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如民主自由的制度一樣脆弱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這篇文章有很多的篇幅涉及到政治和統獨問題,不過我想說的依然是關於文學和書寫。由於文末引用了周夢蝶《十三朵白菊花》此書中的一首詩,同時也不知該拿什麼圖片來填空,因此放了這張書籍封面的圖片。

如果問到能使台灣保持抵抗中國的政治攻勢,它最銳利的武器是什麽?在腦海中略過軍力、經濟、人才、技術等等名詞之後,許多人可能會習慣性地自動回應:台灣的民主、自由的生活方式。

這個答案就意謂,台灣與中國是一場相異的政治制度之間的競爭,是民主自由與一黨專制之間勢不兩立的對抗,彷彿民主、自由的概念在廣大人民的心底已經根深蒂固,於是形成了一道高聳而堅固的長城,橫亙在台灣海峽中線。

從文學的角度來看,我喜歡這個答案,因為它在某個面向上,間接說明了文學的價值和意義。文學和個人的自由息息相關,人在書寫和閱讀裡追尋的便是某種無形的自由。

然而,我同時也懷疑著,如同文學一樣,民主自由的制度其實是相當脆弱,很難可以真正成為多數人共同相信的堅不可摧的力量,它的脆弱性就在於實踐上的複雜性。相對於合乎人的直覺而簡單得多的是,人們熱衷於利益的追求總多過於相信自由和民主本身,為了鞏固自身利益,民主、自由、平等這些所謂的普世價值的訴求,多多少少都是可以被犧牲的東西,人人彼此心照不宣。

當中國的經濟和政治力量漸趨擴張它在全世界的決定性影響,並且陸續增加推行針對台灣產業和人才的各種優惠政策,面對富強的「中國夢」,台灣自己口中的自由民主的生活方式就不免顯得是一種越來越缺乏吸引力的裝飾品,比起這些近代才出現的所謂的普世價值,事實上,利益這種價值更古老、更普世、更久遠地始終深入人的心裡面。

如果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開始瀰漫起擔憂人才外流到一個一黨專政的國家,這實在是對民主自由制度的一個極大諷刺。

無關痛癢的去中國化?

追求台灣獨立建國的政治人物似乎也從來不認為,大眾會把自由民主視為是自己的信仰,願意真心理解,並在生活中努力實踐它。不要誤會只有台灣的獨派團體如此,所有的政治人物向來都是很清楚這一點的。

對多數人來說,真正比較接近信仰形式的東西是國族意識和國族情感,這才是在獨派運動者眼中,以小對大的台灣能夠持續抗拒中國的最大自信心的根源所在。只要一個人對自己國族的情感足夠強烈、對敵對國族的存在有足夠厭惡,自身利益常常就會變成次要的問題,「肚子扁扁也要挺阿扁」的口號便是一種例子。

因此,塑造台灣民族意識、去中國化、掌握歷史詮釋、介入教育體系等等,便是獨派一直以來,一項只能全力去做但不宜表露動機的長期政治目標。同樣的,統派在這方面的反向操作也是不惶多讓。在台灣社會,幾乎不曾出現任何一個公共議題能夠像統獨議題激起社會內部論辯的狂熱能量。

我一直不太有興趣和他人論辯統一或獨立的問題,但是對於為了達到去中國化的政治目的所延伸而出的一些作為卻非常在意,感到憂慮和不解。

其中之一便是,某些極端獨派團體似乎有意推動以台羅文取代中文,作為台灣人的正式書寫文字,企圖在語言上、也就是進一步從文化層面和歷史層面徹底與中國區隔開來,主張身為台灣人卻說寫中文是一件可恥的行為。

令我憂心的倒不是如果政府立法推行這個政策,便會激化社會分裂、相互仇視;或是發生預估全面更換帶有威權象徵的路名、現行貨幣、校名等等,需花費我們的納稅款多少多少億元;或是害怕全台灣所有人從某個時間日期之後,凡是不會讀不會寫台羅文的人就變成文盲,無法找到好一點的工作、難以和其他人在網路社群裡交談 …。這些我都不擔心。

重新學習一個相近的語文書寫系統並不困難,也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國民黨政府在日本政府離開台灣之後,強制人民重新學習中文,在六○年代時,識字率便已經超過80%,至今是98%。亦即如果要改制台羅文,台灣大約只需耗費、犧牲基本上是一、二代人的人生時間「而已」,這個社會就可以完成轉換普遍使用一個新書寫系統的目標。

在這個過渡期之後,多數人可以依舊每天正常生活,平日上班上學,周末休閒消費,雖然很多人、很多行業會因一紙政府命令而折損、消失,但是生命自然會更新補充上來,人們會自動調適、恢復你來我往的市場經濟,找到出路,不太有什麽天崩地裂的大事會因為中文改成台羅文而發生。

當然,對於那些不幸身處過度期間的這一、二代人而言,人生的可能性因此大幅縮減,會失去非常多的東西。以「而已」來形容,是相較於歷史裡某些東西的建立一但遭受破壞,是超出好幾代人的生命、時間也都復原不回來的。

確實是有件天崩地裂的大事

改以台羅文書寫最直接會遭受到不可逆破壞的便是以中文書寫的文學。公司企業改名稱、商品改標籤、改路名、人名、專有名詞等等幾乎都可以直接一對一地轉換過來,人們可以很容易就理解、適應,少見陌生而麻煩一點的,也是祭出一本對照字典就可以解決。

然而,以中文書寫的文學在面對這種轉變時,就完完全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如果台灣全面使用台羅文,並且禁止中文創作的出版(既使不明文禁止,沒有認得中文字的讀者,結果是一樣),台灣的文字書寫創作就幾乎等於是要從那一天起,一切歸零,所有文字的創作者必須重新開始一條漫漫的文學探索之路。

創作者要不斷地嘗試,在刪刪改改之中尋找、書寫台羅文,使它獲得意象上的和音韻上的美感,而且他們能夠借助前人之處,閱讀到關於過去台灣或中國文化的書籍,也都是必須從中文翻譯過來的書,翻譯的書及總是隔了一層意思,甚至必然有所曲解,更別提那些翻譯者本身也都是書寫台羅文的新手。可想而知,也許經過了十幾代人的實驗之後,在台灣這個地方,文學的創作都無法恢復到目前的中文文學的書寫水準。無好書可讀、無好話可寫,這是多麼恐怖的景象。文學其實很脆弱。

我並非反對台羅文本身,認為它不足以作為一種文學書寫符號系統,只是一個語言是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變得足夠豐饒。民主和自由也是如此。

文學語言是一種已經自成一格的傳統,是一條由書寫和閱讀所建立起來的歷史長鏈。文字除了有屬於一般日常用語的、具有溝通功能的一面,文學使得文字的使用能夠納入那些溢出在現實之外的、不能一對一轉換、只有貧乏而功能式用途以外的描述和想像。換句話說,沒有文學在文字上的努力,我們便無法認識、沒有機會看到這個世界的某些細微面向,而這些面向便是追逐利益和效率之人常常視而不見的東西。

詩總是很好的例子。我們看周夢蝶的一首短詩〈靈山印象〉,看他如何描繪那難以捉摸、如詠雪名句「一片一片又一片,四片五片六七片,八片九片十來片:飛入梅花都不見」的某種頓悟的會心一笑。當這首詩結束時,我希望這篇文章也結束、消融在讀者與作者會心的理解之中。

〈靈山印象〉───

一眼就不見了!

寒過,而且徹骨過的
這雪花。就這樣
讓一隻手
無骨
而輕輕淺淺的
拈起──

雷霆轟發
這靜默。多美麗的時刻!
那人,看來一點也不怎樣的
那人,只用一個笑
輕輕淺淺的
就把一個笑
接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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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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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建立在書寫和閱讀的生活實踐,其實很接近無政府主義式的自由,是在文學中尋找批判和希望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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