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絕對的黑與白;然而,在糾葛逾一甲子的「巴勒斯坦──以色列」衝突中,每個選擇來到這個灰色地帶,記錄「真相」的記者與捍衛「人權」的社運份子們,選邊站、非黑即白的價值觀塑造,卻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個以巴衝突裡才會見到的特殊現象。 這麼久以來,從以「以巴衝突」作為學術研究,到最後走訪當地,成為駐點自由寫作者,我最常被讀者問到的問題就是:「為什麼走上這條路,選擇支持巴勒斯坦?」 在為讀者們解答之前,我有幸親自訪問到一位以色列前將軍之子──米科.貝雷得(Miko Peled)。 而這個疑惑,也正是我首次聽見他的故事時,浮現在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問題。 猶太錫安復國主義者,晚年提倡巴勒斯坦人權 「身為馬提.貝雷得(Matti Peled)的兒子,我可以說是看盡了最黑與最白的一切。」為了回答我的提問,米科耐心的回溯起他的人生,說起那些讓他走上這條抗爭之路的開端與起因。 米科的身世來由不凡,他的祖父亞伯拉罕.卡次尼森(Avraham Katznelson)簽訂了以色列建國時的《獨立宣言》,而他的父親馬提.貝雷得,則是打過以色列獨立戰爭、長年擔任以色列軍隊最高官階的將軍之一。 「我從小被灌輸的觀念想法,和大部分的以色列人一樣:猶太人的所作所為都是正確的,在無論什麼樣的衝突裡,我們最終都會勝利,因為我們是正義與智慧的象徵。我們猶太人今日有絕對權力佔領與殖民巴勒斯坦,因為我們是舊約聖經中的『上帝的選民』,而巴勒斯坦則是上帝給猶太人的應許之地。」 米科的父親馬提在其早期的軍事生涯中,是猶太復國錫安主義的支持者,也在以色列建國以來,各場對巴勒斯坦的戰爭裡,扮演重要角色,對巴人進行強力軍事鎮壓行動。而他在劃立現今以巴衝突最明顯國土分界與佔領區域的六日戰爭(1967)中,擔任以色列總參謀部成員,是以國出兵且贏得六日戰爭「功不可沒」的將領之一。 然而,自中晚年起,馬提開始致力於倡議巴勒斯坦人的權利──在這塊土地上,巴勒斯坦人與猶太人擁有一樣的生存權利。他利用自身在軍事與行政權上的影響力,阻止許多次以色列軍隊強佔與拆除巴勒斯坦人房屋的悲劇發生,也盡力地幫助許多被行政拘提或無原因逮捕入獄的巴勒斯坦人。 主張「以巴和平共存」的「兩國論」,可行嗎? 甚至,以巴衝突「兩國論」之立論基礎,也是出自馬提的建議。 「你相信『兩國論』(two-state solution)嗎?」 我問。 兩國論的可行性,一直都是世界上許多強權領導者不斷爭辯的問題,許多人都堅信在這塊土地上建立以色列、巴勒斯坦兩個國家,將是這場戰爭唯一的出路。 在馬提建議的藍圖中,最初是希望能夠在以色列建國的基礎下,不再侵犯佔領西岸與加薩走廊的土地,建立一個兩邊和平共處、實體平起平坐的巴勒斯坦自治國家。但實際上,巴勒斯坦即使在成立了自治區後,政府更加有名無實、土地更加四分五裂、人民生活更加困苦無依。 「現在以色列政府,或世界上各領導人們所談的『以巴兩國論』,已經絕對不會是以巴衝突的『解決方針』了,嚴格來說,這算是一個『拖延戰術』、一個在真正解決方案出爐前的延宕策略。 最初我們提出兩國論,目的是為了能夠建立兩個和平共處、公平共存的政治實體國家,但是,今天的局面你也親眼看到了,這是不可能的。」 他頓了頓,繼續解釋,「以色列自 1948 年建國至今,已經都要 70 年了,而以色列的『建國基礎』從來就是為了要打造一個『唯猶國家』──一個只有猶太人才有權利居住生存的國家。 這麼多年來,以色列政府對待巴勒斯坦人的態度和政策,在在都顯示出他們並不想要建立兩個公平共存的政治實體國家,他們也永遠不可能讓巴勒斯坦人和平的在這塊土地上共同生活。 以色列的政治意識型態就是奠基於種族歧視和殖民主義上,他們實行的軍事鎮壓、多次發生的巴勒斯坦村莊屠殺都在昭示天下,這塊土地,除了猶太人外,不會分享給任何人生存、居住的權利。」 雖然在訪問前,我早已預料到米科的左翼思想與他支持巴勒斯坦人權的立場,然而,親耳聽他述說這段話,我心中仍舊驚異萬分,畢竟,他仍是一位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 「看不見苦難,是一種選擇」 我不禁好奇的想知道,他如何定義自己的自我意識、認同與歸屬感:「你認同自己是什麼人呢?」 米科輕鬆地笑笑:「我定義自己是一個作家、一名人權運動份子,我生於耶路撒冷,一座被佔領、應屬於巴勒斯坦的聖城。雖然國籍定義上我是以色列人,但更精確一點來說,我是一個在以色列錫安主義當權,壓迫殖民巴勒斯坦下苦苦掙扎抗爭的以色列人。」 我會心的回他一笑,對他的解釋理解的點點頭。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常常掙扎於「絕對的定義」,而似乎被「符號」箝制的太深太深了,而這些意識形態與符號的箝制,正是世界上許多無法止息的戰爭濫觴。 「或許我和其他以色列人學到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巴勒斯坦人也擁有在巴勒斯坦生活生存的權利。但小時候我很不諒解我父親的這些和平主張和作為,因為我總是被同學鄰居排擠,他們笑我是『阿拉伯人的馬屁精』。你也知道,在以色列這裡是不容許你有不同想法的──尤其是若你不把巴勒斯坦人或阿拉伯人視作敵人時。 不過,生活在我父親的保護傘下,雖然我知道巴勒斯坦人有平等生存的權利,也不斷看見以色列政府的暴行,但年輕時的我,其實對以巴衝突沒有太多的使命感,那個年紀的我,大概就是顧好自己就好的想法。 反正我享有握著以色列護照,出入國內外自如的自由,看見與看不見巴勒斯坦人的苦,只是一種選擇。然而,這一切都在那場悲劇發生後徹底改變。」 姪女之死,堅定了他對「血債無法血償」的信念 米科口中的『那場悲劇』,是發生在 1997 年耶路撒冷街頭的一起自殺炸彈攻擊。 1997 年,9 月 4 日,已在幾年前移居到美國的米科,正悠然的在家裡看電視,這時,新聞的跑馬燈出現一則即時:聖城耶路撒冷遭恐怖攻擊。 耶路撒冷,這個對他生命占著非比尋常重要性的關鍵字,使得他整個人從夏末微醺的昏昏欲睡裡醒了過來。他目不轉睛的注意著新聞內容──這起攻擊由巴勒斯坦激進政黨哈瑪斯主導,三名自殺炸彈客在耶路撒冷的本耶胡達街上一座購物商場旁引爆了炸彈 。 從小在這座世界三大宗教聖城長大的米科,腦海裡浮起許多片刻回憶,本耶胡達街是耶路撒冷市中心的一條重要幹道,與雅法路和喬治王街相接連,聚成一個三角商務中心,無論平日或假日,人潮總是絡繹不絕。 米科記得自己曾穿梭在同一條街道上,那笑聲與行人身影交織出的回憶,是如此五彩繽紛。然而,隨著畫面直播,電視方框裡那他曾經熟悉的店家早已被塵灰掩埋,滿地的血跡、驚嚇的臉孔,一幕幕閃過,令人無法忽視那殘忍瞬間所帶來的苦痛,現場一片狼籍 。 已知五名以色列人身亡,米科讀著新聞快訊,心中莫名的燃起了一股不安的感覺。 幾個小時後,他的手機響起,一瞥螢幕,是他住在耶路撒冷的姊姊努莉.貝雷得(Nurit Peled-Elhanan)打來的,他顫巍巍的接起電話,話筒的另一頭,傳來姊姊的哭聲: 「米科,絲瑪黛死了。她被炸彈炸死了。」 絲瑪黛(Smadar Elhanan)是米科的外甥女,年僅 13 歲。 米科緊急的訂了最近一張從美國回以色列的機票,因為絲瑪黛身為以色列前將軍馬提.貝雷得的孫女,葬禮將會以國葬的方式舉行,全家人皆得到齊列席。 「人往往在經歷巨大的悲劇之後改變他們看事情的角度,我也不例外。」米科回憶起他人生的轉捩點,他坦承,她姊姊在面對女兒被自殺炸彈攻擊身亡後的態度,是撼動自己價值觀的最大因素。 「我姊姊和我父親一樣,一直都嘗試捍衛以色列國內巴勒斯坦人的權利。在這場意外發生後,我原以為我姊姊會轉變她的立場,但是她沒有。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她告訴我,這場悲劇會發生,不是因為巴勒斯坦人是恐怖份子,來殺死了她的孩子,而是過去這麼多年來,他們困苦生活、在我們軍隊殺死了無數他們家人後,對生命已找尋不到任何希望後的結果。 這世界上沒有一個母親,會希望另一個母親經歷失去孩子的悲痛,我們不該再用血債血償的藉口去毀掉更多巴勒斯坦人的家庭。」 他的語氣中滿是堅定,「在那時候,我便下定決心要為這場戰爭做出改變,我姊姊的信念喚醒了我內心一直以來知道、看到卻選擇忽略的真相──以色列對於巴勒斯坦人的不人道對待,也讓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繼續住在以色列政府為我們打造出的幻想泡泡中。 我看清了這場戰爭不是公平的,若我們兩邊所屬的出發點從來就不是平行而公正的,我們該怎麼談建國、談和平?」 在絲瑪黛的葬禮上,米科姊姊的童年朋友、現今的以色列總理班傑明.內坦雅胡(Benjamin Natanyahu)也出席致意。 內坦雅胡一直以來都是以色列境內極右派的代表,同時更是錫安主義的擁護者,錫安主義最大的特色便是他們主張在「應許之地」巴勒斯坦上,建立一個只有猶太人的國家。 當時,米科便大膽的上前質問內坦雅胡:「什麼時候我們才會認清,這些炸彈攻擊不是巴勒斯坦人挑起以巴仇恨的原因,而是因為我們以色列長期非法殖民佔領他們土地下,他們不得不選擇的反抗?如果我們停止這些殖民佔領的軍事行動,兩邊的死傷悲劇根本就不會重複發生。」 從埃及地底隧道進入加薩──一個宛如關了兩百萬人的集中營 在這場悲劇後,米科開始研讀史料,豐富自己對於以巴衝突的歷史知識。他熱烈的投入以色列內各種左派運動,加入倡議巴勒斯坦人權的工作,並開始親自走訪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管轄的西岸各城市,和巴勒斯坦人互動、聊天。 而在一趟加薩「隧道之旅」(註)後,更讓他確信了自己走上的這條路,是即使艱困萬分,也會努力堅持下去的選擇。 巴勒斯坦唯一面海的城市──加薩走廊,受到巴勒斯坦極右派政黨哈瑪斯的掌控,自 2007 年起與西岸自治政府法塔赫決裂,也因支持武力抗爭,受到西方大部分國家抵制,以色列軍方與埃及政府也以「防堵恐怖份子」為由,展開對加薩走郎長達十年的海陸空全境封鎖。 米科一直很想到加薩走廊探勘當地居民的情形,但是以軍軍方知悉他的背景和支持巴勒斯坦的背景,從來不發給他可以自以色列關口艾雷茲入境加薩的許可證;而埃及控制的拉法關口,則沒有任何時程表或道理可循,從沒有人知道何時才會開關、誰會被放行出入。 因此,米科鋌而走險,決定自與埃及西奈半島打通的地底秘密隧道進入加薩。 「加薩和我住的耶路撒冷才不過 70 公里的距離,如果有條道路直達,這不過是一小時的車程,但因為以色列的軍事佔領和邊境控制,我總共花了 14 小時才真正的進入加薩走廊。」 十年來,加薩走廊歷經三次戰爭,死傷無數,境內許多地區遭到空襲後淪為廢墟,唯一的發電廠也在戰爭中遭毀。 戰後由於以軍不願意讓重建原料進入加薩,讓加薩走廊的供電量嚴重不足,至今情況已嚴重到除了家用電力每天供給常常不到三小時,醫院的斷電情形,更是讓許多早產兒的保溫箱無法正常運作,需要長時間電力的大型手術也因此皆無法進行。 除此之外,沒有足夠電力運作,也使得廢水無法淨化,加薩的海灘,以及境內 95% 的水源都受到嚴重污染,人們要洗澡、食用的水源都必須另外花高額的費用購買,經濟壓力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生活對他們來說,只剩下苟延殘喘的呼吸。 米科感嘆的說:「在那裡,我看見什麼是絕望的極致,被封鎖的加薩走廊,生活條件已經極致艱困到像一個關了兩百萬人的集中營。這場戰爭真的太不公平了。但在加薩,最讓我感動的,也是這群人對於生命的渴望,他們在夾縫中生存著,但是努力的微笑,用最有創意的方式,面對他們生活中的各種不方便。」 在種族歧視的以色列,叫醒那些「沉睡的人」 訪問至此,我不禁想問出那個一直在我心頭的問題:「在你選擇為巴勒斯坦人發聲後,你的朋友、親戚是怎麼看待這個轉變的呢?」 「我大部分的以色列朋友,都在我的轉變後離開了。畢竟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在以色列,你是不被允許擁有除了挺猶太人以外的想法的。」 米科頓了頓,那個停頓即使短暫,仍舊透出某種掙扎的痕跡。 「但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我們不該妥協的,例如捍衛巴勒斯坦人的人權,這不僅僅只是選邊站的問題,支持巴勒斯坦,代表的是我願意支持公平正義的存在、我願意為人生而平等的權利奮鬥,同時這也代表著我不願意向種族歧視主義低頭──這些都是我絕對不願意因為以色列朋友們的不認同,就會放棄堅持的相信。 況且,在這之後,我擁有了一群新的朋友,和我擁有共同理念的一群新朋友!」 米科接著,越說情緒越激動:「你問的這個問題,事實上也帶出了另一個最令我掙扎的現實──這條路上困難的並不是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最難的,是怎麼樣去敲醒那些『沉睡的人』。 世界上的強權國家、媒體,甚至大部分的人,對於巴勒斯坦人怎麼被屠殺、怎麼被剝奪水資源、基本人權,活在怎樣的痛苦掙扎下,都是無知或漠視的。 我們坐在自己的安全島內,只關心自己的享樂,但與此同時,正有無數巴勒斯坦人因為以色列的殖民佔領無法回家、失去性命或自由;超過千名巴勒斯坦人仍無辜被捕在獄、超過兩百萬加薩人沒水沒電,甚至沒辦法取得妥善的醫療照護和充足的食物。 你知道嗎?在加薩走廊我看見生病的兒童,因為被限制出境,沒有適時得到醫療救助而死亡,但幾公里外,牆的另一邊,那些猶太屯墾區的居民們正享受著源源不盡的水電、食物和醫療資源。 在以色列的種族歧視氛圍下,這個『叫人起床』的工作簡直難如登天。這個世界的運作像進入冬眠沉睡了一般,即使看見以色列在加薩上空投下炸彈、殺死上千平民百姓還不允許醫護人員進入,也還是醒不來。」 給台灣人:幫助巴勒斯坦人,你可以表態的行動 「身為『局外人』,我們到底還可以怎麼幫助巴勒斯坦人呢?」我問,並向米科解釋道:「在我書寫以巴衝突的故事和與許多讀者接觸的過程中,常常被問到這個問題。我也能夠理解許多讀者們的無力感,事實上,有時候人們選擇對世界上發生的戰爭冷漠坐視,並不是因為不願意關心或付出,而是找不到實踐行動的方向和方法。 台灣離巴勒斯坦很遙遠,大部分的人覺得遠水救不了近火,往往只能夠在看完故事後哀傷的關掉視窗。」 米科會意的點點頭,「我想我有一個最簡單有效的方式推薦給在台灣的朋友們,這個方式是每個人都可以參與的:加入抵制以色列非法軍事行動的 BDS 運動(英文原文為:Boycott Divestment and Sanctions Movement)。 這個行動簡單來說,就是呼籲大家能夠抵制有金援或支持以色列不法軍事行動的猶太公司產品,有時候,我們都以為要為結束戰爭做點什麼,必須要有強大的政治權利或金錢,然而,在支持巴勒斯坦上,我們可以從最簡單的抵制不法商品來源開始。 若越來越多人加入響應,更多公司就會有意識的覺醒不該再投資這些支持不法軍事行動的猶太公司,也漸漸的會影響這世界上更多政治方向。」 經濟與政治密不可分,掌握經濟命脈者,便有可以左右政治的能力,這個道理在 2016 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中也被印證。而 BDS 運動提倡多年來,在西方許多國家都略有成效,雖然仍舊常常受到其國內猶太遊說團體的政治打壓而中斷,但此運動所發揮的影響力已經讓許多國家的領導者不敢小覷草根民眾一心的團結力量。 「巴勒斯坦人在巴勒斯坦重獲自由前,是不會放棄抵抗,也不會放棄希望的。這是歷史不變的真理,當人還沒有獲得自由前,我們都得學會不斷抵抗。」米科淡淡地笑著,這麼結語。 這句話,似乎也在應證與總結著這麼多年來,他在這條路上所歷經過一切複雜的心路歷程,和未來不會間斷的挑戰與奮鬥。 註:關於「隧道」背景,可參考〈「隧道裡的世紀婚禮」──加薩走廊,地底三萬呎〉。 訂閱、支持Cynthia的個人專題「牆內;牆外──目擊以巴衝突現場」 (原文於2017年8月發表於換日線) 所有圖片來源:米科.貝雷得(Miko Peled)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