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間咖啡館只有我們,從店家開門之後的一整個下午就我和S一組客人。
除了古典樂的聲音之外,店裡的兩個老闆和一隻貓幾乎沒說話,安靜到我和S的對話必須要刻意壓低音量,聊到你一言我接一句的中年男人的癡愚美好妄想時,還得要用力控制喉嚨和橫膈膜的肌肉壓制住吃吃的笑聲。奇怪的是,明明也就只有我們而已,我們到底是擔心吵擾到誰呢?
老闆是兩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一個一身黑衣、黑工作圍裙,站在吧檯後方;另一個卻是穿著女僕風格的灰色洋裝,負責迎門招呼、微笑、點單,一次次加滿水杯。她們沒事時就坐在木椅上捧書閱讀,背脊都直挺挺的。
店裡正中間有一架差不多和單人床一樣大的櫻桃木色三角平台鋼琴,上面放了一個人無法滿抱的大大一叢花瓶養著的綠葉白花新鮮植物。
我大概四、五年前來過一次,那天也是整間咖啡館裡只有我一個客人。
我佔據著其中一張靠牆的圓桌,兩台冷氣運轉著,花香濃沁入鼻,無人單調而寂寥的氣息,從我漫無目的地走進這間咖啡館以後的這種感覺,就像是其實是我在陪著那兩個老闆、那幾張新古典主義風格的桌椅、花面木腳沙發、闔上的鋼琴、乾淨的地板(好像沒用過店內廁所),而不是原本應該是開店做生意的她/它們要陪著我才對。
時隔數年,我再度走進這裡,坐在同一個位置,不一樣的是還多了一個S。
時間以社會的名義通過了我們,身體的變化以及想法、立身處世原則的變化,這些漸漸固著成為兩個人彼此之間無來由增生的陌生感,一涉及到過去的話題,總覺得比它真正發生的年代還要久遠之前。
然而,這間咖啡館卻似乎因為自身某種僻異的遲鈍而脫落於整體的行伍,免於活躍的時間分子更新著一切的物性運動,咖啡館裡似乎沒有一點分子規模以上的變化,亦即仿佛是從我上次離去後至今天這之間,再無其他任何人推開大門進來過,找些麻煩來給她/它們處理什麽的。
點一杯茶或咖啡,屁股壓在椅子上,牛仔褲口袋上的鉚釘刮花了椅子的木漆;擺動、掉落一些身體的皮屑、頭髮,撒一泡尿、消耗一些衛生紙之類的(S後來說他忘了在店裡上廁所,我們離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廁所)。
當沒有任何外來的異物侵入時,這間咖啡館便會自客人離去的那一刻之後,所有的東西包含人皆暫時凍結停止運作,此時一切懸置在某種「居間的時刻」,也就是在時間鐘面運轉的這之前與這之後的中間一個未交集的空白間隙處,而其中的物體之所以為某物的形式、功能、解釋皆被抽空的時刻。
如夏爾‧佩羅筆下的睡美人的城堡:「就連火爐上放滿松雞和野雞肉的烤肉夾都睡著了,甚至火也跟著睡著了。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仙子們做事只需一會兒功夫而已。」
我想像著,這間咖啡館其實一直等待著我的再度光臨,我的出現會讓暫時睡去如死亡的一切又重新恢復生命。
幾年前那時我的身後(這次我是面對著)的三人位長桌桌上擺著「預約」的三角立牌,如今依舊是那塊立牌。空蕩蕩地過了這麼久,這預約要來將來的神祕客人始終沒有到來。
離開咖啡館,我和S站在一排機車前討論還要再去哪裡打發時間,天空傳來淡淡的雷聲,陰沉沉的天空預告著待會將有一場午後雷陣雨。在我們終於百無聊賴準備回家時,果不其然,大雨就這麼下了起來。
BGM:Fish in the pool / 花とアリスのオリジナル・サウンドトラッ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