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希……」
聽見來自遠方的呼喚聲,像是抬頭仰望穿透深海的光那樣。這片海才應該是世界,除此之外的世界彷彿不存在。
海水奏出的緩慢音色隔出了一到牆,另一邊是現世,另一邊則像是過去。
不知何故,心裡卻泛起了一抹奇妙的抗拒感。
心裡有個聲音在吶喊:那不是我的名字。
如果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又是誰?太煩人了。不論是呼喚的聲音,或者是不屬於自己的名字,都是令人厭煩的噪音。腦袋一陣鈍痛,無法思考。四肢百骸像是鎖在了冰冷的海底,像是被這不上不下的低溫奪走了呼吸。
「……少爺……」
好吵。他決定將那些瑣碎的事物全部拋棄在腦後。意識逐漸遠去,像是從指縫間流下的沙粒。
——昏迷了一週之後,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四周是淡藍色的幕簾,透過散發銀光的布幕透進來的光線和煦又溫柔,彷彿仍置身夢中。眼前所見的是陌生的藍色天幕。繁複而金線編織成精緻的百合花明顯不屬於水之都風格,無疑是最工藝品中的最高傑作。
可惜被用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地方。他想。
「由希,你醒了?」
有人發出了聲音。他疑惑地轉頭,幕簾被匆促揭開,模糊的視線還沒看清對方的面容,就被再次撲倒在床上。他有些麻木地看著在自己胸口痛哭的女性,有一瞬間好像仍然置身夢中。
經過數秒,視線終於正確地聚焦在對方身上,乾澀的喉嚨吐出了正確的名字。
「……多琳。」
伏在他胸口哭哭啼啼的女性,正是從小相識的青梅竹馬,也是現今的水之都女王多琳.法傑瑪。自從兩人成年各自結婚之後,由希幾乎沒有看見她哭過。他下意識地想去拍她的腦袋,可是在碰到她之前就停住了。
不行喔。有個聲音這樣說著,離她遠一點。
哭泣暫歇,淚水慢慢地弄濕了衣襟,白色的領子稍微有些透明。
另一個聲音說:我知道你根本沒有心,你只在乎你的夢跟那些書,你這個自私的怪物。
她看起來像是真的很難過。由希事不關己地想,奇怪的是,內心卻沒有任何波瀾。他慢慢地下了床,在多琳面前單膝跪下。
「女王陛下。」
多琳的眼睛陡然瞪大,一臉不可置信。「你生氣了嗎?」
由希一愣。「並非如此。我作為水之都代表,不但沒有完成您的囑託,還受傷了。甚至讓女王陛下親自前來,這……」
「女王陛下,女王陛下……」多琳女王咬著牙,聲音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她豁然起身,怒視著他:「你明知我的名字。」
「多琳。」由希輕聲說。
那聲音猶如某種鎮定劑,安撫了即將暴怒的女王。
她沒說話,深海般的眼眸靜靜地看著他。
兩人的視線僵持了數秒,最後還是多琳先收回視線:「起來吧。聽說你擋下了那條骨龍,還保護了聖法提加的兩位王儲,是功勞一件。但我很不滿意,知道為什麼嗎?」
多琳伸手想抬起由希的下巴,他側頭避開了。
「非常感謝陛下的關心,但是,水之都不能一天沒有女王。您只為我離開,並不合適。」
「我可是是水之都的女王。我的意願就是法律。有什麼不合適的?但如果你希望我離開,那我會走。」多琳有些生氣,提裙走了幾步,聽見她說:「見到新的人了?」
「不是。」
這個問題他回得很快,內心深處有些低落。然後他想,原來他也不全是麻木的不是嗎?最早他被稱呼為「水之都的怪物」,那個稱呼,就是他的兩個戀人給的詛咒。
他並不喜歡這個稱呼,卻又沒有比這個詞彙更適合他的形容了。
比方說,他並不喜歡被多琳,不喜歡脅迫,看見她沒有感動只有厭煩。
「好,那我就照你的意思儘快回去。這裡的一切,讓你全權處理。只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多琳將半掩面的頭髮捊到耳後,稍微抬頭閉上眼睛。
那是邀請。
由希凝視著此刻的她。盛裝的多琳有股不同以往的美麗,帶著水之都知性的氣質,溫柔又不失柔韌。那張漂亮的嘴唇擦著淺色的唇膏,很好地潤飾了她眉間那股稍嫌強勢的英氣。他沒有立刻回應,指尖輕輕地摩娑著她的嘴唇。
「什麼都可以?」他問。
多琳仍閉著眼睛,開始感覺到羞辱。「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
許久,聽見由希無聲地嘆息,「妳為了我拋下國家跑過來,即使不用這種方式,我也會親吻妳。」
稍微冰冷的嘴唇輕輕地落下來,就猶如初吻那樣輕巧地落在了臉頰上,花瓣那樣輕柔。她還沒來得級抱怨,下一個吻就精準地落在了嘴唇上,但並未停留。
多琳臉色微紅,睜眼看見由希正在整理頭髮。
他將散亂的頭髮重新梳好,像是同時收斂起混亂的情緒,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地冷酷。他緩緩整理淡藍色的長髮,優雅又從容地恢復成平常那副側綁的模樣。
多琳想替他梳理頭髮,他卻微笑地搖頭,「我來就好。」
多琳不喜歡這樣的他,總是滴水不漏,像是製作精良的時鐘,永遠不會慢了一秒。
果然聽見他說:「亨里克親王想必會勃然大怒。」
「你在意過嗎?」多琳冷笑。
「……並不。」由希微微笑,「妳知道的,我可是怪物不是嗎?」
由希看著多琳想,想過學著喜歡她。可是,學到之前就發現了這是一條死路。兩隻刺蝟靠近的時候,如果不能放心地收起了刺,只會刺傷彼此。
「我要換衣服了。妳要離開還是留下來?」
多琳一愣。看見他的眼神瞬間明白了,她應該離開。可是她說:「留下來。」
「……是嗎。」由希也沒避諱,在她的注視下脫下上衣。傷口在左手跟右胸,稍微修復後剩下明顯的疤痕。
在他沉睡這段時間傷口應該早就好了,可是,魔力與身體卻沒有完全恢復。
「我多希望能夠為你受傷。」
由希凝視著左手的紗布,心想還好受傷的不是右手,否則規劃的工作又要延遲了。
「你休息的時候,有兩個皇宮外的人來見你,我讓她們回去了。」
「知道了。」由希停止研究傷口,把視線挪到了多琳身上。她似乎有話想說,也是不喜歡這個答案。他嘆氣道:「妳想要受傷,還是想要被騙?」
「都不想。」
「好。」
於是由希沉默了,在他換好衣服整理儀容甚至確認時程表的時候,都沒開口說過話。
……
……
換過衣服後由希仍在休息,用過午餐之後讀了一些書,動手回信。多琳仍在,去了趟大圖書館挑了些書來讀,暫時沒打算離開。神王、神后與父親亞瑟也來過,幾次之後,由希也有些疲倦,不自覺睡著了。
外頭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他的午睡,是多琳的聲音。
「不行,最多兩個人。」
「哎——怎麼這樣!」亞德抱怨。
「妳又不是他的妻子,憑什麼管那麼多?我才是聖法提加的主人,快讓我過去。」
在關鍵時刻,拿出身分當吵架籌碼的自然是紫晶了。
「斐斯特蕾雅殿下,這樣不太好吧?」沙勸解著。
「這是事實,而且就看一下又怎麼了。」
眾人還在爭論,聽見尤爾的聲音:「都別煩惱了,他已經醒了。」
「……你們太吵了。不知道病人該休息嗎?」
多琳口氣不好,顯然也有了點脾氣。想來多半是被紫晶的話戳中了傷處。
多琳確實不是由希的妻子。
可兩人關係親近,她貴為女王卻親自來到這裡還為他治療,至少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眼下不論維護她或者放著不管,都不是個好選擇。
可惜尤爾的話直接掐斷了他猶豫的機會,也不知道該感謝還是生氣。
由希道:「多琳,我醒了。讓他們都進來吧。」
多琳妥協了,帶著眾人進來的時候神情多了些敵意。
雖然有意掩飾,可由希仍注意到她的視線先落在女孩子們身上……然後停在了幾個少年身上。這種帶著忖度的曖昧猜測,是由希迴避多琳的原因之一。喜歡她的時候,覺得這種不安感特別可愛,隨著時間經過,卻逐漸發現這並不是表面上看來那麼可愛的東西。
——那是因為她始終毫無安全感,而且,這並不是她的問題。
即便如此,她仍舊像是藤蔓般攀附著由希直到現在,神經兮兮地審視著可能的競爭者,回頭又反省自己到底是哪裡沒有做好,期盼他回心轉意。
多琳始終認為,由希不徹底拒絕是因為她是女王,或者是其他更加不可告人的理由。她害怕答案而不願弄懂,由希給不了機會、放不了手,就維持著不清不楚的關係直到現在。她身邊的人們並不反對這種關係,甚至鼓譟著讓她更加主動。
這段情史變成了多琳唯一的汙點,被他親手弄髒、拋下然後糾纏著。
然後呢?不能道歉,也不能放手,只有多琳徹底丟下他,人們的譏笑才會真正終結。
由希臥坐在床上,看著多琳的背影,久違地感到頭痛。
並且讓親吻她頭髮的渴望僅止於想像中。
習慣真是可怕。由希短暫地回想起過去的戀情,暗暗地想著,尤爾說得完全沒錯。愛上自己的人真是太倒楣了。
「水之都的怪物」最早是聖法提加的下貴族給由希的稱號。
由希學會了所有王族該知道的課程,並且無一例外得到了好成績,在戀愛交往上也運用了他的聰明才智,一切看來都很順利——可也就是表面上而已。
由希花了五十年左右的時間,才終於意識到,與做學問徹底相反,人在戀愛上不僅不能徹底理智優先,偶爾還點糊塗一下,可惜已經太慢了。
並且那個不算光彩的稱號真正被發揚光大正是因為多琳與若伊。他在兩人身心劃下的傷,最後毫無懸念地回到了自己身上。
由希作為學者不執著於天啟與神,但他不得不相信偶然之間也有因果輪迴。
……
回過神,由希才發現來客遠比想像中的更多。以聖為首,亞德、琉璃、紫晶、沙都來探望他,甚至還有去而復返的尤爾。
沒有人受傷,顯然後援來得非常及時。
「還好你們都沒事。」
但你有事!尤爾皺了眉,看來在生氣,腦中大概有幾千字教訓想說。可看由希虛弱的樣子似乎不忍,嘆了氣。「好點了嗎?」
「身體沒有大問題,只是偶爾有點頭痛。」由希簡短地說,「你又折返了?」
尤爾挑眉。「你差點就死了,知不知道?」
「大概心裡有數。是詛咒吧,而且目前暫時找不到原因。」
「你能夠理解得這麼快真是太好了。你在聖法提加永遠好不起來,所以,得儘快回去水之都。」多琳稍稍頓了一下,「這是女王的命令。」
尤爾咧嘴一笑,去搭她的肩。
「多琳,妳就不能坦率一點嗎?明明昨天為止還在哭,眼睛都腫了。」
「……真的嗎?」
「不,是騙人的。」
「尤爾.利基特!」水之都的女王陛下惱了,繃著臉不說話。
由希似笑非笑地,可是傷勢未癒、腦袋混沌,不大能夠思考。
尤爾笑道:「你重傷的隔天,我們的女王陛下在半天內就趕到了,還親自為你治療。該不該道謝?」
多琳遠比外表看來衝動。
本來他們的關係就止於謠言,這樣一來,關於「水之都的情人」這個話題似乎有了答案,連帶眾人的眼神都曖昧起來。他們身分相仿,教育水準相當,如果戀愛只要結婚就好,可是他們偏偏沒有。
「我會的。」由希四兩撥千金。
聖道:「身體的傷倒是不算大問題,最大的問題反而是別的。光暗魔法屬靈魂魔法的一種,直接抵擋不免是衝擊到靈魂,需要一段時間回復。說句實話,受到那種攻擊還沒死真的是奇蹟。而且,妳的結界居然撐得了快要十五分鐘……」聖打量著琉璃,「妳還是別當什麼未婚妻了,實在太可惜了。妳不考慮學習更進階的魔法當結界師嗎?」
「很高興聖王大人這麼看重我,這不是我能夠決定的。」琉璃苦笑。
聖安靜了半晌。「妳對我跟亞德的態度完全不同。妳把我當成上司還是什麼嗎?」
琉璃一時語塞,想想聖王是光聖教之首,某種程度上……確實是上司沒錯。
「居然還承認了。」
「對不起。」
尤爾笑道:「總之,別再自責了。這傢伙還半條命都是妳的功勞,需要獎賞還是錢財什麼的可千萬別忘記。這傢伙的腦袋可是很值錢的!」
「那就不必了,畢竟我也學了很多東西,這是應該的。而且,我並沒有完全擋下來。」琉璃說著垂下頭,「我們身上都有詛咒。」
聖道:「是沒錯,但除了由希之外都影響不大。有必要這麼自責嗎?要不要看看妳後面那個頤指氣使的小女王,她可是被嚇到快要動彈不得了。」
「你可不可以別說得這麼大聲?我、我已經在反省了,而且那是我第一次實戰……」紫晶有些惱火:「不然我就要哭了!」
聖咋舌。「好啦,我不說就是了。可是琉璃也是初戰啊!」
「好了啦,別再欺負她了。」亞德出來打圓場。
由希問:「也就是說,偶爾會出現的失重感是詛咒的一環嗎?有治療方法嗎?」
「有,時間。」
「……」那就是沒有。
由希沉默片刻,「既然如此,我會按照原定計畫回水之都,也會研究這個詛咒的性質。如果有好消息,我會寫報告過來。」
「這麼急著回去嗎,為什麼不在聖法提加療養?」亞德問。
由希笑了下。「因為我是水之民啊。就像魔族在夜間受傷也能迅速恢復那樣,我在水之都也能好得更快。而且,我們得女王陛下都來迎接我了,不得不回去。」
眾人的視線同時落在多琳身上。
這位年輕漂亮的水之都女王頗有書卷氣,乍見有些冷漠,卻是外冷內熱的類型,這點跟由希頗為相似。多琳微微笑:「關於這件事,我跟希尼斯陛下商量過了。聖王殿下、亞德殿下、斐斯特蕾雅殿下,三位可否願意來水之都,成為我們的客人?」
「抱歉,我很在意那條龍的事情,就暫時不去了。事情解決之後我會考慮。亞德呢?」
亞德顯然很心動,卻問:「我可以去嗎?」
「現在戰線正在往前推,還是留在水之都更安全。而且,我國有五界最好的學校與導師,以及全世界最棒的圖書館。」
尤爾對這推薦語無比嫌棄:「只有你們會因為圖書館而去吧。」
「那是因為還沒有學會欣賞大圖書館的美麗。只要經過正確的介紹,肯定能夠理解大圖書館是什麼樣的存在。那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是這個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
聖心裡想著「不就是放了一堆書的地方?」這想法也沒遮掩就寫在了臉上。
亞德的表情禮貌不少,卻還是遲疑地問:「看來女王陛下很喜歡書。」
「那當然,可以不吃飯但是不能不看書。」多琳帶著和煦的笑容說。
饒是亞德,也被這句話噎住。
「哥哥,我們一起去啊!可以在那邊上學對吧?我聽說母親也在那邊上過課,好像……你的父親也是?」
亞德一愣:「他們在水之都見過嗎?」
「不,他們入學的時間不同。三皇子殿下入學的時候比您現在還小一些,很快就回國了,我以前也聽過他的傳聞,因為好奇而悄悄地見過。」多琳輕笑。
「什麼傳聞?」
亞德本以為她會說「魔族之花」,可她卻說:「他用了很有趣的方式跟人吵架。除此之外,似乎長得特別漂亮吧?不愧是你的父親。」
亞德雖然沒少被盯著看,卻很少被這樣率直地讚美,不禁有些赧然。「謝謝。」
多琳微微笑。「你想來水之都嗎?先說了,讓女王親自開口的邀請十分很難得。」
亞德下意識去看由希,本來只是想徵求建議,由希卻神秘地解讀錯誤了。他輕輕笑了:「看來我們多琳女王的魅力不夠,我們的王子殿下還是想被我邀請。亞德,跟我一起回去吧?」
「好。」
亞德惹得尤爾哈哈大笑。多琳也不惱,看亞德的眼神多了點興味。「由希,你喜歡小孩子?」
由希還在笑。「不喜歡。」
「可是你附近這群可都是小孩子?」
「我需要更精確的問題。剛才妳說的是小孩這個群體,整體而言,我確實不喜歡小孩。更何況,我們也沒有對小孩子的年齡進行精確的定義,應該用神族標準還是魔族,甚至天使族呢?這都是問題。妳真正想表達的是什麼?」
「說得也是。」多琳居然不生氣,還點了點頭,「我聽說過你主動為他們上課。我真正想問的是,我代替學院邀請你那麼多次,你都不願意指導,是為了什麼?」
「這是個好問題,我沒有思考過。」由希沉吟了一會兒。
「外表?」尤爾問。這答
案果不其然被由希賞了個白眼,順道罵了句「膚淺」。
「因為我討厭笨蛋,更討厭無聊。假設你能夠給我一些有趣的問題甚至是學生,我也可以考慮看看。」
「真的?那我立刻寫新給亨里克,讓他挑幾個主題。」
「不,換個人吧。親王不會喜歡這個工作。」
多琳笑問:「你很介意嗎?」
「不是,但我不希望事情變得更麻煩。」
兩人談話的態度有種說不清的甜膩感,加上由希受傷後那股清醒的銳利感降低不少,這樣的的態度更增加了想像空間,最起碼多琳的心情明顯好起來了。
眾人又稍微聊了天,由希才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
「那條骨龍最後是誰打倒的?」
「問他啊。」尤爾指了指亞德。
「亞德,怎麼回事?是新的魔法?」
亞德連忙道:「不是我,是珞緹雅,之前我遇過的龍族的女孩子。」
亞德簡單把兩人相遇的過程跟重逢的情況說了一次。
這可就很耐人尋味了,畢竟龍族排外,很少離開禁地。這回她不但離開了禁地,還主動幫了亞德。由希問:「我想見見她,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