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穿過正午的暑熱在活動的一小時前到達松園,立刻慶幸有提早抵達,一整片的古老松樹,高聳美麗如四面環繞的山林,樹蔭篩落光線,零碎的落在草皮,木棧道和爬滿藤蔓的建築物上,風一搖動,光線移位一刻,又是新的構圖。
我想起昨晚在電視看到實行完全有機農耕的農友說,經過活化養育的泥土,翻開來會維持著溫暖的儀態,我想這些松樹也是,惋惜著相機完全無法收納這樣的儀態,太喜歡這裡,以至於讓我立即打消活動結束還要前往七星潭的念頭。
在兩點左右舉辦活動的場地開了門,陸續有人聲出入,我也進去安靜選了個位置坐下,已經進場準備的俞萱突然坐到我面前和我說話,參加過她很多場活動,通常都只維持講者和聽眾的距離,參加完就離開,不曾有任何交集,我想她應該是記得我上次曾參加她的舞踏工作坊。
她問了我從哪裡來,住哪裡之類一些簡單方便回答的問題,還說她來這裡發現了一個很棒的地方,明天我搭車前可以挪個空檔一起去,之後活動開始,今天的主題是生之欲,她選了幾首用不同的凝視和旋律紀錄各式生存樣貌的詩。
她先放了一首歌,不看歌詞的先感受音符的構成和嗓音的詮釋,連空白處也許都在發聲,之後要我們用這首歌的第一句歌詞「我們本來要去看世界的」這句話接續成一首詩,之後輪流的朗讀出來,在斜面的陽光下聽著每一種聲音唸字,很像看著一塊白色的布料漸漸的染上顏色。
最後她也以一首日文歌來做結尾,她問我們在這首歌裡聽到什麼?我回答是無人能理解的掙扎,旋律很濃,各種樂器的和聲都像沒有秩序的雨滴,落下來觸發各種掙扎,荒腔走板的不和諧,故意引動深處無法自處的不安。
還說捕捉到幾個單字,他故意把寂寞這個單字尾音拖得長長,在氣用盡之前狠狠顫抖,再接上春天這個反差極大的詞,後來她要我們看著歌詞再聽一次時說,因為她聽不懂日文,要我提醒她,那個長著尾音的字在哪裡。
那句歌詞是個強烈的問句,在每一段的結尾都再問一次:「青春就是這麼寂寞的春天嗎?」
結束後我沒有特地留下來和她說話,就穿了鞋走出去繼續閒晃,我坐在面對遠處海濱的長椅上時,看見正要和先生一起離開的她,我朝她揮手,她便慢慢的從門口走過來。
我們一起面對海濱,倚著扶桿說話,談一些真實的境況,偶爾還是會因為不熟悉而笨拙的斷續停頓,我就會看著她的側臉,又想起溫暖的儀態這句話。
我跟她說已經閱讀她經營的網誌四五年了,知道她每一個階段的歸處,連她從包包拿出她一直很抗拒的智慧型手機,都可以立刻接話說是妳妹妹硬塞給妳的吧?然後一起笑起來,這種感覺很熟識但在現實裡又完全無關的感覺真的很獨特啊,我說。
她在談話之間問了一句:「妳寫字好快啊,這次也是,上次在舞踏工作坊的那首也是,短時間就可以寫得很完整。」
我才發現原來她並不是認得我的面容,而是認出我的字,我回答可能是長時間跟字相處所以很習慣了,一邊翻找出包包裡的筆記本,翻開給她看,說但我盡量不想太操作的使用它,太強的意圖會賦予它強烈的控制感和工具性,我希望它維持一點野性,寧願它醜醜的一點也不美觀,這本本子裡就大量的紀錄這種粗糙的東西,也是我的倉庫隨時都可以堆放跟取用。
後來又繼續說到她現在在台東教小朋友寫詩的補助已經結束,接下來的打算,她說已經半年沒有拿到錢了,生活一直維持搖搖晃晃的危險狀態,她說這些話會讓妳覺得她是擅於攀岩或正要迎接賴以維生的湖泊凍結的季節來臨,總是想辦法安於危險之上的人。
她說很喜歡台東,暫時還不想離開,因為那裡是父親的故鄉,她的父親在她極年幼的時候就過世,是教導她如何使用敏銳心靈的重要導師,「父親的故鄉」這句話我總覺得應該要慎重的接好,或輕輕的用一種顏色做個記號。
離開時她跟我說明天見,然後交換了電話,我要正式報上自己的名字時,她說不用她記得,我在心裡輕聲的說,謝謝妳用我的字幫我在妳心裡畫了肖像畫。
之後我順著她的推薦,騎去前往海濱公園的自行車道,面對染著夕陽邊境的海,看著自己的腳印在浪濤的界限之前折返,感覺到像水滴一樣清透的徵兆,越努力的就會走散,因緣的種子就像零雨的《光線》這首詩:
枝條如何伸直或彎曲/向泥土或向天空/果實如何轉綠/轉黃而不發出/一點聲響。
回程時天已經全暗,路燈無法打亮整個河濱,有些路段樹影只剩輪廓,黑得濃郁,一切景物像被夜晚密封,我必須一直跟自己說,不用害怕,前面還有路,一切其實都和白天一樣溫馴,我一邊和自己這麼說,一邊闖越過黑暗。
第二天早晨接到俞萱的簡訊,她說可能無法過去我們約定的地方,她想要利用時間去找房子,我回她說沒關係,8月的活動再見了,希望到時已經聽到她順利的在那裡安居。
我想起她形容自己想要居住的那個地方,海岸線和居處有一段友好的空間,石塊平坦,所以浪打上來時,不會激起太大的浪花。
但我們都不是平坦的人,我寧願我們維持著現在這樣,曲折的幅度,待浪打來時,仍能激起潔白的浪花。
2015/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