然後轉身,朝著與小羊相反的方向,雙手插回濕透的夾克口袋,低著頭,走進了雨幕中,很快也消失了。
工人們的貨車開走了。公車早已不見蹤影。馬路依舊車水馬龍,行人道上的行人來去匆匆,沒有人注意到樹邊那堆被剝開的、漸漸被雨水沖刷散開的灰色泥土。
我站在原地,雨打濕了我的頭髮和肩膀,涼意滲透。我看了看那條小羊消失的巷弄,又看了看憔悴男人離開的方向,最後看向剛才那坨泥巴所在、現在只留下些微痕跡的馬路中央。
「走羊」。
這個詞在我腦海裡盤旋,從不該有羊的地方走出來的羊。它們為何而來?尋找什麼?那對永遠朝前的角,是為了抵禦這個世界,還是為了刺破某種看不見的屏障?
台北市的今天,還「下」著很多這樣的羊嗎?在霓虹燈下,在捷運通道裡,在辦公大樓的光潔地板上,在某個失眠者窗外的冷氣機旁……一坨坨不起眼的灰泥,靜靜地出現,然後在某個時刻,破裂,從中走出一隻眼睛深邃、角尖向前的羊,開始它沉默而堅決的世間行走。
而那個憔悴的男人,或許還有其他像他一樣的人,正穿梭在這座城市的脈絡裡,與不耐煩的公車司機、熟練的市政工人形成某種心照不宣的網路,進行著一場無人知曉的、荒誕又溫柔的拯救 ── 或者說,釋放。
雨沒有停,我拉了拉衣領,終於邁開腳步,繼續我原本該走的路。只是,從此以後,每當我看到街角一坨孤零零的、顏色奇怪的泥土,每當我聽見某個不似羊叫的、帶著金屬顫音的「咩」聲,或在擁擠的人群中瞥見一雙異常平靜深邃的眼睛,我都會想起那隻從灰泥中誕生、走向狹窄巷弄的「走羊」,和那個消失在雨中的、孤獨的守護者。
這個世界,或許比我以為的,要有更多秘密的裂縫。而有些生命,正以一種固執得可笑、又美麗得令人心碎的方式,從那些裂縫裡,走出來,尋找自己的路。
哪怕那路,最終可能哪兒也去不了。
【後記】
今天中午12:00搭捷運至大橋頭,轉搭國光客運回老家為母親慶生。
在老家的床上小憩一下,做了這個夢。
至今,夢中那男人在雨中低著頭,張開雙手的身影,依然映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