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品航的個性深植著不安全感培養出來的敏感神經質,而桂源則直率單純處事簡單,偶爾也有零星的碰撞。
他們其中一次爭吵品航已經記不得事情的原由,只記得當時自己激動的哭了,他在旁邊不停想盡辦法解釋,想上前抱住他,品航賭氣的掙開,背過身去縮回客廳裡的雙人小沙發裡,抱著膝蓋像個孩子一樣的哭泣。
品航總是喜歡讓他困擾,好讓他一次次粗暴的試探感情的深度,他當時是第一次觸摸到有關愛的感受,索取的像飢餓又帶傷的野獸,無法消融創傷的恐懼純然的和他親近,為了抵禦傷害只能笨拙的讓自己的內在插滿了針刺,誰試圖靠近都必然要受傷。
桂源當時安靜的站在他身邊凝視了他一段時間,之後走近他單膝觸地跪在沙發邊,用最緩和的動作卸下他僵硬的抱在胸前的雙臂,謹慎而輕柔的吻他,似乎在用他的語言跟品航傾訴,說沒關係我可以通過你的深淵,熄滅你爆烈的火焰,相信那片負傷的陰影裡掩埋著溫火一般的光亮,不要害怕,你再也不需要哭鬧、乞求,我能接受這樣的你。
當時那麼多的不確定,彼此的房子都是租的,經濟、現況都面臨各方面穩定性的考驗,一個遠離熟悉的家鄉一個初從家裡獨立出來,太多的規畫都要擺放在經營感情之前,誰都沒有把握將對方真的納入自己身邊的空缺之後,是否有餘力承擔起照顧對方的責任。
所有賺取的金錢都拿來穩固生活,也沒有閒錢從事花錢的娛樂,晚上他們會一起走去附近水門的河堤邊散步,撿起趨光而來停留在單車上的綠色金龜子,放回河堤邊的菜園,品航喜歡金龜子起飛展翅時發出嗡嗡的震動,桂源拾起銀葉樹板根的果實放到品航的手心,說它有木質的硬殼,瓣緣的龍骨,裡面都是空氣,是海飄形,註定可以流浪遠方的種子。
在這之前品航從來沒有察覺過身邊這些細微的時序變換,桂源帶領他學會一種全新觀看的方式。他在散步時說起部落山裡的景象,春雨綿連時,水珠薄弱但密集,那個時節需要雨水,山裡新綠的氣味朝氣蓬勃。
落了滿地的花穗開始結果或枝頭初綻第一朵花,各式蝴蝶覓食飛舞。養花結果之期,樹葉正在經歷無法分泌驅蟲物質的艱困,每片葉子都被洞穿的僅剩葉脈,餵養了昆蟲新的養分。
山裡的古道被水脈貫穿,有急湍拍濺到岩石的溪流,也有溫和流經的細小枝流,露珠凝結在草葉的絨毛上,走進海面濕氣帶來的濃霧裡失去遠近感,一散開之後視野寬闊無涯,海面平滑如鏡,遠方的海島浮現在被壓低雲層透出的光線之中。
牠在離開故鄉前養了一對在海邊長大的花貓,短尾的怕生,長尾的親人,一見到他就會發出撒嬌討食的鳴叫,假日的早晨他會走去跟牠們一起面海吃早餐,牠們吃完之後會仔細的把身體梳理乾淨,悠閒的在桂源旁邊打盹,偶爾抬頭敏銳的看著在沙灘上漫步的海鷗,麵包屑在腳邊迅速的被螞蟻搬走,可以悠閒度過一段和海與這裡的孩子共處的安靜時間。
他答應品航一定會帶他回故鄉親眼看看這些景緻。
但生活並沒有那麼容易,桂源曾在一次搬運住家的大型衣櫃時,從階梯上踩空受傷,為了支撐重心他的手在跌倒時硬撐住牆面,手腕便嚴重骨折,將近三個月不能工作。
品航盡其所能的照顧他,在一起去超商時幫他偷偷添購一些日常用品和方便處理的食物,桂源雖然很自然的接受,但白天品航去練團時他仍會待不住家裡回搬家公司處理一些簡單的文書事務,在品航回家前也一定會幫他準備好晚餐。
桂源很敏銳的發現那段時間品航陷入低迷的憂慮,他知道他在樂團發生了一些事,他之前就有稍微跟他提過,團隊裡有幾個資深的老樂手嫌他太過年輕,時常和他發生觀念上的大小衝突,有時甚至會故意奏錯給他難堪。
他在煩心時話會變的很少,像無法和現實聚焦一樣緘默失神,桂源知道自己無法給他實質上的幫助,他會任由他耍賴,讓出空間等他把自己收拾整理好。那天他在將近天黑時步出房門,把及肩的長髮綁束起來,綁的隨興還是有幾搓頭髮散亂的落在兩旁,深鬱的眼窩下方的眼袋有點浮腫,他想要打起精神似的從抽屜拿出毛巾,掛到桂源的脖子上。
「怎麼了?我很臭嗎?」桂源抬起單隻手臂往身上四處嗅聞。
品航只是輕笑著搖搖頭,捲起袖子往浴室走去,打開蓮蓬頭放熱水和把兩個人要坐的矮板凳搬進去。
他在桂源受傷之後就自願幫他洗頭和擦洗單手難以觸碰到的背部,桂源剛開始總會覺得太麻煩他而不停拒絕,覺得自己在受傷期間已經受他太多照顧,但他發覺這樣反而讓品航為難,用剛硬的態度把他推開,他們靠得那麼近,私下的生活相崁重疊的部分越來越多,誰也無法放任彼此摔進困境的裂隙裡還袖手旁觀。
想著從小一直被父母和長輩訓練得習慣獨立處事的自己,不能坦然示弱,等於不相信有人能將他承擔起來,但現在他學會好好的對待品航對他的不捨,可以輕放尊嚴,在他面前攤開所有的軟弱,也等同信任品航有承接這一切的耐性。
他們兩個坐在窄小的浴間,地上淺綠色的磁磚總是有幾塊踩到就會脫落,黏在腳底板上,熱水器要把蓮蓬頭開到最大,過了10分鐘才有熱水,而且僅是微溫,跟房東抱怨了幾次也不見改善,冬天時只能燒水用臉盆淋浴,時節已經入秋,傍晚開始有些涼意。
「要沖水了,把眼睛閉起來。」
品航用僅有一點點熱度的水沖掉他頭上的泡沫,鏡子起了白霧,滿室都是廉價洗髮乳的香味,桂源閉上眼睛,感覺冷涼的水沿著臉旁和肩頸細碎的泡沫一起捲起漩渦流進排水孔和品航穿過自己頭髮的手指。
洗完頭後品航直起腰稍微緩解痠麻,坐到桂源身後的矮板凳上,用肥皂擦拭他寬闊而佈滿細小傷痕跟黑青的背,桂源每次都可以在這時候感覺品航的手柔軟平滑,是適合拿指揮棒和彈琴這種精緻工作的手,不像自己的雙掌都是形狀歧異的厚繭,指甲的白月也時常參差不齊的斷裂,光憑雙手就可以證明,他們其實從來都無能了解彼此真正的處境。
但他們仍然注視彼此,看對方在現實裡的每一個馴服和反抗,當黑暗降下來的時候,他們是唯一願意摸黑尋找對方,在漆黑裡沒有分別緊緊相連的人。
品航的手順著泡沫滑過自己脊骨的突起和陷落,桂源想每次和品航在一起都有這種時序的流動變得緩慢的錯覺,他們沒辦法興建起未來,只有沒有任何節亂分枝一樣潔淨的現在。
品航的手掌因為不穩定的水溫漸漸變冷,桂源偏過頭,看到他的髮尾懸掛著水珠,白襯衫也已經被濺濕貼在胸口,感覺到他視線的品航將半身和臉頰都倚靠上他溽濕的背,雙手圈住他的腰從背後緊抱住他。
「maolah kako tisowanan。」桂源輕聲地說出這個字,安寂的像這幾個字音正從水底慢慢浮上水面。
「maolah kako tisowanan。」品航重複說了一遍,他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但他總是能立刻學起字音的每個重拍輕落,準確的發音。
那是族語的「我愛你」,但桂源沒有說,品航也沒有問。就算兩個人都已經冷的開始輕微發抖,還是維持著相擁的姿勢好長一段時間。他們總感覺自己在此刻什麼都沒有,也全部都足夠。
夜裡他們一起擠在品航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手臂疊著手臂,緊握著雙手,體溫傳遞給對方又從對方的手心裡回流,像兩炬隨時都會被現實吹熄的燭火依靠著對方助燃。
辦完那場自己第一次擔任總指揮的演奏會兩年過後,品航就接受了一位在當時演出就前就已經十分關注他的一位俄羅斯指揮家的邀約出國深造,能跟在這麼資深音樂底蘊深厚的名師身邊學習是難得的機會,桂源當時也非常鼓勵他一定要去,他很多表情都讓他難忘,像紮實的一針一線車縫在記憶裡的縫線,知道這個消息時的表情就是其中之一。
在他出發的前兩個月,日子過的倉促又忙亂,桂源在見他時表情總是有些疲累。
他只是簡單的交代因為大哥才剛出生半年的小孩被診斷罹患了罕見疾病,需要動大手術,他們在到處籌錢,他不得不多跑一點業務多接些案子。
「別露出很擔心的表情啦,我不想在你面前看起來很沒用。」
他當時總這麼說,仿若他對生活的態度從一而終都是這麼單純簡略,但他現在才懂得他只是拿了一些裝飾的最漂亮的情節給他看,其餘的一切不堪和負重都鎖放在他不願意讓自己接觸的角落,他不想讓任何沉重的感覺寫進他的生活,就像他說的這是他的堅持。
所以直到如今無論品航在什麼時候突然憶起他來,最先構成的永遠是那張樸實的笑臉。
出發的前一個星期桂源替他把那架具有珍貴價值意義的鋼琴載去附近的一間私人音樂教室,他詢問了好多家,只有這家的負責人願意開出匹配他心中價值的漂亮價錢收購它,搬進教室後他最後一次眷戀的細細的用指尖彈出幾個音,想著他在敲響的純粹琴音裡安放的許多回憶,之後輕撫過一個個光滑的琴鍵在心裡安靜的跟它道別。
「等你回來的時候就可以再跟它團聚了。」一起走出門口時桂源篤定的說。
是啊,他們當時真的是這麼相信,這不是真正的離別,他一定會回來,和留在這裡的一切再度重逢,所以當時完全沒有懷有太多難以處理的悲傷。
在他要出發的那一天,母親堅持要來親送她,他一大早開著父親的車,裝扮樸素的到的到租屋處門口接他,替他把行李搬上後車箱,一路上只是斷續的叮嚀著要他注意安全,說自己給他準備了一個帳戶,以防發生什麼狀況需要急用,不要小看那裡的冬天可是這裡完全沒體驗過的酷寒,要他去當地多添購一些厚暖的衣服。
「記得打電話回來。」她說,很久沒聽到母親這樣說話的聲音了。
「嗯。」
坐在他身邊的品航點點頭輕聲的應道,只是這麼簡單的對話就可以讓他感覺和母親長年傾斜的關係有被稍微修正回來了一些。
要登機時,他拉起行李看向出境大廳的一間書報雜誌店旁,那是昨晚他跟桂源約定好的,他果然站在那裡,帶著讓他最安心的笑臉揮著手。
「加油!等你回來。」他用嘴形隔空和他說。
想到這裡他閉上眼睛,一切都像從思緒根源由自己親手一筆一畫臨摹構出的圖面一樣深印,他用想念去固守這一切太長太久,讓這份已經編寫在深處的情感成為永遠無法燃燒完全的鄉愁。
五天前重新踏回這塊土地時,他其實不確定自己到底還盼望什麼,這記憶是一捲曝照在陽光下的底片,曾經顯影在上面的場景都被時歲的光線銷毀的幾乎成為無法辨識的空白,再也無法沖洗出任何意義。
現在還有需要打擾他嗎?
一有這個念頭他就覺得自己十分可笑,在完全不能篤定能不能找到他的狀況下,要以什麼憑據延續接下來的想法?
但他還是在腦中演繹了無數次和他重新相逢的畫面,也許他們看彼此的眼光無法再像當初一樣確定,會充滿陌生的空隙和缺口,開口的第一句話究竟會輕一點、重一點還是柔軟如昔?對他而言自己是能被寬恕的不完整還是永遠無法修復的負傷?
剛到俄羅斯的前兩年他們都持續的保持連繫,簡短的電話、偶爾來往的信件,沒辦法把最深的惦念完整表達出太多,他當時在異鄉遭遇的種種考驗、難以適應的文化衝擊,這些無法言說的辛苦都是依靠他親手寫來的平實字句,是充滿力量的咒縛,寫出一個字都足以成為記憶,就能凝聚成掌心一般厚實的安撫。
第三年的除夕,他曾在前兩個月前就通知他會安排回國的消息,兩個人都十分期待,桂源更是在每通電話跟信件裡都不停的增加為他計劃的歸國行程,要帶去吃他一直吵著說很想念的食物和以前時常一起流連佇足的地方,結果直到要歸國的前三天,恩師跟他說有中國的管弦樂團提出想和他合作有關「絲路」主題的音樂會。
他們和原先的團隊理念不同不歡而散,恩師主動向他們推薦品航,但時間緊迫,他們願意犧牲過年的時間來盡快將專案的企劃跟排程執行起來。
他在知道消息的當下就在飯店找了公共電話撥給桂源,但他的手機一直不通,直到要出發的前三天都沒辦法連絡上,他只能在離開的前一刻請櫃台幫他寄出一封信,就即刻的啟程出發到廣州。
他當時怎麼也想不到,他們卻就此斷了所有的音訊。
最後一次音訊是除夕夜當晚,他跟主辦單位開會開至凌晨,在這期間桂源有陸續打了電話,他都無法抽身起來接,最後留下了一通語音,他在開完會之後迅速躲到走廊一角撥聽,背景是似乎是疾速奔落不停的雨聲,稀釋了只有短短幾句十分微弱的話,只有末尾那句「我在等你。」異常的清晰,而再回撥之後他就再也打不通那支唯一能跟他取得聯繫的號碼,
似乎有人拿起利剪一刀把他們裁成兩個世界,始終撥不通的電話和像石頭丟入汪洋之中連一點回聲都沒被激起的信,如同徹底在不知名的地方遺失了最貴重的東西,明明是自己那麼珍視的東西,卻親手棄置了它,而且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是怎麼丟失的。
時間不停的覆蓋翻頁,從剛開始每天苦惱的輾轉難眠,磨耗到只是有時才會突然想起,看到鏡中自己怎麼打都始終會歪一邊的領結、手機裡仍儲存著已經失去連繫意義的號碼,一封封字跡漸漸失去鮮豔墨色的信,不再有空就不停的嚐試撥通那個號碼,也再也不提筆寫下開頭署名他名字的信。
他一直收在一個小鐵盒裡當時桂源撿給他的種子,和他一起四處過海、旅居漂流,堅硬的龍骨有一天也禁不住碎裂了,他看著靜躺在盒子裡的種子碎片失神了很久,覺得這份情感似乎再也無處可安放。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呢?如果自己當時不顧一切的堅持回去今天他們還會走散嗎?有一段時間他不停的反覆問自己,但他只能把他的一切緊鎖在心裡厚重的土壤裡,越埋越深。
他和近幾年漸漸拉近距離和解的父母已經為了工作需要移居海外,台灣就此在記憶裡獨留在他離開前的光景裡,好幾年過去,定格在腦海裡的場景都沒有任何的更動和改變,好像一部分的自己始終停留在那一段時間裡,為了想帶著那時的自己徹底走出這個被悔憾凝固的時間,他終於下定決心排出七天的時間再度回來。
前五天他都處在一個似乎只是想回來確定,曾經儲放一切畫面的地方都已經空無一物,自己再也沒有容身之處可以歸返,他在這裡的定位就是一個陌生的旅人,找不到任何人和他一起擁有相同的記憶,也沒有人會出聲喚他的名字。
直到今天上午,他發現之前變賣舊鋼琴的音樂教室還在營業,已經換了嶄新的裝潢和門面,也併租了個隔壁店面擴大了空間,他走了進去,看見擺放在一堆展示樂器和來上課的小朋友暫放書包和衣物的窗邊角落,放置著那台和記憶相疊的白色鋼琴。
他難掩激動,快步上前去查看,俯下身去,看見他小時後在琴角邊畫的粉色小花塗鴉,再側身過去,果然就看見他和桂源當時一起用白色油漆補起刮傷的痕跡,他重重的深吸了一口氣,欣喜的笑出聲來,像巧遇了一個以為早已失聯的老朋友。
此時接待的小姐靠近他,詢問是不是來接上課的小朋友,他搖搖頭說不是,說自己曾是這架鋼琴的主人,眼前這位說話非常溫婉的小姐突然想起什麼事的折回櫃台,翻出一本已經十分陳舊的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遞給品航,品航看著筆記上的字跡,感覺身邊的一切雜音都在此刻凝止。
桂源在他離開之後,一個月一個月的用兩千元的分期付款方式,想幫他買回這架鋼琴,繳費後他都會在款項旁邊簽名,他凝視著紙面上熟識的簡樸字跡和名字,像潛入水面底下一樣久久不能回神。
他立刻決定要動身前往他的故鄉,他揀選不出任何能支撐自己這麼做的理由,但他就是想要被這股無以名狀的衝動遠遠的拋向現實之外。
列車到達目的已經是入夜的十一點鐘,他步出只剩下孤單光源的月台,四周微涼安靜,車站邊可以轉搭到部落附近的末班車在半小時前就已經離開,他走出馬路招了計程車,向司機報出了目的,司機隨意的提醒他現在不是豐年祭的時間喔,他只平淡的回答沒關係他是來找人的,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
但是我不確定他在不在,他又接著說。
你可以打電話通知他啊,司機回答,他只是微微笑著把頭枕靠向窗邊。
開過一段蜿蜒又沉寂的山路,他想著自己真的是經歷了一段漫長又疲憊的跋涉,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到現在這份眷愛已經被更多層次的感受分解的稀薄,只有一個執著仍舊濃烈,他想要更接近他長久以來一直冀望的答案,一個存放著能讓自己從這個回憶中解鎖出來的終點,他開始一如往常地在心裡跟他說話,跟著車程的搖晃閉上了眼睛。
我現在來了。本來要跟你一起回去的故鄉。想去看你說過的充滿新綠朝氣蓬勃的山林,枝頭的第一朵穗花,滿樹為了供應花果養分被洞穿的樹葉,在山嵐裡失去遠近感,等待濃霧散去之後的一片開闊,跟著你的腳步。
就算這次真的見不到你,我也想去看一眼你在山上的夜晚抬頭看見佈滿星辰的銀河帶,也許也會見到一隻水鹿吧,牠有一雙杏核般美麗的眼睛,我那時應該要跟你說的,你和你外公一樣會說故事,也像他一樣勇敢。
我到現在還是會時常夢見你。
夢裡你仍然像當時一樣寬厚的微笑,夢見你之後清醒的一瞬間,我時常感覺心裡充滿無法呼吸的苦悶,但現在已經不會了,如果你能對另一個人重展笑顏,我會感到寬慰。
對不起,對不起我遺失了你。
一切都無法重寫了,也無法歸還或看得更遠,只剩下對自己的寬容或贖罪的自由,我無法去重寫那時還在觸摸衡量愛時,那力道的粗糙和施虐般的單純,我只能在過時的筆跡裡重讀你,當我說愛時你也回應,我當時不懂的,現在終於能還給他該賦予的意義。
我找到另一種在生命裡安放你的位置,你仍是藏在我靈魂裡炬火般的微光,來自我想起溫暖的感受時最清晰的索引。
如果能再見到你,我想我會先跟你說:「好久不見。」
然後再好好跟你說一次我愛你。
6.
桂源在等待女兒去挑選關東煮當消夜時,站到便利商店的雜誌櫃前。
他的眼光總是還會習慣的落在新一期的表演藝術雜誌封面上,他拿起來翻閱,想著自己在他離開之後從沒有錯過任何一期,甚至是在父親住院、大哥大嫂出車禍意外過世的那兩段人生最幽暗的黑洞時期也不例外,他收集他的資訊像在反覆一層一層的刷新回憶,讓他在自己的腦海裡仍舊清晰鮮麗。
但這幾年他已經開始慢慢的遺失一些關於他的細節,像被時間摔碎撿走的破片,完整的部分越來越少。
那年除夕他在機場出境大廳等了他一整晚,一班一班在時刻表上的飛機載著歸鄉或踏上旅程的人潮逐漸散去,那晚下了大雨,回程時大哥大嫂開了車來接他,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打滑擦撞到隔壁車道的轎車,車子瞬間翻覆把前座的大哥大嫂彈飛出去,自己也受了重傷,大哥頭骨破裂當場死亡,大嫂在醫院和死神奮戰了五天之後也宣告不治。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療養,覺得人生瞬間崩塌的潰不成形,他被弟弟接回故鄉,咬著牙努力的復健和生活,有好長一段時間被苦難加乘的悲傷隨處襲來從不曾歇止,他只能耗盡所有疲憊的應付,什麼也無法多想。
而他也一間就扛下了照顧大哥獨生女的責任,她從小身體就不好,他早晚兼兩份差才能勉強打平醫藥跟生活費,在她七歲那年她送了桂源一張父親卡,上面的抬頭寫的是「爸爸」。
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能再單純沉浸在戀慕和等待之中的成年人了,在全心投入在把大哥的女兒撫養長大的過程裡,也感覺自己和這段記憶越離越遠,好像它從來不曾屬於自己。
事故過了三年之後,他決定收掉一直靠弟弟苦撐的搬家公司和將公寓退租,他才拿到了那一封品航在除夕前兩天用航空快捷寄來的信,想必他也打了很多電話到當晚就已經被撞擊力道碾碎破裂的手機裡,他不想以這個殘破的狀態回應他,他不想跟他說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邱桂源了,那一晚的錯失把一切都改變了,再也沒有任何途徑能夠再歸回原位。
再過兩年,他從村長手中收到了一箱買下他當年租屋處的新屋主寄來的小包裹,裡面捆著一疊信和一張小字條,上面寫著他是跟房東打聽到桂源的消息跟居處,但不知道地址,只能寄到鄉公所請他們代為轉交。
他拿起那疊信,馬上就認出那是品航秀氣的字跡,他原封不動的把他放在看不見的角落好久好久,一直沒有說服自己打開細讀的勇氣,他怕自己承受不住,但他一直都能意識到那些信的存在,像不停在心理擴大的水漬,每次一想起,心頭就微微的發涼。
直到有一天,女兒發現了那疊信,她覺得有趣幫他一封封的拆開灑滿了一地,好像是在提醒他是該把這一切晾曬在光線下的時候了,他在夜深時仔細的讀,沒有想像中的顫抖與沉痛。
信裡他和自己問候、說著自己的遭遇,好的壞的,平常的特別的,沒有得到他的回應他仍持續的跟自己對話,他還是可以清晰的猜透他在一些特定時刻的反應跟表情,他們一起擁有收藏的彼此依然如此私密又親近,好像都沒有改變,他不再是他無法觸及之處,經過時間細膩的篩落下來成為最真實的美好。
依照郵戳的日期看到最後一封信,那封信很簡短,內容沒什麼特別,他說他正在寫信的窗邊陽光很好,讓他想起他們當時一起擠在那間狹窄卻溫暖的住處時,只要晚上不把窗簾拉起,一大早一定就會被刺眼的太陽叫醒,好懷念那個時候,他寫。
最後落下了一個署名「你永遠的品航。」
桂源的心裡突然響起了微弱卻明確的聲音,我很想讓你看看我女兒的模樣。
她彈得一手好鋼琴,所以不管日子過的再艱苦,我都執意讓她一週上兩堂鋼琴課,我也替她買了一台白色的鋼琴。
她挺直著身體專注而愉悅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那時的你。
輾轉了幾年又過去,直到被糖尿病拖磨了兩年的父親過世,弟弟擅自的哄騙重病的父親簽下賣掉祖產的同意書,他氣的在村民面前大罵不再認這個弟弟,從那時就帶著女兒再也沒有回到部落。
前幾天女兒突然要求,說很想回故鄉看看,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情緒也沒有多餘的抵抗,只是安靜的點頭答應,隔天立刻去車站買了回鄉的車票。
他和女兒一起坐在深夜車站的便利商店外頭,想著再過幾個鐘頭就要回到睽違了好幾年的家鄉,他閉上了眼睛。
我到現在還是會時常夢見你,看見你那雙水鹿一樣的眼睛,裡面有一顆沒有命名的星星,不管你站在何處,我還是想立刻朝向你走去。
我好像為你留了一個獨立的心室,一喚起你的名字,胸口就傳來無法抑制的顫動,我永遠的品航。
有時我會夢見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告訴你那天晚上我說的那句族語是什麼意思,現在你知道了嗎?
夢裡你仍然像當時一樣寬厚的微笑,夢見你之後清醒的一瞬間,我時常感覺心裡充滿無法呼吸的苦悶,但現在已經不會了,如果你能對另一個人重展笑顏,我會感到寬慰,
對不起,對不起我遺失了你。
一切都無法重寫了,也無法歸還或看得更遠,只剩下對自己的寬容或贖罪的自由,我無法去重寫那時還在觸摸衡量愛時,那力道的粗糙和施虐般的單純,我只能在過時的筆跡裡重讀你,當我說愛時你也回應,我當時不懂的,現在終於能還給他該賦予的意義。
我找到另一種在生命裡安放你的位置,你仍是藏在我靈魂裡炬火般的微光,來自我想起溫暖的感受時最清晰的索引。
如果能再見到你,我想我會先跟你說:「好久不見。」
然後再好好跟你說一次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