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 年 5 月 21 日,約凌晨4點鐘。
那是一個不太尋常的凌晨。空氣中飄散淡淡的詭異氣息,那味道宛如鐵鏽,刺鼻而令人不安,一點一點,悄悄腐蝕起平靜的日常。
居住在日本偏遠山區,「樽井部落」的某個男孩,因為惡夢而驚醒,一身冷汗。透過月色的光芒,他將頭探出窗外,遠遠看到一個黑色的怪異人影,正拖著濃濁的晦暗夜色,緩緩向他們家走來。
會說他看起來怪異,是因為那人不尋常的穿著:上半身穿著類似中學生的黑色詰襟制服,下半身的黑色褲子下,卻綁著像日本軍人一般的綁腿。而在他的腰間,插著日本刀與兩支匕首,手中則拿著九連發白朗寧獵槍。更怪異的是,他的頭上,綁著白色頭巾,並在太陽穴兩邊綁上兩支手電筒,在漆黑的夜色裡發出刺目的光芒。
不是學生,也不是軍人,甚至可能不是「正常人」。那怪異的裝扮,使他散發奇怪的妖異感。但,真正讓他駭人的,是當他走近之時──男孩看見了,他渾身上下,都沾染了紅黑色的血。五官幾乎全被血跡所覆蓋,只剩一雙恐怖的雪亮雙眼,在血色的臉頰上突兀的圓瞪。
男孩瑟瑟發抖的躲藏在窗戶之後。那真的是「人」嗎?男孩顫抖著心想,還是其實是天皇派出去的軍人,含冤歸來的「鬼」呢?詭異的「鬼」來到家門口,發出恐怖的呼喊聲,並咚咚咚敲起家門。父母睡眼惺忪的爬起,準備要開門。男孩害怕的想阻止父母,但已經來不及了。
當門打開時,男孩倒抽一口氣。而同時,那個「鬼」也睜圓了雙眼,那「鬼」露出笑容。那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笑容,男孩曾經如此喜歡的笑容。
然而,那個笑容上,卻覆蓋著一層濃稠而腥臭的,乾涸血跡。
曾經,有個愛說故事的少年
時間倒退回1917年的3月5日,一個孩子誕生在日本岡山縣的鄉下。
他的父母在他出生沒多久,便先後因為肺結核而離世。他與年幼的姊姊,便跟著獨居的祖母,回到祖母的故鄉──位於津山西加茂村的深山部落,「貝尾部落」。這是個人煙稀少的小村落,全村不過23戶,人口約111名,多是樸實的務農人家。
在祖母的溺愛與保護下,那孩子逐漸成為一個天資聰穎的少年。由於先天體弱多病,少年就學期間經常請假在家休息,但因為喜歡讀書,他在當地的小學與中學成績仍極為優秀,因此被譽為「神童」。
與當地體格健壯的務農子弟相比,有禮、溫和、靦腆的少年有著與眾不同的「纖細氣質」,這讓他與村落裡的同儕有些格格不入,但卻備受長輩矚目。師長們極力推薦他繼續就學,日後可以離開村落,前往都市成為老師。
沒有太多朋友的少年,在日常休閒時刻,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帶著村裡與鄰村的小孩子們,一起閱讀故事──不論是鄉野故事,還是怪談小說,少年無所不讀,而孩子們也因此極為崇拜他,把他當成「溫柔的說故事哥哥」。
但獨居的祖母日漸擔心起來──少年的姊姊遲早會嫁人,倘若少年真的去都市就學,自己不就孤苦無依了嗎?因此,祖母淚眼婆娑的苦求少年,不要就學,與自己在村裡繼續相守。溫順聽話的少年也捨不得祖母,因此他答應了。
誰也不知道,這個決定,竟引發最終那場恐怖的,血腥屠殺。
在淒迷的暗夜,與女子纏綿
不再就學的少年,從中學畢業後,勢必要開始工作。而在那小小的村落裡,他唯一能選擇的職業,便是成為一個農夫。
然而,命運卻在這時轉向失控的方向──持續不斷的咳嗽、以及稍微用力便會產生的難忍胸痛,讓體弱的少年無法順利下田。在醫生的診斷下,少年被確診,罹患了與父母一樣的「肺結核」,只能在家靜養,無法從事勞力工作。
於是無法繼續讀書發展所長,也無法工作貼補家用的少年,一夕之間從「神童」淪落成無用的魯蛇家裡蹲。隨著姊姊嫁人離去,家中只剩自己與祖母。缺乏與外界同儕的聯繫,讓少年陷入寂寞與自我懷疑的恐慌之中。曾讓他無比愉快的閱讀,也無法填補那巨大的空虛。而在這時,另外一個屬於黑夜的興趣,悄悄佔據了青春期少年的心神—夜這文化(夜這い)。
在當時,日本的鄉村中,仍保有從古流傳的夜這文化。在古時的日本,並未有嚴謹的一夫一妻觀念,村裡的女性,被視為「由村裡男人共同擁有」,因此無論女子是否已婚,只要女子的丈夫不在,村裡的男人都可以在深夜拜訪女子,與她發生性關係。而女性保有「接受與拒絕權利」,可以挑選夜裡與自己相伴的對象。
沒有朋友、也沒有成就的少年,僅剩的「優點」,便是他纖柔的文人氣質了。或許因為村裡少有像少年這樣的男性,忽然間,少年成為村裡女性頗有好感的「夜這對象」。
在無數個深深的黑夜裡,少年流連於不同的女人家中,與她們歡愛。那或多或少填補了他日漸空虛的心靈。畢竟,在這個人煙稀少、重視勞力的深山部落,他那因為閱讀而日漸深邃的腦內世界,終究只是無用之物。沒有人真正懂得他的心,而他也只能藉由肉體的交合,找回與人類的一點聯繫。
丙種的你,不配為「人」
但這樣小小的慰藉,也隨著二戰的逐漸升溫,走向破滅。
在天皇的號召之下,體格健壯、能上戰場廝殺的健壯男子,逐漸成為日本國民崇尚的「正統日本男兒」。各鄉鎮紛紛對男性展開「體格檢定」,若能夠被檢定合格,便會視為無上榮耀。隨之而來的影響,便是女性紛紛迷戀起被鑑定為「甲種體格」的陽剛男性。
可想而知,體弱多病的少年,並不符合這個標準。在總共分為甲、乙、丙、丁、戊五種體格標準裡,少年被鑑定為「丙種體格」,他罹患肺結核的消息,也在村裡傳開。
丙種,這在充滿體格健壯男丁的農村部落裡,簡直是種屈辱;加上當時,人們多半以為肺結核是會傳染的惡疾。瞬間,曾與少年相好的女性,開始對他鄙夷嘲弄,並拒絕與他發生關係。每當他走出家門,村人便紛紛走避,深怕被他感染病菌,無法維持天皇最愛的優異體格。
所有人的反應,無不在告訴少年:丙種體格又身懷重病的你,不配當人。沒有人想懂你,沒有人會愛你,因為你不是人,因為你不配當人。
如果少年身處於都市,或許能躲藏於人海,在其中找到立足之處。但在這只有百人的小小村落,他無處可躲。謠言與歧視,便是殺死人的利刃,日復一日的蠶食起他空虛混亂而尚未成熟的心智。
失格少年的非人之路
少年變了。
那個會騎著腳踏車,有禮的與村人打招呼的他消失了──畢竟,現在的他即使抬起手招呼,也只會換來厭惡與嘲弄的嘴臉。
少年變了。
他閱讀的書,開始越趨詭譎獵奇。貪婪的沉浸在大都市裡發生的詭異殺人事件,他在幻想的殺戮中滿足自己的怨恨。
少年變了。
曾經文雅的他,開始大量購買獵槍、散彈槍與匕首,隨時拿著槍在村裡閒晃,或手持槍械在山裡,對著不知名的地方開槍。
村人開始恐懼這個變異中的怪異少年,視他為瘋子、一種噁心的存在。連疼愛少年的祖母,都開始恐懼少年,視他為怪。
某天,少年為了給患病的祖母服藥,在味增湯中加入藥粉。祖母大驚失色,認為少年想殺了自己,因此通報警方。大量警力衝入屋內,將少年的槍枝刀械全數沒收。沒有人知道,在那時,少年的心,已經立下了一個晦暗的計畫。悄悄的,他變賣家產,再度購齊了大量槍枝、刀具,與百來發子彈。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頹廢派日本作家太宰治,在《人間失格》曾如此提過。身為不被視為人的「非人」,少年在這深山人間裡,失格了。而他打算帶著整個村子,一起通往地獄。
鬼來了
1938年5月20日,那天,少年曾發生過關係(或許也曾愛過的)兩個出嫁村外的年輕女性,回村裡探親。少年決定,在那一夜實行「計劃」。
那天,少年騎著腳踏車,來來回回在村裡觀察著曾經恥笑、羞辱、拒絕自己的鄰人住家,包括那兩個女孩的家。傍晚一到,少年切斷了村裡的電力系統。村民不疑有他,深山村落,斷電十分平常。沒有鎖門習慣的人們,入夜後紛紛睡去,毫無防備。
5月21日凌晨1點40分,少年穿上了準備好的裝備──學生服,刀槍,綁腿,與頭上綁著的兩支手電筒。
會做這樣的裝扮,或許是出於最後的「雪恥」。被視為「不配當軍人」的他,想在最後一刻,穿成類似軍人的模樣,因此參考了常看的軍人漫畫,綁上綁腿。但,沒有軍裝的他,只能穿著學生制服──那曾象徵著他人生裡短短的榮耀時光,那個還被人們愛著,視為「神童」的歲月。
走出房間,他看著那個深愛自己、把自己綁在身邊,卻又懼怕自己、不了解自己的,最愛的祖母。然後,他揮起斧頭,模仿想像中的日本軍人,將熟睡中的祖母頭顱砍下。
他什麼都不是了。當血濺上學生服,當他揮刀殺死這世界上最後一個愛自己的人。他終於不再是人,他成了一個「鬼」。一個什麼都不再愛的「鬼」。
點亮頭上的兩盞手電筒,在漆黑的夜色裡,「鬼」依照計劃,踏上屠殺之路。效率,那是一個冰冷而殘暴的詞語。是的,他非常有效率,一如讀書時期的心思縝密,他用最短的途徑,與最殘暴的方式,一個個闖入他憎恨的鄰人家中,以威力強大、宛如炸彈的達姆彈射擊村民。若槍射偏,他就舉起武士刀,將對方刺殺。
淒厲的哭嚎與慘叫,在村裡響起。血腥氣味瀰漫整座村落,那是如同鐵鏽一般的氣味,腐蝕起看似樸實的日常。
依據倖存的老者口述,「鬼」當時極為冷靜。他會仔細分析眼前的村民,若是曾經歧視自己的人,他便毫不猶豫地殺死。但面對不曾對自己口出惡言的老人,他便收起槍械轉身離去。
一個半小時後,他已經殺死村中近1/3的人。共有死者30人,輕重傷3人,其中五名死者未滿16歲。「鬼」一共侵入11間民宅,其中3家被滅門,4家有一人倖存。之後,渾身浴血的「鬼」,收起槍械,緩步走向隔壁的樽井部落,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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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與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