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英雄

閱讀時間約 36 分鐘
阿樂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神清氣爽。
其實他當時並不算是躺在床上;那時候他在床上方大概一個手掌的距離。
平常做這種夢的時候,總是在夢到自己往下掉的時候醒來,在那個應該落下的夢裡的樓梯口,他這次明明也踩空了,卻沒有失重。他轉身,看見那些一起被拋擲上去的物件,一只陶瓷茶壺與兩只茶杯,一個玻璃相框,還有一個古老的響鈴式鬧鐘,緩緩地往樓下落去。但他自己卻停在了那邊,再轉身,他睜開了眼睛,回到了房間裡面。
他伸手去探那個響著鬧鐘,卻什麼也沒摸到,他側身一看,嚇了一大跳,整個人蹦的一聲墜回了床上。阿樂並沒有感到疼痛,只是一下子變得很清醒,接著他開始會想這一整天還需要完成些什麼工作,這時頭才開始痛。他爬了起來,到書桌前把那一大疊昨天核銷到一半的發票塞進了包包,準備進浴室盥洗。起身的時候他似乎踢到了什麼很重的東西,重心卻沒有不穩,接著便看到他用來健身的10公斤啞鈴,匡啷匡啷的滾到了浴室門邊,咚的一聲撞在了牆角。
樓下阿樂的父親正在看電視,聽到透天厝樓上房間不斷傳來聲響,對上頭叫喚道:「一大早在那邊吵什麼吵啊?」
「最好是這樣叫就比較不吵啦...」阿樂喃喃的反擊道,但他其實沒生氣。
他看著那牆角的啞鈴,看到出神。這不是阿樂第一次踢到那個啞鈴;之前每一次下床踢到,沒有一次不是痛到哀嚎,啞鈴也不曾滾動到那麼遠的地方。今天起床不太尋常,然阿樂一時間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邊跟平常不一樣,只是覺得身體格外的輕鬆。
「你剛剛在樓上幹什麼?」阿樂下樓時,父親問道。
「沒啊,就踢到東西...」
「你看,跟你說了多少次要整理房間,你就懶吧...」
大概聽這種話聽到有點太習慣了,又或是此刻腦袋正忙著思考些什麼,阿樂完全沒搭理父親的碎念,自顧自的往門外走。父親看著自己的話像是被丟到了海裡面一樣,一下子又更火了,如同平常生氣時一般,對阿樂展開連綿的嘲諷:「你就這個窩囊樣,賺沒幾個錢,整天混到三更半夜才回來,回到家就跟個死人一樣...」
沒有用,門已經關起來了。
阿樂整天都心不在焉;這種輕鬆感佔據了他,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再具有重量一樣。也許是這一次三分鐘熱度的健身總算奏效了,阿樂發現自己可以輕鬆地舉起很多東西,像今天在為摩托車喬位子的時候,他手一拎就把旁邊斜著停的大B給拎了起來,甚至左手都沒用到,或是只用一隻手指頭就把辦公室大門給頂開了。於是整個早上在公司裡面,他就一直在找尋下一個可以舉起的物件...電腦?一把抓起!...椅子?簡單!...辦公桌?沒有問題...直等到他發現自己可以一隻手拎起整個大會議室會議桌的時候,他才察覺,這一天的不同好像比他想像的大很多。
在那些睡不好的日子裡,阿樂總能很清楚地記下某些夢境的經過。
有些夢境就是長得像現在這樣,那麼的輕盈,那麼的愛怎樣就怎樣。當他專注在踩著人行道紅磚時,偶爾在夢裡他夢想著:「我下一步不要落地如何?」就這麼著,整個人飄了起來,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大多時候,一場夢都會結束於自己的失足墜落,但那現在好像不會發生,好像再也不會發生了。一個人如果在醒著的時候不會再墜落,那麼還會在夢中失重嗎?
阿樂躲躲藏藏,在公司的屋頂上找了個地方降落。
他看著下午四點半紅紅的太陽,這時連太陽光都不再傷眼。在這之前,趁著人沒注意,他已經秤過了停車場裡每一台車的重量,在兩秒內,爬樓梯爬到公司頂樓。他的視力並沒有改變、只是不畏光,眼睛不會射出紅外線,也沒有聽到一大堆求救的聲音,但他動作變很快、會飛、刀槍不入、摔也摔不死,然後力氣變得非常巨大。
阿樂理當要興奮的;這一陣子又開始健身,不就希望自己能變壯一點嗎?可是現在變得那麼壯,他卻不知道該怎麼樣去想這樣的變化了。到底是為什麼?該怎麼樣?一旦擁有了超能力,就要按照「能力越大,責任越高」的電影公式,選個裝扮,變成超級英雄嗎?還是應該去找個醫生來看看?但是根據他所看過的電影,這樣的人最後好像都會被政府送去做研究...
阿樂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態來面對自己的變化。
「今天政府發文通知,說我們上一期被查到有兩個銷項沒有呈報,這是怎麼回事?」
「就...不小心漏掉了...」
「什麼叫不小心漏掉?這要罰錢的耶!」經理氣得上氣不接下氣:「要不要你下個月薪水我也不小心漏掉算了?」
經理一開罵便沒有打算停,阿樂頭低低的還在為今後的日子盤算著。看到阿樂都沒有反應,經理又罵得更兇了,但是怎麼罵,他其實也拿阿樂沒有辦法。
「那不然就去一趟日本好了...反正我現在會飛,動作也很快...」
阿樂的念頭繼續轉著,但是如同他所有的日子裡面一樣,要顧慮得實在是太多,千萬種念頭一閃而過,卻從沒有一樣真的實踐出來。長這麼大,人生好像被牽著鼻子走,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也想不太起來,就像此刻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被這個稱作「經理」的人責備,都顯得莫名其妙。自然他也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會決定要在這家公司做會計工作,或為什麼每天都要搞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或為什麼一回家就要往房間跑,不要跟父親有任何接觸。
什麼時候開始讓生活變成這樣的?什麼時候下決定要工作的?什麼時候下決定要讀大學的?一樣也想不起來!好像人家怎麼做、怎麼說,自己也該怎麼做怎麼說才好。以前沒錢,必須要聽人家的;現在也沒有,但是現在有超能力了,是不是可以姑且什麼都不管,去做一些比較...不這麼一般的事情呢?就像此刻,是不是可以在經理面前,把他的辦公桌一把抓起來揮舞,或是乾脆就抓著他衝破玻璃,從高樓一躍而下,請經理免費坐一趟雲霄飛車呢?
後來阿樂並沒有這麼做。
他安安靜靜地讓經理發完脾氣,然後下班打卡,搭捷運去市區晃晃。當然那個去日本的念頭,後來也沒有了下文。阿樂心想,如果都沒搞清楚自己現在這些超能力哪裡來的,萬一飛到日本途中能力就消失了怎麼辦?若突然掉落在太平洋當中,那真的將不會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按照這個邏輯,他又想,今天如果做了什麼,會不會在哪一次他超能力消失的時候,得付上一些代價?這麼樣說來的話,要怎麼使用這些超能力,必須要想遠一點,然後仔細擬定好失去超能力之後的對策,才能不至於沒了後路。
所以這個晚上阿樂沒有去服裝店,也沒有去布料行;他甚至沒有去想到底他的超級英雄該叫什麼名字。他不是彼德帕克那種屁孩,不會為了一下子的好事沖昏了頭。他是個成年人了;他知道如果命運給了你什麼,就必會在其他地方奪回去,他就是這麼長大的!於是他去了平常去的那間速食店,點了一份平常就會點的套餐,花了大概七秒鐘的時間把今天沒有做完的工作給完成,然後拿出了一張紙,開始分析作超級英雄的SWOT分析。
他在「優勢」以及「機會」列下了十幾項條件(雖然他從來搞不清楚優勢跟機會到底有什麼不同):「可以不用工作」、「可以阻止犯罪」、「可以變成一人軍隊,自己成立一個國家」、「可以出去很多地方玩」、「可以被人崇拜」...有些看起來很自私,有些看起來很偉大,但當他看到在「威脅」的欄位寫著「超能力可能會消失」、「犯下的錯將很難彌補」、「有可能有類似克利普錼的東西」,他便發現S跟W跟O跟T之間的關係,根本就不對等,況且現在一時想的這些條件也太片面了。
阿樂此時對沒有學好一整套分析法而感到有些懊悔。
他把那張SWOT的紙條收進了包包裡,決定要過幾天再看看,若是超能力沒有消失的話再說好了。然後他在速食店裡面滑著手機看著影片,直到捷運末班車發車時,他才依依不捨的離開。結果好死不死,等他漫步到車站時,末班車早已駛離,也就是在這時刻他才突然明白,他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搭捷運。所以他拿出了那張SWOT表,想要在「優勢」那邊記下「不用等捷運」。還沒下筆,念頭一轉,他暗笑自己的愚蠢,然後把那張紙條揉一揉給丟掉了。
同時間在捷運的腳踏車停車場那邊,阿樂看到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男孩,拿著老虎鉗正在剪其中一台腳踏車的大鎖。阿樂走近,男孩像觸電一樣的把老虎鉗丟在了地上,明顯是在偷車。
「欸,你...你不要偷人家車啦!」阿樂沒力的嚇阻道。
「我哪有偷車?這我的車!我鑰匙掉了!」男孩也怯生生的回答。
阿樂看這男孩,髒兮兮的學校運動服,一雙棕色拖鞋穿了不知道多久,手掌有著好像一直在那裡的機油垢,一看就知道家裡環境並不單純,加上那份心虛,怎麼看都是個偷車樣。難道這超級英雄的第一樁英雄事蹟,就要拿這樣子的孩子開刀嗎?
「你不要偷人家車啦!」阿樂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麼辦,又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次。
「我就說了這我的車啊!」
眼看著這僵局繼續,阿樂似乎也拿對方沒有辦法,於是他一個念頭閃過,就乾脆在男孩面前漂浮了起來,然後用一種非常詭異的低聲音說道:「我跟你說了不要偷人家車...」
原本蹲著的男孩見狀,嚇得魂不守舍,想要爬起來跑掉卻一個重心不穩,向後摔了個四腳朝天。阿樂這時又浮出了令一個念頭:「糟糕,萬一今後被他認出來,他去跟人家亂說怎麼辦?」情急之下,他一提氣,突然就往九霄雲外飛去,不再管男孩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了。
阿樂悄悄地將落在自己房間的陽台上,躡手躡腳地開了窗戶進到房間裡面,心下十分後悔剛剛在小男孩面前賣弄自己的超能力。他不敢想像這件事情被人知道了之後,這個雪球會滾多大,之後還會有多少麻煩的事情接踵而來。
----
第二天阿樂又在鬧鐘響前一刻起床,精神同樣的好。他輕鬆的在床上漂起,也輕鬆的用兩隻手指頭夾起整張床,超能力沒有離開,他鬆了一口氣,同時卻感到沈重。今天,他又得花很多時間,來思考到底該拿超能力怎麼辦了。
他滑了滑手機,確定網路上沒有關於小男孩看見超人的消息,下樓,看見穿著汗衫的父親看著新聞台,疵兒巴的罵著社會亂象,本想偷偷摸出去,卻又被父親叫住,要他把垃圾給倒了:「垃圾也不會自己倒,每天回家當大爺就是了。」
阿樂也不想回家當大爺啊;他多想要搬出去啊,但是搬出去根本就存不到錢,那以後沒錢怎麼辦?超能力能不能拿來換錢呢?阿樂心想,要是他並非醒來變成超人,而是醒來戶頭就多了一千萬,那該有多好?他甚至覺得獲得超能力是個玩笑,要提醒他現在過的魯蛇生活到底有多魯。
那超能力能拿來幹嘛呢?也許之後就可以把窗戶當家門,用飛的上班,那就再也不用經過客廳父親的管轄區域了。又或既然現在動作變快了,那麼一天就做平常七八倍的工作應該也不成問題,一旦工作效率變高,或許升遷就會變快,也能夠在更短時間之內存更多的錢,那就能早一點搬出去了。想到這裡,他便更覺輕快,然後不知不覺漂了起來,一意識到現在自己是漂著,阿樂趕緊降落,四周查看,見到日子好像還是繼續在走著,接上照樣沒有人要管他死活,他才安了心。
這一天,他仍舊是搭捷運上班。
他心情愉快地打開那已經困擾他一個多禮拜的核銷報表,花了十三秒鐘把發票全部重新核對了一遍,有點擔心自己太過高調,站起身來,看看這辦公室有沒有人在閒晃,看看每個辦公格柵裡面的員工是否依然勤奮,看見座位上的人仍舊緊盯著自己的電腦螢幕,走道盡頭經理室那邊也沒有動靜,他才緩緩坐下。此後,每過十秒鐘他就要起身查看一次,深怕自己的秘密被人發現。就這樣大概過了兩分鐘,阿樂竟感覺到像是工作了一整天般的疲累。誠然他提早做完了所有今天應該要做的工作,卻再也做不了其他任何的工作了。也許他現在可以用兩隻手指頭做七千下伏地挺身而不喘一下,可以出去環台灣一圈回來還沒有人發現,但他只做了兩分鐘的工作便已累得半死,原來生存的折磨不會因為能力變強而有所削減。剩下漫長的上班時間,他不斷想辦法讓自己回到工作當中卻都失敗,只好一直摸魚,跟平常也不再有兩樣。
突然間經理室門砰地打開,經理站在門口便對著阿樂叫囂。
「阿樂!你怎麼還待在這啊?你漏銷的項目是不用去國稅局處理啊?」
「我...我下午會...」
「幹嘛等下午啊?你現在沒事是不會趕快去辦喔?」阿樂聽了這話,連忙拿了行李往外跑。
經理還不饒人,手拍了一下旁邊玻璃,震得全辦公室都在往那邊看:「每天都坐在那邊混,我跟你講你不處理完你不要回來了啦!」

經理固然是很生氣一如往常,但是阿樂向外奔跑不是因為害怕:他也沒有覺得委屈或什麼的。能夠在上班時間跑出來,其實是一樣小確幸。他搭了捷運,轉了公車,花了稍嫌太短的四十五分鐘來到國稅局駐地辦事處,但他也真討厭國稅局啊!
雖然說真正該討厭國稅局的,應該是他們公司的高層幹部,然而身為會計專員的阿樂卻無法置身事外,甚至他覺得自己時常是在代替公司受罪。國稅局裡面的資深幹部阿姨們,總是在櫃台後面正眼不瞧人一眼,用一種「你隨時隨地都在想辦法逃稅」的態度,回應著來報稅的所有專員,即便避不避稅也不是他們的主意,那是公司的主意啊!事實上阿樂才沒那心思幫公司節稅;他還有點希望有一天國稅局真的能在公司的帳面上,查到一筆大的犯罪事蹟。屆時即使他可能工作會不保,但他將覺得很痛快...想到這裡,他才意識到似乎真有一種痛快,是可以讓人失去工作也無所謂的。想到這裡他就不明白,如果工作不保也沒關係,那為什麼現在他要在這邊消耗自己的時間?他可是超人耶!要痛快還不容易嗎?
那要不要乾脆把國稅局給打爛呢?把公司把家都打爛好了!
「找不到序號就是發票類別不對啊!你看清楚啦!」阿樂一邊在用客用電腦報稅,旁邊指導的專員阿姨不斷在那邊提點,好像所有人生來都應該要知道怎麼報稅才對:「哎呀不對啦!你看清楚,這個怎麼會填這裡呢?你不是做會計的嗎?」
阿樂根本就沒在想會計的事情。他只是任憑著阿姨在身旁碎念,然後遵照阿姨的每個指令去做反應,心裡繼續計畫著怎麼樣摧毀這個惱人的機構,同時讓所有人都不知道是誰幹的...他也許可以找一個時機尿遁,然後偷溜到樓梯間,快速下地下室,在停車場把所有的柱子都打一個大洞,最後面不改色地從廁所出來,繼續忍耐阿姨的嘮叨,等到報完稅離開之後再輕輕那麼一推,讓整棟大樓這麼樣砰然倒下...

但這難道是他擁有超能力的意義?推倒國稅局大樓?
所以想當然爾,阿樂什麼也沒做。

也許下次吧!下次想清楚了,就來好好修理國稅局,搞不好全台灣的稅制能跟趁這個機會被衝擊,而變得更完善呢!他能做的又何止這些呢?他可以跟總統面對面嗆聲,威脅立法院把所有現在不合理不方便的法條全改掉,消滅所有的地痞黑金黑道,甚至把國防部給解散,自己來當一人國軍,這樣大家就再也不用當兵了!
但是這一切都需要從長計議。
現在威力這麼強大,隨便做一件事情後果都很巨大,那萬一做錯決定怎麼辦?萬一有敵國的飛彈打來,他其實扛不住怎麼辦?今後每一個動作,連累的可不只是自己平常生活圈的那些人,有可能是整個國家,甚至是整個世界的人呢!他不禁想起,昨夜被他逮到偷車的小男孩,現在怎麼樣了。
最可怕的,莫過於不知道超能力會不會消失,或什麼時候會消失。如果他事情做到一半,突然間就沒有力氣了,那一個凡人要怎麼去完成超人在做的事情呢?更別提別人會怎麼看他,這一向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啊!
早上他花了五分多鐘做完了所有的工作,這一陣子辦公室一點也不好呆,後面有一個恐怖的經理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對他爆發。想到這裡,從國稅局辦事處出來之後,阿樂腳一蹬就來到了雲端,那裡格外明亮,卻格外寒冷。他翻了翻身,翻到了另外一座大城市,因為在其他城市裡面摸魚,不會被認識的人抓到。他倏地降落,在別人都發現之前,偽裝成另外一個行人。在這另一個灰矇矇的城市裡面,每個人都在滑手機,要躲起來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他找了間咖啡店,挑了一本雜誌,用一般速度讀著(這很花耐心),然後在那邊坐到該離開的時候,該付的錢他一毛也沒少付。
下班後他一如往常地逃避回家,所以他報名了健身房。並不是非要健身房不可,只是當他在街上晃著的時候,他看到那亮麗的對街外開放的櫥窗玻璃,裡面踏著跑步機的人是那麼的自信、那麼的努力,跟自己真的好不一樣。那種使用設備的感覺,也跟自己舉啞鈴的孤獨感很不一樣。他於是被那種明亮的燈光、氣質給吸引著,隱隱約約覺得或許這種正面的感覺,可以引導出一條超級英雄的出路來。
力量方面他顯然不需要鍛鍊,而身材可能怎麼練也不會再變好了(對啊,變成了超人,鮪魚肚怎麼都沒消下去?),可是在這樣的地方,他的超能力起碼可以有個抒發的管道,還可以多認識些有在健身的女生,看看有沒有發展些感情的機會...最重要的,健身房看起來既開放又封閉,進去之後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次元一樣,汗水跟音樂隔絕了人的日常,健身完的每個人都會換一套裝扮跟表情,才會回到各自的生活中。所以無論他做什麼,好像都可以被關在健身房的玻璃盒子裡面,不會跑出去打擾他。
所以阿樂辦了卡之後,就立馬又刷了新的運動裝扮。他走到槓鈴區,看看人們能舉多少重量的槓鈴,他就去舉差不多的重量,只是他一舉,就沒有再停下來了。偶爾有些老經驗的孤獨健身男子,看到阿樂毫無線條可言的身軀,會想要走近賣弄,舉著更重的槓鈴,但沒有一個人能像阿樂一樣,臉不紅氣不喘的,一直舉一直舉。
阿樂知道自己並不是那種會主動親近人的人,所以他就打算在同一個地方,默默的做著自己的事,如同他以往一直被動著過生活。這個晚上先後有過幾個正妹在他身旁掛上耳機舉啞鈴,當中有一兩個的確注意到了阿樂不曾休息過,但沒有任何人對他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從表情上來看,她們對於阿樂的行徑以及耐力,只是覺得相當詭異,很好奇又不敢直視,偶爾眼神相交時也只是彼此尷尬笑。最後女孩們的回合結束,就都快步離開了。他暗笑,果然不會再有人跟她一樣了。
「欸你超猛的耶!我沒有看過有人這樣舉槓鈴卻不會累的!」健身房打烊的時候,值班的健身教練忍不住過來打聲招呼。阿樂聽到,就知道自己再不能這麼招搖了。
--
那天夢裡他回到了大學的時期,那是他這一輩子唯一一次離家出外生活。
「去讀書就好好讀,不要成天跟人出去亂跑,需要錢就儘管跟家裡講...」父親脾氣固然不好,但小孩子去到異地,離別時總不願意再說什麼不好聽的話。怎知阿樂這一去,半年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兩人見面就沒好氣,離去時父親就總還是算了,只是重複叮嚀這同樣的一句話。
至於阿樂大學時期都在幹什麼呢?其實他也不太清楚,好像整天就是上課下課約吃飯,或是出去聯誼,總之同學們做什麼他就跟著做什麼,而且在團體當中他總是最不顯眼的那一位。漸漸的同學們出去時偶爾會漏了約他,沒有人約的日子裡他就一個人待在宿舍唸書,或一個人走在街上排遣時間,或待在系館看漫畫,看看有沒有人經過能聊上兩句。
他本來也沒有在主動喜歡誰的,頂多就是欣賞校園外面咖啡館的一個服務小妹。小妹長得很白很細緻,身型嬌小一頭短髮,跟人講話很親切,是那種鄰家女孩的類型。他有為了她的緣故,有一整個禮拜每天都去咖啡店光顧,然而他每每下課後到了咖啡店,也只是點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在那邊看漫畫,看到店打烊,這當中唯一跟小妹開口講話的時候,也就是結帳罷了。
一天一杯咖啡,錢燒得特別快,月底錢快用完,他也不想開口跟父親要,後來那間咖啡店他也就沒有再固定去了。
夏天,在阿樂讀書的城市,雨季相當漫長。
雨季來臨時,他搬了期末考要用的書,跑到學校圖書館裡面打算好好用功。由於沒有跟別人交談的習慣,阿樂很懂得怎麼跟自己相處,就算坐在書桌前眼睛望著書,時常也沒有真的在唸書,而只是在想著自己的事情,就在念書跟神遊之間,幾個晚上很快就過去了。
一個晚上他忘了帶傘,在總圖走廊前等雨停。那晚雨下得非常大,但這其實並不困擾他,因為一個人讀書,一個人回宿舍或一個人等雨停,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所以他看著雨發著呆,直到總圖熄燈。
「同學,回宿舍嗎?要不要一起?」後來,一個綁著俐落馬尾的女孩子拿著一把大傘,親切的問他。
「噢,沒有關係...」
「可是這雨會下好一陣子耶!」
然後阿樂就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了。
原來這女孩子已經連續好幾個晚上都坐在他的斜對面看書,他卻沒有注意到。
對阿樂來說那個面孔漂亮歸漂亮,但卻不容易記起,日後再見到那個女孩子,他都是先認那條俐落的馬尾。有的時候他現在閉起眼睛想去回憶她到底長什麼樣子,能想起來的也都只剩下部分的身形。至於臉是圓是尖,鼻子是小還是挺,他全都想不起來。
此後在圖書館倘若相遇,她便會主動來跟他說說話。
不久後他們便開始交往,此間逐漸了解到彼此也不是真的喜歡待在圖書館裡面,所以後來期末考的日子,他們也就沒再去圖書館念書,而是各自找了打工,在學校附近找了間小套房一起住了下來,往後兩年的大學歲月就是這麼過的。
每天每天,他總是在那邊想著自己的事情,而她就那樣看著他發呆,好像在自己的腦袋深處,真的躲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一樣。他認為,最後兩個人會分手,就是因為她看清楚了,在這顆腦袋裡面,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他還是完全不懂女生。
分手之後的那幾天,他仔細地想要回想女孩究竟長得什麼樣子,或想要回味那臉龐在手心的感覺,可是什麼都沒有剩下來。反而有的時候,他可以輕鬆地想起來咖啡店小妹的模樣,接著他又去了幾次咖啡店,想當然爾小妹已經不在那裡了。
等到這些酸楚都過去之後,他在人際當中變得更被動了,總是在等著別人去注意到他在做什麼,像她注意了他一樣。
這會兒他已經快要兩個月沒有從客廳進出家門了,父親打他手機他也很少接。
他有的時候搭捷運,有的時候飛去上班。理當要很自在的才對,但是每天早上醒來,那想到業務時的頭痛並沒有消失,那種在家或在公司的窒悶感也沒有消失。日子一天勝似一天,都在等下午五點半,那可以在外閒晃的下班時間。在這樣的日子裡面,他喘口氣都來不及了,更別提要作超級英雄,那將會像是...兼一份責任極其巨大卻沒有人會付錢的打工。
所以他情願流連忘返於街頭、健身房、餐廳跟咖啡店。每天下班的時候,他就找個地方,把心給放下一如往常,然後就在外面晃到那股淤積感又逐漸卡到胸膛上,才回家睡覺。
偶爾他會飛去看看她,看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誠然他們自從分手之後再沒聯絡,可是在這個數位時代,要找到對方的下落實在不是一件難事,你只要有一支手機有一個社群帳號,再有幾個共同好友就行了。
她現在住在一個公寓當中,公寓在市中心。她的老公年紀看起來比她小一些,跟阿樂一樣話很少,看起來卻體面的多。他們有一個小女兒,會走路還不會講話。每次傍晚他來到公寓時,都會看到她媽媽在他們家,幫夫妻倆帶小孩,等待夫妻倆先後下班,吃過晚餐之後才會離去。阿樂每次來大概都是看到這個畫面;早一點的話他自己還在上班,晚一點的話他覺得看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意思。
歲月在她身上顯得重了;這些年來阿樂自己外表沒有什麼變,她卻變了一個人,洩氣、臃腫、駝背,唯那條馬尾還是疏得俐落。他看著這張從那張漸漸轉變過來的容貌,回憶更是顯得遙遠,那張臉更顯得不可考。那兩年到底是怎麼過的?後來又是怎麼過的?如果當初更有主見一點,也許跟她也能夠開花結果吧...
但面對著這些看似如此幸福的畫面,他卻又有點慶幸,沒有跟她走上這條路。
他也有想辦法要找那個咖啡店的女孩兒,但是跟女孩兒間的交集實在太少,社群網路上面找不到,他也不可能去咖啡店裡面打聽。
--
隱隱約約地,時代的腳步正在推進。
就算阿樂不太關心自己生活圈以外的事情,都能感覺到天氣正在轉變,街上的人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躁動。連年的失業率攀升還有薪資結構問題,市民買不起房子甚至養不起自己,逐漸地,上班族開始在這個城市裡面顯得越來越不安分。偶爾經過捷運站,會看到有年輕人在出口聚集,舉著牌子對某個路邊的政府部門喊話。夜裡回家的時候,也會聽到半夜還沒有睡,父親在樓下對電視的叫罵聲,當然他罵的對象並不是政府,而是滋事的年輕人。過去一個禮拜,甚至有失業抗議的群眾,佔領了一整座橋,不讓汽機車通過...整個城市都好憤怒,原來周圍的人的憤怒並不只是針對自己而已。
就連上健身房的人都少了,不知是投入到了某個議題的領域,還是不再想在外面逗留,還是健身這項時尚的熱度已經過了。
這時阿樂已經知道怎麼樣在健身房表現像個正常人;一如往常,他又有點忘記自己為什麼要來報名。如果要吸引注意,他只要在街上做一些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就好了,可是之所以挑健身房,不就是不想吸引注意嗎?
可是他又想要被注意啊!
的確有幾個會員後來都有在注意他,因為他的體態與他呈現出來的體能實在是落差太大。他們有的不斷討教,有的私下在偷偷記錄他健身的菜單,暗自驚嘆其不合常理。有幾次阿樂瞄到有人在拿手機偷拍他訓練,逼得他在每次健身的時候,不得不裝作自己已經殆欲斃然。甚至有一次,還有網路記者突然闖入,說特地要來採訪他,那一次他就真的尿遁了。
當然不再去健身房是個選項,可是如果突然人就不見了,好像更顯得自己不尋常,特別是當初在填會員資料的時候,阿樂一個不小心把真實資料給填了下去,所以他擔心一旦不再進健身房,反而會引起注意而被起底。於是他每天還是固定來,然後做一套基本流程,假裝自己很累,久而久之,就真的變得很累,就好像是又多上了一趟班那麼累。
街上逛街的人也越來越少,沒有人的街道就不再這麼具有吸引力。
出了健身房之後,這段本來應該要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也變得不這麼自在了。本來打發時間功夫已達爐火純青的他,竟然也常常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去哪裡,或該要做些什麼來排解上班/準備回家的窒悶。
有幾次他也為著好玩,乾脆跑到了抗議群眾裡面,人家喊著什麼他就跟著喊。然而在那樣的團體裡面總會有身旁一兩個人,活動告一段落的時候就會要找他聊聊他們正在抗議的議題,或是交換一下社群帳號。阿樂發現自己根本就不在乎這些議題,也不知道從何關心起,所以無法跟任何人搭上話,結果後來對方就都會自討沒趣,回到跟其他人的對話當中取暖。
無論外面變得怎麼樣,阿樂始終都還能關著門過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在捷運站裡等車,列車進站時,中間大概三四節車廂的地方突然爆炸,聲音震耳欲聾,煙塵直上,電箱立刻跳電,緊急照明突然亮起。所有人被震波撃到倒在地上,列車的自動門則是當場被噴到月台後的牆壁上。幾秒之後,炸開的門口有人滿身是血爬了出來,有濃煙四起,整個月台都已面目全非。
月台上面所有人先是一陣驚嚇停在原地,意識到有爆炸之後,便開始抱頭往出口亂竄,逃跑的人非常多,儼然人間煉獄的模樣。
在這當中,阿樂莫名其妙的非常想要看清楚是怎麼回事,於是仗著自己金剛不壞之身,他逆著人群衝進了車廂當中。但當他看到車廂內的情形,他嚇壞了!殘骸、破片、灰塵、肢體跟血,連同許多人倒在車箱裡面蠕動著。
其中有些傷患看到了阿樂,卻只能欸欸啊啊的發出聲音,阿樂一個害怕,轉身就想離開,但聽到那欸欸啊啊的聲音,叫他怎麼走得了?於是他深呼吸一口氣,半閉著眼睛一個個地去探他們脈搏,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毀壞的車體給挪開,將尚有脈搏的人小心抱起,帶著他們一個個飛到出入口,把所有人都放在一個安全的定點之後,又忍著,回去把斷掉的肢體跟已死去的人也抱了出來,全都丟到了同一個點上,然後便用最快的速度向天空逃之夭夭。
在雲端上他驚慌未定,一下子想到剛剛的畫面,眼淚竟噗漱漱地從臉頰滑落。
他回想這一切發生的事情,好突然,而且肯定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怵目驚心的畫面了!然這個眼淚感覺實在太過陌生,於是他又開始回想上一次哭泣是什麼時候,竟如同這模糊的十年一般,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他試著去想那些令人難過的事情,譬如說媽媽的去世...但就連在那樣的場合,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那那次分手呢?那每次被上司羞辱呢?那每天被父親罵呢?他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可以捱過來而不掉一滴淚,此時卻再也淚流不止...於是在三千呎的高空上,一個擁有全世界最強力量的人類,竟兀自嚎啕大哭著。
他不太知道自己大概飛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哭過了一片海洋,後來就停在了一個山上,山上有雪有村落,隱約聽到村落裡的人講話,他沒有一個字聽得懂。
「啊,結果我還是來了啊...」
--
捷運的爆炸事件,在整個國家掀起了軒然大波,一來是這是國內史上很鮮見的恐怖攻擊事件,一來是各式新聞爆出了「超級英雄」的推測。那天晚上被阿樂救出的人,雖然沒有很清楚看到他的臉,卻知道自己是一瞬間在列車夾縫當中被救出來的。醫警人員無法解釋為什麼明明被炸傷,這些傷患卻出現在沒有爆炸發生的捷運出入口。待到這些傷患意識恢復以後,全都對媒體異口同聲的說,有一個英雄拯救了他們。
關於超級英雄的傳聞煙囂直上。記者們不知道哪裡得到的消息,聽說有間健身房裡,有一個相貌平凡的人,無論怎麼練習都不會累,於是在爆炸發生的隔天,健身房門口就擠滿了媒體記者爭相採訪。所幸健身房管理員還算明事理,基於保密原則,死都不肯把阿樂的資料透露給記者,這條線才算斷掉。
然而阿樂也沒有再去健身房了;那時候一起健身的左鄰右舍,沒有不懷疑阿樂身份的,但他們沒有他的聯絡方式,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消息越傳越開,沒想到那家健身房的生意竟因此起死回生,往來健友絡繹不絕。
在街頭上,各式的抗爭越演越烈。
人們走在街上不再看著手機,而是左顧右盼,因為整個城市瀰漫著一股隨時都會發生事情的感覺。有些無政府主義份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流派),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噴上無政府標誌,偶爾也會看到一台車子從警局前呼嘯而過,然後從車上噴出一袋腥臭無比的腐魚砸在警局的門口。生事的人越來越多,警察抓不勝抓,抓到了能定罪的也有限,無法有效嚇阻。而原本各處抗議群眾的附近,又多了一些抗議這些抗議群眾的群眾,雙方時而大打出手,每次鬧事都非要等到軍警出動嚇阻為止,然軍警雖多,鬧事的人卻更多。在電視上面,自由派、勞動聯盟跟政府代表互相喊話,互相指控對方才是社會亂象的元凶,而關於超級英雄的新聞,倒是每天都在捕風捉影的增加著,彷彿每個人都相信,而且期待他的出現。
至於辦公室裡面,同事們不再這麼努力的工作,而經理也沒有再對誰大吼大叫了,甚至有人根本就沒有再來上班也沒有人管。這個時節,阿樂手上的那些呆帳大概也不用報完了,因為國稅局如同其他機構,樓下都被抗議的群眾佔據而鬧到不可開交了。身旁的大家不斷打著手機跟電話,安頓著自己身旁所有人事物...
「曉文,你趕快去把所有錢都領出來,鎖家裡保險庫不要放銀行,現在銀行不安全...」
「股票沒有用了啦,趕快全部賣掉,全部買黃金!」
「我還會再去跑一趟,裡面的人我很熟,他們說如果是我們去申請護照,就沒有問題...」
「鄉下可能沒有那麼糟糕啦,而且姑丈家裡田那麼大,我們大不了回去種田嘛!」
...所有人好像還是對未來還有些把握,不斷計畫著,就只有阿樂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變。從小到大,就是被壓著讀書工作守本份,為了要多賺這些錢犧牲了多少也不知道,今天突然間那些犧牲好像都要白費了,可是心裡面,為什麼反而感覺格外輕鬆呢?
下班後他走路回家,經過銀行,看見銀行裡面擠滿了人,銀行外面擠滿了臨時的攤販和典當處。每個攤位上面商品全是些不合理的價格,若非貴得嚇人,就是便宜的離譜。所有人除了想辦法過生活之外,還要一邊慌張地找最有價值、或起碼現階段最有用的物品。
該要怎麼解決這些亂象?而這是他該解決的嗎?
突然間下起了大雨,阿樂跑到對街騎樓下躲雨,只見雨中的人們仍舊緊張的在進行著交易。不知過了多久,街上警笛聲大作,數輛警車急駛而來,攤商見狀,立刻喊停了所有交易,所有人把桌面一摺籠起桌上債券,兩手拽著,就送進了停在一旁幾輛發財車中。到場的警車卡住了一些位置,使得當中幾輛攤商的發財車動彈不得,但其他有找到隙縫的,不惜擦撞警車,也要找條路逃出去。後來又有幾輛警車到場,向那些逃走的發財車追去。
大概雨下得大了,警笛聲又很大聲,阿樂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手機已經前前後後響了十幾次。
夜裡他淋著雨,像平常一樣飛上了自己的房間,沒料到打開窗戶一看,父親竟然是坐在自己的床上,等著自己進來。
「把窗戶關上,雨會跑進來...」父親見他進來,冷靜地說。
雖然阿樂是飛進來的,但此時卻害怕至極,趕緊把窗戶給帶上了。他再看看父親,父親臉上似乎對他會飛這件事情,竟然沒有感到一絲訝異,這讓阿樂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好久不見啊,兒子,你看看你,都會飛了呢...」
阿樂不懂,為什麼父親可以鎮定,難道父親是早就知道自己會飛,還是他根本不在乎呢?他支支唔唔地答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不知道啊?」父親冷冷地諷道:「不會啊,我看你玩得挺開心的啊!還救了七個人嘛!」
「沒有啊,我剛好人就在旁...」
話還沒說完,父親隨手就拿了個鬧鐘往阿樂臉上砸過去,但這鬧鐘對阿樂來講哪裡有殺傷力呢?他順手就把它給接下來了。
父親見狀,先是一怔說不出話來,隨即又立刻發作:「好啊!你就在外面救人就好了嘛!家裡都不用顧了嘛齁!」
阿樂聽到這話,心裡亂不是滋味的,他哪是為了救人而不顧家呢?他幾乎是為了逃離家才不小心救人的啊...於是阿樂一下子也不忍了,便回頭嗆道:「救人錯了嗎?」
「救人錯...好啊你敢嗆我?我看你眼裡大概是沒我這個爸爸了啊!我...」父親說完,就起身,四處找東西往阿樂摔去,一開始只是拿桌上的香水髮蠟,見阿樂每次都把東西給接下來,心裡更火,便拿起了椅子、檯燈往阿樂身上招呼。
阿樂看著這個動作緩慢,怒氣沖天的孱弱老人家不斷對著自己發作,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麼生氣生下去了。父親到底想表達的是什麼呢?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兒子是個超人,他也不為了兒子英勇的救了七個人而感到與有榮焉,此刻的他好像只在乎這個兒子是否還聽話...他終究是恨惡他的吧,就像他恨惡著外面所有年輕人一樣...還是他對被尊重的渴求,超過了他對這一切事情的關心...甚至超越對兒子的關心。
那是多麼大的一個洞呢?阿樂真懷疑樓下的電視機會吸取靈魂,父親大概成天的坐在那邊看新聞,不知不覺魂魄都被吸到電視機裡面去了...也許不只,好像整個城市本身就是一個大漩渦,在漩渦裡每天人們互相說服彼此,努力的遵守這個漩渦流轉的方向,只是漩渦最終永遠只有一個方向,那就是向下。被吸乾魂魄的人,掛著網路,看著自己的手機,過著生活,有些時候還能關心著他們關心的議題,甚至為此喊口號,但其他時候仍然空蕩蕩的,一陣陣胸悶襲來,孤獨的痛楚難當,日繼無力夜以難眠。
阿樂看看眼前這個老男人,好像也被吸到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該要被尊重才對,除此之外,其他價值都不重要了。然而阿樂也想到自己,難道不也是被吸到只剩下一個空殼,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選擇好像都沒做過嗎,白活了這三十幾年?他心一軟,不再分神去接從父親那邊丟來的東西,就任憑父親拿著他練身體的啞鈴,奮力地往他身上敲去。敲著敲著,父親最後也只顧用力敲,再也分不清楚現在敲的是他兒子,還是一整個年輕世代,還是自己那些被掏空的歲月,還是生活...最後他汗如雨下,再也沒力,把啞鈴丟到了床鋪上,腿一軟便席地坐下喘氣...
於是父子倆就這麼待著了...
是啊!好久沒好好相處了呢!這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先管他去死好了...
--
待到爸爸喘完,他便緩緩站起,腳似乎是因為剛剛用力太猛而有所不適,但他還是很逞強的對阿樂告誡道:「你現在很強大,之後做事情不能再這麼我行我素的了,知道嗎?」
「我知道,我帶你回房間吧!」
阿樂伸手要扶,但爸爸回絕了。
「是啊,這份尊嚴還是留給他好了!」於是阿樂目送爸爸一拐一拐地下到客廳,幸好,爸爸似乎沒有再開電視。
現在情況大概都抵定了,但是阿樂決定還是要做最後的放手一搏,所以她打開了窗戶,往雲雨密集處飛去。
天空的雷聲大作,待到雷聲不再連綿,阿樂就對著打雷處大喊著:「我不知道我這能力是從哪裡來的,但如果是你給我的,我希望你現在有在聽我說話!」
雷繼續打著,雨繼續下著,半晌沒有人話出來,阿樂不管,只管繼續對著天空喊道:「我只想說,你把這個能力給錯人了!我這個人沒有肩膀,什麼責任都扛不起,什麼事情都不懂得怎麼在乎!你給我超能力,我也只會繼續賴活著,這完全是浪費!你不如把這些能力收回去,想辦法給那些真正想要改變世界的人吧!」
他仍舊沒有聽到任何回應。
就這麼樣,他在外面待了快半小時,拗不過,嘆了一口氣,就對天空又再喊了一聲:「好吧!那我謝謝你了!」
接著他緩緩回到了房間,關上了窗戶。
他逐漸明白這當中真正的差別,並不是他獲得了超能力,而是他真實地成為了超級英雄;這並非能力上的差別,而是身份上的差別,而且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他看著過去的他,像是死了一樣,而那些守了一輩子的價值觀,連同這個城市逐漸在他眼前崩解。如今他必須做出抉擇,這個抉擇將不是彼得帕克的抉擇,也不會是克拉克肯特抉擇,而是屬於他自己的抉擇;因為真正英雄要扛的事情,要比漫畫裡面畫的複雜得多。
--
至於後來阿樂怎麼拯救了整個城市,這就是另一個篇章的事情了。
超級英雄。完
10會員
15內容數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Shane Gingchi的沙龍 的其他內容
他拿了幾片木板、一些傢伙,在樹下席地而坐。   把板子鋸成木條,長長短短,每一支木條總會找到另一支與它形狀大小相同的。   看著木條,他得意的笑了。   用刨刀整理一對對木條,削完這一塊削另一塊,削這一塊時又感覺剛那一塊削得不夠,於是又回去削前面那一塊,這會兒似乎又削得多了,只好趕快回頭削那上一塊,
他架起畫架,一切就緒,面對著開闊的草原,午後的閒情,心曠神怡。   他拿起炭筆,開始構圖,打量著後面的山前面的粗壯闊葉樹之間的比例遠近關係,拉出之間的關係,先捏個大概,按照所學的,慢慢一筆一筆打著標記,瞇著眼睛看那打滿標記的畫布,彷彿看見了畫好的光景;想像中的那個完稿,像是直接從風景裡摘下來的一樣。
他們失敗了。 這並不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抵抗過;我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僅僅是我本來的樣子。 他們不相信,所以他們不斷測試,每一次測試都比前一次更激烈,更生氣。 那間房間裡面沒有燈,單人床,一個大大的螢幕,他們讓我轉頻道,但是基本上都是同樣的東西。我在螢幕前揮一揮手,就下一段錄影,或下一段聲音,或下一些
我實在是一個平凡不過的人。 但是我似乎很有那種招攬工程的能力。從小到大,我也沒在爭取什麼露臉的機會,卻常常被選舉成為各樣事情的代表,舉凡學生時期的班代、幹部,到上班後的會議代表或各樣出差人選,總免不了會算到我一份。 這次也是。公司接了一個任務,要我去拜訪數學天才蕭世教授,邀請他跟超級電腦去進行
我衣Q低算是眾所皆知的了。 但是我並非不知道怎麼穿才會好看;我只是比較懶得去花時間打扮罷了。 很不巧的,現在這第一份應徵上的工作,就是一個知名服飾連鎖品牌的店員。這家店你可能有聽過,它們最出名的就是老闆出去演講時,會不斷對外強調「店員就是模特兒」這個觀念。這也就是說要能夠進店裏當正職,穿上自
這個病大概在我小學的時候開始流行,一開始的病例都出現在鄉下地方。我母親是大城市的第一號病例。 新聞上說吐病是一種「遺傳性疾病,並不會傳染。之所以會染病,是受到長期的環境汙染影響,造成了基因突變,所以這個病會有地域性...」然而這種說法既沒有得到任何政府的官方說明,也沒有任何醫療單位出來背書;雖然沒
他拿了幾片木板、一些傢伙,在樹下席地而坐。   把板子鋸成木條,長長短短,每一支木條總會找到另一支與它形狀大小相同的。   看著木條,他得意的笑了。   用刨刀整理一對對木條,削完這一塊削另一塊,削這一塊時又感覺剛那一塊削得不夠,於是又回去削前面那一塊,這會兒似乎又削得多了,只好趕快回頭削那上一塊,
他架起畫架,一切就緒,面對著開闊的草原,午後的閒情,心曠神怡。   他拿起炭筆,開始構圖,打量著後面的山前面的粗壯闊葉樹之間的比例遠近關係,拉出之間的關係,先捏個大概,按照所學的,慢慢一筆一筆打著標記,瞇著眼睛看那打滿標記的畫布,彷彿看見了畫好的光景;想像中的那個完稿,像是直接從風景裡摘下來的一樣。
他們失敗了。 這並不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抵抗過;我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僅僅是我本來的樣子。 他們不相信,所以他們不斷測試,每一次測試都比前一次更激烈,更生氣。 那間房間裡面沒有燈,單人床,一個大大的螢幕,他們讓我轉頻道,但是基本上都是同樣的東西。我在螢幕前揮一揮手,就下一段錄影,或下一段聲音,或下一些
我實在是一個平凡不過的人。 但是我似乎很有那種招攬工程的能力。從小到大,我也沒在爭取什麼露臉的機會,卻常常被選舉成為各樣事情的代表,舉凡學生時期的班代、幹部,到上班後的會議代表或各樣出差人選,總免不了會算到我一份。 這次也是。公司接了一個任務,要我去拜訪數學天才蕭世教授,邀請他跟超級電腦去進行
我衣Q低算是眾所皆知的了。 但是我並非不知道怎麼穿才會好看;我只是比較懶得去花時間打扮罷了。 很不巧的,現在這第一份應徵上的工作,就是一個知名服飾連鎖品牌的店員。這家店你可能有聽過,它們最出名的就是老闆出去演講時,會不斷對外強調「店員就是模特兒」這個觀念。這也就是說要能夠進店裏當正職,穿上自
這個病大概在我小學的時候開始流行,一開始的病例都出現在鄉下地方。我母親是大城市的第一號病例。 新聞上說吐病是一種「遺傳性疾病,並不會傳染。之所以會染病,是受到長期的環境汙染影響,造成了基因突變,所以這個病會有地域性...」然而這種說法既沒有得到任何政府的官方說明,也沒有任何醫療單位出來背書;雖然沒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Thumbnail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Thumbnail
現在想起來,我覺得在 20 世紀初的那個年代,長得帥氣又有紳士風度又多金,還可以做到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讓當時的人們投射自己的幻想在亞森羅蘋的身上,讓他代替自己去探險去解謎,還有數不盡的錢可以花,其實...亞森羅蘋就是那個年代法國人的超級英雄吧。
Thumbnail
早前在Netflix看完兩季共20集的的《雨傘學院》(The Umbrella Academy),這是一套改編自漫畫,有點另類、有點cult的超級英雄美劇。故事講述身賦異能的幾兄弟姊妹,嘗試合力拯救世界,不過千算萬算卻發現世界軌跡依舊,世事究竟是如宿命般不能逆轉,還是如蝴蝶效應般牽一髮動全身?
Thumbnail
在近代,刺青一向被認為是非主流的象徵、叛逆的代表,也經常伴隨著不佳的觀感,儘管近年來在眾多刺青藝術家的努力下,刺青漸漸普及、一年一度的刺青展越來越受到關注,刺青文化跟犯罪、黑社會的關聯越來越薄弱,甚至深入流行文化之中。
Thumbnail
一開始是他神似麥特戴蒙的臉孔,吸引了我的注意。
Thumbnail
有一位穿白背心、超短褲,腳穿冰刀的男子在市區巡邏,幫助有需要的市民,他是Laserskater,赫爾辛基的超級英雄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Thumbnail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Thumbnail
現在想起來,我覺得在 20 世紀初的那個年代,長得帥氣又有紳士風度又多金,還可以做到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讓當時的人們投射自己的幻想在亞森羅蘋的身上,讓他代替自己去探險去解謎,還有數不盡的錢可以花,其實...亞森羅蘋就是那個年代法國人的超級英雄吧。
Thumbnail
早前在Netflix看完兩季共20集的的《雨傘學院》(The Umbrella Academy),這是一套改編自漫畫,有點另類、有點cult的超級英雄美劇。故事講述身賦異能的幾兄弟姊妹,嘗試合力拯救世界,不過千算萬算卻發現世界軌跡依舊,世事究竟是如宿命般不能逆轉,還是如蝴蝶效應般牽一髮動全身?
Thumbnail
在近代,刺青一向被認為是非主流的象徵、叛逆的代表,也經常伴隨著不佳的觀感,儘管近年來在眾多刺青藝術家的努力下,刺青漸漸普及、一年一度的刺青展越來越受到關注,刺青文化跟犯罪、黑社會的關聯越來越薄弱,甚至深入流行文化之中。
Thumbnail
一開始是他神似麥特戴蒙的臉孔,吸引了我的注意。
Thumbnail
有一位穿白背心、超短褲,腳穿冰刀的男子在市區巡邏,幫助有需要的市民,他是Laserskater,赫爾辛基的超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