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美瑛的馨寧風光裡住著小小旺盛生命,簡約而完整,沉靜竟勃發,矛盾中自有一種美學辯證,關於內斂與和諧。從某地到某地,移動,旅行;但我們終於要回家,這其中必然有些變化,那是每一步跨出去所要前往的更好的地方。
咻—咻—咻—
JR快速號列車疾速駛離新千歲場機站,沿途有雨霧、淺淺陽光、新綠枝枒,掩映著窄仄乾淨的街區,巨大斑駁的廠房,以及各色小屋子。這裡是北海道。
當車窗玻璃浮出一層涼,兩個孩子就喜歡底貼上臉頰、頂住鼻頭,隱約在台北住家地板上排列TOMY多美交通工具系列那樣認真。大兒子夏夏是如此,一邊等待JR車廂裡字正腔圓的華語男聲廣播,一邊追尋未知的鐵道風景,他快要七歲了。小兒子棠棠相反,不滿三歲,簡直一團團沾黏幸福的毛邊,既探看窗外,又攀爬座位上下踢躂,溜轉在外公、外婆、爸爸與媽媽之間嬉鬧。
「噓!」大人都提醒棠棠。
安靜的車廂,安靜的心,我將車站月台上漸次流過的漢字默默朗誦,長都,惠庭,惠野,北廣島,新札幌;七月份北海道12℃的氣息就滲透進來了。
在美瑛町,野餐
往美瑛町之前,去旭川駅旁的百貨超市帶些吃食,各人忙碌底挑選潔淨餐架上的炸肉、壽司、紅豆大福、水果玉米;我一直在尋找地道的馬鈴薯可樂餅麵包。
父親突然說,「咦!北海道原住民,愛奴族人。」
走道上確乎有一位男子,五官秀氣,頭髮黑而蓬鬆、深褐色原始材質蔽體,只面頰奇怪底有些腌臢,他揹著傳統樂器推開雙層玻璃旋轉門時,腳脛、手臂赤裸,絲毫不在意戶外低溫。幸好父親說了我才不誤會為街頭藝人。
似乎不協調的早晨,我們租車駛上富良野國道二三七號線。
大廈消失了,視線更無遮蔽,天空隱隱浮出它的臉,有時候烏雲壓得低低好哭喪,有時候藍天殘月,阡陌徬徨。前二天暴雨,火車已陸續停駛,汽車經過美瑛大小橋面,看見河流裡火山泥沙滾滾,不免驚心,耕種是艱辛的吧,也許每一塊土地都有自己的故事,無法告人的情節和傷口。
這趟旅行,完全由丈夫規劃,前此我旋轉於職場和育兒幾乎沒有任何旅途設想,每一次車行緩慢下來,更要問:「就是我們要前往的地方嗎?」
美瑛屬於農產區,丘陵起伏,一畦畦種植白蘿蔔、南瓜、小麥、洋蔥,濃淡各異,風光盎然而靦腆,遠望大地像掀動一塊塊剪裁布料縫製成的百衲被。觀光所給它起了樸素名字——「拼布之旅」。土地上孤寂而尖尖屋頂的建築安穩站立著,酪農戶的放牧牛隻驀地甩動尾巴,森林裡一帶不可思議的青池,還有獨立的親子木,聖誕樹,白楊樹,七星之丘,四季彩丘,清風忽忽吹拂,花草開始吟唱好慢好慢的歌謠,聲波振盪,大自然變成一座搖籃,兩個孩子在安全座椅裡熟睡。
宛如美好夢鄉。天寬地闊,風景一幕幕流逝,具是熨燙過的皺褶紙張一頁頁向後翻去,薄薄的平整又飛揚。直到北西之丘展望公園,樹蔭滿地,植栽全是透明的,松下房舍窗櫺一片清境,一旁攤販的兜售喧嘩反倒熱鬧好聽。
我們喚醒孩子來吃冰淇淋。先給玩耍一陣,在向日葵和薰衣草夾岸間,綠草如茵,大人小孩手搭肩,鞋履同步,假裝地鐵東豐線要出發了。夏夏發號令,棠棠跟得搖搖晃晃,差不多要脫軌。然後把野餐墊展開在四角涼亭附近,咀嚼談天,讚嘆好天氣,以為置身畫中的野宴,卻意外發現從草叢、泥土地、石頭縫隙爬出一隻隻渾圓螞蟻,以及半空中不知名的小蟲乘風到訪,牠們逼進食物而交頭接耳。脫鞋在野餐墊上逍遙的夏夏、棠棠忍不住要跳腳了。
美瑛的馨寧風光裡住著小小旺盛生命,簡約而完整,沉靜竟勃發,矛盾中自有一種美學辯證,關於內斂與和諧。從某地到某地,移動,旅行;但我們終於要回家,這其中必然有些變化,那是每一步跨出去所要前往的更好的地方。
小樽,你好嗎
小樽這一天,港灣天空多變,時或綻晴,時或雨絲綿綿,灰暗雲朵鑲上金色的邊。不遠處的海鳧在鼓翅,風速是時間,穿梭於古典與現在的繁華舞台。
午餐以前走一趟三角市場,攤販上一盒盒肥美牡蠣、海膽、鮭魚卵,一串串桔色干貝,還有水盆裡足肢修長的帝王蟹。棠棠顯出真好奇,忍不住伸手去觸碰,我一旁著急喊叫,他愈是雀躍奔跑。那天不是假日,攤販們一派清閑毫不介意底看著這孩子在淘氣,大約不比一隻海底龍蝦活跳跳生猛的動物。
沿中央通走半里多,轉進都通商店街,店家拉下鐵門的不少,寬闊行人區卻遊人零落。但是生活味道在此,五金商行,花車商品,各色學齡前玩具,沒有讓我大開眼界,倒是放鬆了。孩子任意遊蕩,略懂日文的父親母親閒聊指指這或那。悠哉悠哉,看看圖片感覺美味的餐廳就坐下點餐,半飽即可,稻穗二丁目盡頭,左轉,直行,向右轉,過二個路口,舊國鐵手宮縣遺址,教會古蹟,天宮神社,城鎮風光裡交通著植有櫻花木的小徑,好似單純平凡,其實不然。
雍容氣派的,是通衢大路上一幢幢闊大而獨立的古老銀行建物,象徵這座小鎮在日本金融舞台上的流光年華;優雅細緻的,是堺町通商店街,兩旁為略帶童話色彩的歐式建築,一戶戶鋪席之家吊掛著如燈如月之琉璃光滿,尚有郵便局,洋菓子鋪,哨子館,以及各種手藝品牌犖犖大端。
走在綺麗行道上,精緻商品觸手可及,同時間我雙手懷抱有點愛睏有點沉重的棠棠,一切風景竟似近又遠,唯有地名熟悉。大學時看過日本電影《情書》。女主角渡邊博子寄送出一封封信函,收住址為:小樽錢函二丁目二十四番地。
「藤井樹君:你好嗎?我很好。」第一張信箋上僅草草數字。
藤井樹,渡邊博子的未婚夫藤井君,他喪生於山難已經二年了。
你好嗎?明明知道問句號之後只餘空谷回音,但我瞭解,這個問句是渡邊博子為自己而寫。凡人恆常以為既然識見昨日,懸想現在,遂能預言明天,尤其是陷溺在疼痛掙扎中之人,屢屢誤會了曩昔之奮力將換來恆久安好。事實上,時間之流未嘗中斷,花綻草枯,一切美好轉瞬消逝,光陰阻隔了彼此凝望之眼,存活下來的人只能帶著秘密安靜度日。大學那些年,我寂寞快樂底讀詩、寫字,幻想去遙遠的地方,沒意料幾多年後懷孕產子,儘管信用卡額度尚且足夠,然而工作疲勞,命運成謎,每一趟旅行都在等待玻璃風鈴敲出叮叮噹噹如歌,不知名的旋律,讓堅強的憂愁的慢慢變得柔軟。
我很好。渡邊博子說,我也將如此說,那是漫漫長河裡一波撫心慰問。
旅行的意義是這樣嗎?漫遊在港灣夕照裏,天之角落逐漸滲透出灰色光譜,居酒屋燒烤店總是煙火噴香,街燈依序亮起熒熒閃爍於回眸之一眼一顰。
與家人在旅行的路上
親子三代自由行,四成人二小童,施施而遊,沒有固定隊形。最初是踏入札幌地下街時,母親手牽夏夏,丈夫看地圖,我抓緊棠棠,父親落後慢慢走看。在旭川商店街,反倒父親排列最前,夏夏棠棠被櫥窗玩具吸引住了不肯動,丈夫盯著小孩,母親和我駐足在麵包店前疑惑著,為什麼每一間烘焙屋都會出現螺旋狀麵包(台灣稱螺仔麵包)內餡充滿香草卡士達醬?真想吃一口呀!
某天,在真駒內車站外等巴士,空閑尚多,便任性走路,一一指認出警察宿舍、社區超市、有足球場的中學校。看看別人過生活蠻不錯呃,父親說。那時刻,母親頭頂上偶然有垂枝黃花一朵朵,絲毫不辜負閃亮夏天暖暖的光。
丈夫頻繁照相,不時舉目發現部落客推薦餐廳,海鮮丼飯、湯咖哩、烤肉。
夏夏棠棠則反覆在餅乾貨架上尋找固力高巨人甜筒冰淇淋,汽水口味的。
夜晚,父親一定在旅館房間喝酒,丈夫一定偕同夏夏泡溫泉喝養樂多。
棠棠動輒模仿烏鴉的叫聲,呀呀呀——
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藻岩山展望台、旭川動物園、業務超市、大通公園兒童器材。感覺舒服的,讓人振奮的,多待一會兒;興致不大則掉頭離去。如果戶外低溫下雨,就取消該日行程,慢慢逛商場、賴在沙發休憩上網看好笑的影片。
第一次來北海道,我和丈夫備感交通陌生,只能打開導航開車。左轉右繞,選對路,感覺好幸運;選錯了,也暗暗盤算再走一趟,父親母親非常配合,絕不抱怨指責,更熱衷於用餐中途搶著付清帳單,母親愛說,日本銅板幣值好複雜。
也許,相同場景裡,各自都在走著各自的路。影子重疊又分開。
生活裡必然擦撞一點點火花慍怒,升溫北海道的淒寒也還可以。
像詩藝之入門者,好容易摸索出六個長短句子若要組成一首詩,那麼韻腳和背景是較可能的修改線索,在避免詞彙意象之磨損的情況裡加速完成。
韻腳就是家人的眼神,彼此照看,不見人影了快快驚呼一聲。
平仄仄,仄平平,輕輕纏繞的韻味,與家人在旅行的路上,六人湊成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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