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午後,窗外下著綿綿細雨.灰色的雲與風斜吹著雨絲,圖書館內點著燈的櫃台也顯得溫暖。
我推著前幾天剛整理好的書車回到櫃台,發現她正出了神地發著愣。一般而言,這種沒什麼讀者的日子,她總是邊打著哈欠卻又起勁地逛著網拍。
但在我問出「怎麼了嗎?」之前,她沒有轉過頭只是朝我秀了一張借書證。「你記得這個女孩嗎?」
那是我們圖書館專為兒童設計的借書證,雖然為了保護隱私,沒有照片,但我還記得那名字還有畫在名字一旁的一朵小白花。那讀者是位正讀幼稚園的女孩。
「嗯,認得,每個禮拜都會和媽媽來借書。說故事活動也都會來嘛。」這圖書館畢竟也有一塊兒童閱讀區,每個月舉辦親子說故事時間是慣例。她彷彿天生就是為孩子們說故事的料,一拿起繪本舉手投足、抑揚頓挫總是讓孩子兩眼閃著光。不像我,儘管勉強鼓足了幹勁,但只是說個故事而已還能說到被家長投訴。
而那個女孩也總是被媽媽抱著,安靜地聽著、讀著故事,偶而發出輕盈的笑。
「她的借書證怎麼在這?沒帶走嗎?」
「嗯,我剛才從還來的故事書裡發現的,應該是夾在那裏頭忘記了,就還回來了吧。我剛才打電話給她媽媽,想告訴她。」她停了一下,還是沒回頭看我。
「她媽媽說,她上個禮拜因為車禍去世了。」。
我頓時語塞。
「這樣啊、這樣啊。」我坐了下來,不知該如何回應。不禁也望向她直瞧著的大門方向,眼前依稀還看得見那媽媽總緊牽著女孩的畫面
過了很久。她又開口了。
「我啊,一直覺得很奇怪。一個孩子的死,為什麼總是讓人特別難過。」
"因為孩子特別可愛""因為孩子代表了更多對未來的希望""因為他們有更多的可能性"
有那麼多"因為",不過當下我沒能說出口。
「但是,如果我們像神一樣能看見全世界,其實每分每秒都有人、都有孩子因為意外死掉,若要難過,我應該整天都得垮著臉生活嗎?不行吧,那只能接受這些事了。」她淡淡地接續道:
「可是,當一個孩子的臉變得清晰,我心中卻還是這麼失落。儘管我們過了一個禮拜、一個月、一年之後也許就會忘記她,也會自然地忽略無時無刻都有人離開的事實......真是矯情。」她沒有低頭,仍直直地望著大門外的雨,彷彿等著哪個讀者上門。但沒有。
「這種失落、這種自我滿足的失落。我實在很討厭。但是不這麼做.我也活不下去。」接過還回來的繪本,但還書的人是否還會回來。如果每一次把書借出去都這麼想,也沒辦法做下去了。
她沒說出口,但我感受得到,她和我也厭惡著沒法做什麼的自己。
遠處的兒童區彷彿傳來歡愉的笑聲。
我們聽著,可能同時想著:的確不是每一個小孩都能平安地長大。
我想起有一天我出去吃午飯,在附近的餐廳遇見那母女。那女孩正面向著我,她似乎對我有印象,卻也沒別的反應,我試圖像個稱職的說故事大哥哥向她微笑,但好像被無視了。
回憶中的她只是一直望著我,用那清澈的眼。
最終,稚嫩的臉龐上露出的微笑不知道是我的幻想,還是真實。
很久,我輕輕地說,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刻意:
「但是,這種失落也是活著的人才能做的事。」
那個下午,沒有讀者來到櫃檯,我們卻也沒再閒聊。
過了不久。女孩的媽媽寄來一本繪本,說是意外發生之前女孩想要拿來分享的書,想要捐給圖書館。
那本繪本畫著一名叫蘋果的小女孩,最喜歡提著她的泰迪熊出去旅行,
她爬上山頂,看見穿過山洞通往海邊的火車。和森林裡的鳥兒成了朋友。
她走到可以看見海豚、鯨魚躍出海面的沙灘。和海豚成了朋友。
她走到下著雪的小鎮,看馴鹿從銀白色的雪花中奔馳而過。和馴鹿成了朋友。
她走到無人的原野上,聽見草與蟋蟀的聲音,看見無垠的星空,甚至和星星成了朋友。
「聽主任說,你這次自願要說故事?」
她拿著這個月說故事時間的活動海報,走到我位置旁,我目光沒有離開眼前的書。
「嗯。」我翻過一頁,女孩也翻過一座山。
自我滿足也好,矯情也罷。
翻到最後一頁,她和泰迪熊回到了家,滿足地在媽媽懷裡睡著了。
「我只是想至少能為她們說一個故事。」
這也是活著的人能做的事,為了活著的、死去的人。
「喔,」她環起手臂說:「哼,那讓我來教你吧,不然你又要被投訴了。」
「呵,那還真是幫大忙了喔。」
我假裝沒發現,她手裡的海報,背景鋪滿了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