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夏天。但是我討厭城市裡的夏天,以及人們在此時所表現出的季節性行為。這些在夏季出現而令我感到不憚其煩的行為被週而復始地實踐,它們可被提前預料,像是一個物種因受制於自身DNA而驅使出來的本能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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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些人類行為與其它記錄各類動物行為的影片混雜輯錄剪接在一起,如果就這樣放在Discovery頻道播出,大家看著看著似乎也完全不會感到突兀,不會影響到這類型的自然紀錄片應該要包含的科學客觀性,或是平淡、無聊。
俯視的廣角畫面。
一大群密密麻麻看起來每隻差不多都是一樣的野牛,在漫揚的塵灰裡,牛群朝著同一個方向用四腳低頭奔跑;而下一個略為近距離的中景鏡頭,夏天,台北,人們不管穿著打扮如何有別:階級、性別、品味、政治立場,騷動和遷徙的目的地不一,但是其眼神渴望的終點都指向那個「有冷氣的地方」。
其實若不去刻意去捕捉什麽稀罕少見的畫面,並且加工以高格慢動作播放、極近距離的特寫鏡頭、並適時配樂,拉長了歷時過程來看,物種的日常行動彷彿總是維持在同一個微微有些異動的畫面,沒有驚喜,沒有高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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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冷氣的話,至少,也得是一塊陰影。
行道樹的樹蔭、大樓下方歪斜的影子,或機車族冒險游移法律邊緣,騎在高架橋下的左側快車道,貪圖橋下陰影的涼意……
商品櫥窗、廣告看板、光影特效流淌的大型螢幕、展示時尚和性感的穿著,這些激情氾濫的視覺因素不復再是城市吸引人的地方,「皮膚」取代了眼睛和耳朵,成為了此時人們最容易敏感起來的感覺器官。
許多人寧願走進電影院看完一部難看的電影,或是走進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的圖書館、賣場,為的就是要滿足皮膚發出迫切命令的立即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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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特‧班雅明所說的「城市漫遊者」在很大的程度上消失無蹤了。
幾乎無人願意在此時熱氣蒸騰的城市街道上散步、觀看,不與陌生人彼此差肩而過,不撿拾斑斕流動、快速變化,而導致接連遺忘的夢境一般的城市經驗碎片。在失去了陌生人群的點綴和裝飾之後,街道於是作為夏日城市的生人禁地,僅剩下車聲喧囂依舊沒變。
城市的片刻風景空間是由觀看與被觀看交互建構出來的,為了讓人人多花些時間駐留在公共空間,網路購物尚未出現前,早已興起的消費主義便長久致力於將城市的大街小巷打造為露天巨型百貨公司,生產出各種文字的、影像的包裝佔據人們心思,並且開燈加時營業,一直到深夜。
這種催化消費的努力就在夏季遭遇到挫敗,觀看和被觀看的空間被大大限縮到室內一隅。對那些不得已而必須在沒有冷氣的室外走路的人而言,一間近在咫尺的公共圖書館的魅力,就絕不少於一條遠在天邊而商店連綿不綴的街道,再怎麼魅惑人心的消費文化手段都要讓位給一台實實在在的冷氣機。訴求便宜以及快速安裝服務的冷氣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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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自家到巷口便利商店大概是200公尺的距離。
每當我在夏日夜深人靜的晚上,下樓,打開大門,走向便利商店買東西的這3~5分鐘時間裡,沒有一秒聽不見冷氣機發出的隆隆馬達聲響。
白色外殼的冷氣機和外覆白色保冷棉的管線在夜晚低暗光線中特別明顯可辨,一個一個沿著各家各戶的居住位置、格局型態,寄生出現猶如某種方型工業菌菇;在遮雨棚的上簷、在突出的鐵窗下沿、或無所謂地處在三不管的公共區塊;有分離式的、或舊款窗型的,有兩台並聯在一起的、有著滴水的、有外殼布滿鏽斑的、或小廟一般頂著玻璃纖維波浪雨遮的。
不管如何,冷氣機是幾乎各家各戶都擁有的忠實僕人,它們不問是非對錯正確與否,當主人的意志透過手指形諸於具體的命令時,冷氣機便默默執行它們唯一的任務──進行持續的熱交換,在室內產生冷氣的同時,把不被想要的熱氣排放到室外。
它們是一個家庭的保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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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氣機的使用最神奇之處莫過於──如果效率良好的話──在按下遙控器按鈕的那一瞬間過後無須多久,某種變化於是開始發生,這是從上而下降臨的恩謝,生命確實地感受著從苦難和折磨中獲得釋放,回歸安詳與平衡的自我狀態。
為了這一刻,一切付出似乎物超所值。
在關於成本的思慮裡,不管是理智短暫地陷入糾結在日後寄來的電費帳單上的數字,或是更多地意識到數字背後的其它「所值」,包括核能存廢、全球暖化、極端氣候正常化、糧食危機、區域性的經濟政治不穩定、極右意識形態興起(保守主義與國族主義)、革命與戰爭的爆發、不分男女老幼的死亡和傷殘,不管什麼原因,一切的付出似乎都不足以妨礙我們在夏天按下冷氣機的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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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現在溫度35℃。
寫著這些文字的我正坐在我的房間裡,沐浴在冷氣機的神話體驗之中。若不是如此,我如何可能在城市的夏季寫完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