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M
2020/08/2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我衣Q低算是眾所皆知的了。
但是我並非不知道怎麼穿才會好看；我只是比較懶得去花時間打扮罷了。
很不巧的，現在這第一份應徵上的工作，就是一個知名服飾連鎖品牌的店員。這家店你可能有聽過，它們最出名的就是老闆出去演講時，會不斷對外強調「店員就是模特兒」這個觀念。這也就是說要能夠進店裏當正職，穿上自家品牌的衣服必須要好看才行。
這其實是個誤解；外界總以為不會穿著打扮的人，就不能錄取進這間公司。事實上面試的時候根本就不需要自己搭配衣服；公司會根據每個人的尺寸來發面試用的服裝，整個過程也只是穿著發配的服裝，在主管面前做幾個動作，照著唸一些話而已。
至於上班之後，工作內容也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原本為了上班我還去買雜誌，惡補一些時下的穿搭術，後來發現那些東西根本就用不上（幸好用不上）。公司的牌子很大，就算店員們完全都不招呼，來往的客戶也會自己拿衣服去結帳區，而我們主要的工作內容，並非穿搭建議，而是結帳跟摺衣服。
沒有人會來問店員穿搭建議；人們對該怎麼穿衣服，都會有自己獨到的一套見解。
相較於其他大品牌服飾店，我們公司真的算是尺寸很齊的了，從XXXS到XXXL都有之外，每一件衣服每個尺寸也從來都沒有缺貨過。兩個極端尺寸都相當的匪夷所思；XXXS多半是潮爸潮媽買去裝飾小朋友用的，至於XXXL，直到如今我都沒有看人買過。那個尺碼應該是設計給熊穿的...
「你一定可以在這裏找到自己的尺碼，但你需要更健美才能使它好看！」我們的老闆常常在受訪時這麼說。
因為樣式尺寸都很齊全，所以幾乎沒有客戶會把穿著不好看歸咎到衣服上，多半都是嘆息自己身材不夠好...我們正是活在這麼一個時代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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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中只出現過這麼一個人；一個長相平凡，身材也平凡的人。他是那種你一眼看上去，幾乎都溶在背景裡面的那種路人。也許外表真的是太過平凡了，所以他那一次來我們店裡，所講的話所做的事，我到如今都還不能確定那真的這麼發生過。這就像生命中的其他記憶一樣，太鮮明太意外太不合理的，反而容易模糊而處處變得可疑。
至於那天整個經過是怎麼樣已不再可考，我也沒有想要去深探，就算最後只剩個印象也無所謂。困擾我的，是若非這事情不是如此發生的話，為什麼我穿衣服的習慣，甚至看世界的方式，會從此發生這麼大的變化？
那一天我其實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到店裡的，也許一陣子了，我當下並沒看到他，只是在整理顧客翻過的衣服時，有一種怎麼疊都疊不完的感覺。一整排陳列櫃上，被翻動過的衣服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跡，不斷延伸出去。我當時就是沿著那痕跡，繞過了幾個柱子，才看到他正神經質地，翻動著每一件衣服的標籤。
「想要找什麼樣的尺寸呢？」我上前招呼他。
「沒關係...我看看而已...」他繼續自顧自地繼續找著。
「還是你想要找什麼樣的衣服嗎？我可以幫忙你唷！」
他看了看我，躊躇了一下，然後輕聲地說出這兩個字母：「XM...」
「什麼？」
「我...我要找XM的衣服。」他眼睛看著地板。
他咬字含糊，我聽不懂，於是我向他確認：「那...那是一個編號還是哪一種設計款嗎？」
「不是...」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一種講了也是白講的語氣跟我說：「那是一種尺寸...」
「尺寸嗎？我們這裡從3XS到3XL都有喔，要什麼我幫你拿！」
「我要的是XM...」他似乎不太想跟我講太多話：「沒關係，我自己看看就好了...謝謝你...」
看著他怯生生、不斷欲言又止的模樣，我當下只想做好我的服務，所以不管他講的東西多麼詭異，我還是繼續打探道：「還是你要試試看M的？」
「...M的我穿不行啦！根本就不好看啊...」他好像在跟我說話，又好像自己在思考。
「那還是想要更大一點還是更小一點的呢？」我問。
「我需要更...更中一點的...」他用手比劃了劃：「我需要的是XM！」
「對不起先生，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並沒有XM這種尺寸...」
「其實有的！我所有的衣服都是XM的，我只有穿XM才會好看！」
在他說完之後我們兩個沈默了一會兒，他好像因為發覺自己講了一些毫無頭緒的話而感到尷尬，不太敢直視我；我則是不知道怎麼應付這樣的顧客。這段對白太不合理了，好像他是要來找碴一樣，但這卻不是一個找碴的態度，起碼據我的認知，沒有人會找碴找得如此心虛...
「我拿一件M的你試試看好不好？這是我們店裡最中的尺寸了...」我嘗試用他的語言跟他溝通。
他點了點頭。
那天他戴了頂灰色鴨舌帽，因為天氣準備入秋，所以身上還披了件暗紅色的夾克，下半身是條看得出來已洗過多次的的深色牛仔褲，腳上一雙灰色的跑鞋。對比我們店裡明亮的風格，還有我自己身上亮藍色的Polo衫，所有掛在他身上的行頭，那顏色就是說不出的黯淡，好像蒙上了層灰一樣，彷彿是為了讓他只要退一步，就可以徹底隱身於這個世界之中。
他自己是常常很想就這麼消失的吧？
我拿了一件大紅色的M號襯衫請他進更衣室，接過了他的鴨舌帽以及外套。他的外套上面有些白色的汗漬，顏色也因為多次洗滌而變得不再均勻。我拉開了領子上的標籤，上面清晰的兩個字「XM」印在尺寸標上，底下的洗滌標籤跟尺寸標車在一起，廠牌是我聽都沒聽過的廠牌。這跟一般成衣根本沒有兩樣的標示，如果只是個惡作劇的話，未免也太大費周章了。
他換衣服換得很快，頭低低的走了出來，那件大紅襯衫在他身上顯得格外...不合身。
「這不是我的尺寸...」他這麼說。
我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樣突兀的感覺。
襯衫跟他明顯不合，看上去好像太大，但仔細一看又覺得太小。要說是剪裁的問題，我們店裡的衣服每個款式每年輸出幾千件，從來都沒有人抱怨剪裁太差；要說是他身材的問題，他也沒贅肉、不胖不瘦，稱不上是衣架子，但穿衣服不該會如此難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想這件事情，一方面好像還是感覺這是場大惡作劇，但另一方面又很想知道這「XM」尺寸背後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以問一下你這外套在哪買的嗎？」
「這在我家前面的量販店買的，不好看，可是比較便宜，而且都能買到很合身的。」
「他們有在賣XM的衣服？」
「有啊！到處都有在賣！量販店、超市、精品、夜市...明明到處都有的...」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我不知道為什麼在你們這邊都找不到...」
「是嗎？怎麼都沒看過？」
這個問題好像讓他聯想到了什麼，他思考，然後用一種好似帶點遺憾的口吻，對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這個需要，所以你就看不到了。跟這個世界的所有事一樣，你不是身處其中，就必然會置身事外...」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跟我對到眼。
「我不懂啊...」聽了這一串囈語，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問起：「...那...那個最大跟最小我都可以明白，怎麼會有比中間更中的呢？中間不就是中間了嗎？」
「可是你的中間不是我的中間啊！」他急忙解釋，比手畫腳的說道：「...你...你都只有一條直線，不是左邊就是右邊，那萬一不是條線，而是...一個囊狀...然後在中間那一點一直深陷下去，XM、XXM、XXXM...那該怎麼辦呢？」他的話分不清是在對我講還是在自言自語，眼神仍然閃躲，又只聽到他喃喃道：「我也從來不是最中間的啊，沒有人是，世界其實是彎的，卻好少人發現...」
一直到他再次離開更衣室之間，這段時間我都空掉了。後來又講了些什麼話想了些什麼事情，我一點也不記得。
他把紅色上衣交在了我的手上，戴上鴨舌帽頭低低的，一字不吐的離開店裡。
「謝謝光臨...很抱歉這裏沒有你要的東西...」一邊說著，一邊覺得喉嚨卡卡的，我咳了兩聲，再也沒看到他的身影。
那天我就從公司的型錄上面，挑了一套模特兒身上配搭的衣服褲子，拿去結帳。雖說我自己是穿M的，卻把周遭的尺碼也都一併買了下來。晚上回家的時候，我一件一件地穿上，在鏡子前面做測試，果然怎麼穿怎麼突兀，原來我也是個隨時都在消失的人啊！
那個人是對的，我並非衣Q低；這不是剪裁的問題，也不是我身材有什麼不對勁，或有沒有花時間穿搭的問題...我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尺寸而已，就這麼簡單！
回想我這輩子穿衣服最好看的時候，大概就屬在店裡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至於其他時候，都找不到一件合身的...
我們拿這些尺寸作量度，以為尺寸是線性的，架上挑一件衣服來穿就好，但其實這一切都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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