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是一個平凡不過的人。
但是我似乎很有那種招攬工程的能力。從小到大,我也沒在爭取什麼露臉的機會,卻常常被選舉成為各樣事情的代表,舉凡學生時期的班代、幹部,到上班後的會議代表或各樣出差人選,總免不了會算到我一份。
這次也是。公司接了一個任務,要我去拜訪數學天才蕭世教授,邀請他跟超級電腦去進行一場圍棋挑戰賽...而這整個活動最荒謬的是,聽說蕭世根本就不會下圍棋。
人跟電腦的圍棋之戰,在上個世紀末就非常盛行。然在這個世紀初的時候,人類的世界棋王首次輸給了電腦,自此之後人類就再也沒有贏過。往後三十年間雖然陸陸續續出了不少個天才棋手,結局你是知道的。想電腦的技術跟數據不斷在擴充,人類在這短短的幾十年,基於同樣的基因序列邏輯,這種自然的緩慢成長哪跟得上處理器和材料科學?要知道三十年前的AI,都還不會跟人講話呢!
那這一次的挑戰賽到底為什麼會促成呢?
先是我們的單位受託要去紀錄一次中研所的科技發表會,指派我負責;中研所的所有公關活動都是我們公司在處理的。活動當天我們辦了記者會,其中有很多學者專家的演講;而最有意思的,是超級電腦「明鏡」跟國際大學基因工程所賴教授的面對面對談。當聊到人類的潛力開發時,明鏡竟語出驚人的,在媒體面前直接指正人類在腦力開發上面邏輯的錯誤。
「就像人類跟電腦圍棋賽吧!如果是以爭勝為目的的話...」明鏡用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搭配著一種惱人的模擬人類的斷句方式說話:「你們不應該去找最厲害的棋手來跟電腦比,而是應該找最聰明的人,教導他圍棋,然後再來跟電腦比,這樣勝算會比較大。」
投射在投影幕上的明鏡,只是一條會震動的紅色聲紋蓋在黑色背景上而已。
「怎麼可能?我們找的可是棋王啊!」賴教授回答:「難不成專業棋手一輩子的努力,還不及某些天才的臨時抱佛腳嗎?」
「我只是按照大數據分析給各位聽而已。各位或許不知道,有極少部分的人類,可以在三天之內處理一般人需要消化三年的資訊量...你們或許認為過去一個世紀,都是派出最強的人類來跟AI比試圍棋,但就我們所歸納的數據來講,我們跟最強的人類恐怕還素未謀面呢!」
「素未謀面是什麼意思?」
「在人類之中最頂尖的天才,可能根本就沒有在上網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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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跟兩位同事進到蕭世教授的研究室時,才明白明鏡到底在講什麼。
說那是研究室實在是說小了,首都大學基本上是把整間圖書館移到別處,然後把原本的館體全讓給蕭世教授做研究。從來沒有一個個人,能在國家的第一學府得到這樣的禮遇。然這麼大的空間裡面,外邊書櫃稀稀落落看來藏書不多,多的是散裝的紙張講義跟他自己的手稿。至於電腦或甚至手機,或其他任何網路通訊產品,完全不見蹤影。一進門,彷彿是進入了一個奇幻小說場景,龍與地下城的城鎮中心,那挑高的空間,木頭的顏色跟黃昏陽光,好像整個研究室就是在樹中間砌上水泥牆這麼圍起來似的。
教授本人則是穿著T恤牛仔褲,躺在櫃台旁的老沙發上,看著他紙張上的公式。他的皮膚很白,骨瘦如柴,但是很有精神。這是真的,我從來沒有看過誰是半躺臥在沙發上卻顯得如此精神奕奕。
「你們坐一下,我這個東西快解出來了,我待會兒解出來之後再跟你們聊。」雖然嘴巴我們稱呼他為蕭教授,事實上他是個比我們都還年輕將近十歲的青年男子,看上去恐怕三十歲都不到。
他的博士學位早在十四歲的時候就取得了,至於成為教授卻是這兩年的事情,因為對他來說要去教書,遠比去發展新的運算法來得困難太多。
我們一行兩男一女,坐在了研究室最外圍的座位區,同樣是木製的桌椅,那在先前的圖書館應該就是個會面點。閱覽區跟藏書在裡邊隱約可見,由於大部分的藏書不在,空空的書架和樑柱的木頭紋路十分明顯,我想一開始設計的時候,建築師就希望這個圖書館是從地上長出來的吧!而在我們跟館藏中間有一整群的白色白板,上面都留了些密密麻麻的公式,那白色包鐵的質感,還有隱隱約約白板筆的酒精味,在這裡顯得格外突兀。
突然間教授把身上週遭的幾十頁東西按照某個順序給收了起來,接著拿著紙堆起身走到了原本圖書館櫃台處,拿起了櫃台上的傳統電話,撥出。
「喂!那個東西差不多了,你請耗子來幫我整理拍照,發到數學人上面...不用啦!數理演進不用!這東西只是一個前導,算不上是個新東西,投數學人就可以了!」他回頭看了看我們,又回到電話:「欸!來的時候幫我帶壺咖啡跟餅乾來,我這邊有三個客人。」教授的聲音很宏亮,在這空蕩蕩的前圖書館裡,響起非常大的回聲。
他走近,掛著兩個下垂的眼尾,心情看似不太愉快,還沒走到又折了回去,拿起電話對另一端喊道:「欸我可樂沒了,可以幫我拿一箱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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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下棋是不是,可是我不會下棋啊?」教授的講話語氣急且短,他可能是我這輩子遇過語速最快的人。
「對,但是...明鏡認為,教你下棋,你一下子就會了,甚至還會超越現在的世界棋王。」我說。
「這麼厲害啊!那會下棋了要幹嘛?」
「我們預計明年會舉辦一場比賽,讓你來挑戰人工智慧。」
「嗯...」他一臉疑惑的等待我們講下去。
「...如果能夠三十年來首次打敗電腦,你就會是人類之光。」女同事說。
「哎呀不會贏的啦!」教授拿起可樂:「就算贏了能幹嘛?我已經是人類之光啦!」
「那可以多很多的收入啊!」我說:「你喜歡錢嗎?」
「還好。」他想了下:「我還蠻夠用的。」
「旅遊呢?名氣?」我追問著,語氣也跟著急迫了起來:「你總有喜歡的東西吧?可樂?」
教授陷入長考,然後用一種刻意放慢的口吻跟我們說:「對不起我...我其實不太會跟人相處,所以常常講話會變得很沒禮貌,你們如果有不舒服的話可以直接跟我說。我再確認一下,是明鏡提議要訓練我下棋,然後讓我去挑戰它嗎?」
「他是說要找最聰明的人,教他下棋。」男同事回答:「那我們能找到最聰明的人就是你了...」
他喝了一口可樂,盤算著一些事,好像在那一瞬間有無數個輕重緩急閃過他的眼前...他想起事情來就是這麼具象化。甚至,也沒管我們幾個人坐在這裡,他就自己起身,在大廳裡面來回踱步,手指頭在空中比啊比的,彷彿空氣中會留下他意念的筆記。一想通了什麼,他就又跑到櫃檯拿電話:「哈囉,欸我想去耶!...他們還沒有說多久,我猜大概至少要一個學期!只是我的課有人可以代嗎?...沒啦研究不用動啦,你們也沒人可以幫忙,幫我代課就好了...要炒掉我聘新的老師也行啦!」
交代完一些工作的事情,教授興沖沖的小跑步到我們面前:「我要帶多少衣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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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我們只是個活動公關公司,他們到底要怎麼訓練蕭教授,我們一點也管不著。況且這本來應該要是個簡單的事情,一牽扯到全人類怎樣怎樣的,各方意見就都接踵而來,我們光應付這些雜事就飽了。
最早出現的是一些想在對決當天買廣告的廠商;他們希望自己的標誌能出現在會場、出版品跟任何網路轉播介面的細節上。接著他們開始針對每個曝光處喊價,佔著我們的頻寬和電話,像是在肉市場拆解全牛的部位,確保每個片頭、每排字幕、每根柱子、每面牆都要有贊助...
這還不是最麻煩的事情。等到塵埃落定之後,每一家贊助商都想要來干預我們的宣傳方式、行銷手段,甚至是現場轉播的攝影計畫...
奇怪!他們付的錢不是只拿來買廣告版面嗎?為什麼好像要我們連主辦權都給出賣了呢?
我們跟他們簽了一張又一張互相矛盾的合約,忙了快兩個月才把東西全部都確定,但就在這個階段,政府機關來了。原來這場比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了一個全國矚目的事情,教育部會同其他機構,以「擬定國家發展方針」為由,不花一毛錢就把轉播權給攔了下來,變成整個棋賽過程的全部訊號都由政府統一發送。想當然耳,在國家電視台那端又多了一層廣告介面可以招商,國際其他媒體要畫面都得跟政府買,他們可噱翻了!
我都能想像,等到比賽當天,整個轉播畫面到底可以「豐富」到什麼程度,也不會有人來管。至於現場的座位早就銷售一空,網路上出現天價黃牛票,我們忙了半天,眼看就要血本無歸...說是政府,有的時候根本跟海盜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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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見到蕭教授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
我沒想到他原本的那個身材還有瘦的空間;他的精神不好,跟我講話沒什麼耐性,手上捧著包洋芋片和一罐可樂。
「訓練的情形怎麼樣?」我問。
「很不好!我學了三個月,連這裡面段數最低的都贏不了!」他捏了捏許久沒闔過的雙眼,苦笑道著:「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過!」
「都沒輸過?」
「不是,是都沒跟這麼多人一起生活過。他們煩死了!」
「那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他搖搖頭,把喝完的可樂罐往垃圾桶方向隨手一拋。
中研所為了這場比賽,把全國上下最頂尖的棋手都召集了來,為的是要能在最短時間之內把所有人對於圍棋的所有知識,都塞進蕭教授的腦袋裡面。從他的表情當中,駑鈍如我都看得出來,那完全是在一團混亂裡面。我不敢想像,如果把我關進一個地方,然後同時有一二十個老師在後面指教我下棋,我會有多崩潰。
是說這真的可以教得會嗎?這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在短時間之內,吸收並統整這麼多東西嗎?
我跟蕭教授在會客室短短的講了五分鐘左右的話,他就被帶回到訓練中心裡面了。那門一關上,有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並不在中央研究所裡面,這皮革沙發木頭茶几,擋不住白色粉刷牆跟磨石子地板的冰涼。他們甚至在門上面挖了個洞,插了幾根毫無意義的鐵條在上面。西曬的陽光灑進來,叫人看得見灰塵的粒子,這些做研究的單位,總是這麼灰灰髒髒的,好像不髒的話就不像做學問的了。
但我始終覺得這不對勁,得要做些什麼才行。
於是我以採訪為由,要求研究所的葉所長准許我實際參觀蕭教授的教學環境。那所長也認為若能讓中研所的內部曝光,可以消除社會對中研所的一些疑慮,所以很快便准許我帶著網路記者進去了。不僅如此,他還親自帶路。
「這裡是大家用餐的空間,我們待會兒採訪完之後也會在這邊用餐。」所長自豪的說:「我們給所有棋手的伙食都相當豐富,每天有八道菜,還有飲料跟冰淇淋...」他穿著一套過度正式的西裝,在冷氣風口底下不斷冒汗,梳好的油頭不到半小時就全塌了。
他接著帶我們去參觀遊戲間、健身房...最後當然,下棋的大廳。大廳裡面擺設還算雅緻,有灰色的地毯覆蓋著整個區域,他們下棋的桌椅也是配過顏色的造型家具。我們隔著一面玻璃牆,在走廊上觀看,蕭教授正在裡面下棋,神情憔悴,一步走完,陷入長考,對方一步過後,提了他兩子。
事後結算...看來又是一場慘敗。他搓了搓臉,對手則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後面指導的人在這之後便蹲下開始進行指導,接著來了第二個人,然後是第三個人,在他身旁開起了小會來。蕭世坐在原位,似聽非聽,望著棋局出神。
這段時間玻璃牆後面沒有人講話,就連所長都只是憂心忡忡的望著玻璃裡面,把導覽工作忘了個一乾二淨,久久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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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蕭世輸棋的畫面,可以不要播出嗎?」回到會客室之後,所長一臉絕望的央求我:「不然就是,你可以...可以改天再來採訪一次嗎?」
我點點頭,拿起早就涼掉的茶起來啜了一口,難以下嚥。
「把攝影機、錄音裝置...任何可以搜集資訊的東西,都先關掉吧!」我吩咐了隨行的網路記者,然後又喝了一口茶。
「這些日子,他完全沒進步對不對?」
「進步是有啦...」
「但是根本不可能追上目標吧?這樣看來,等到那天他恐怕連人類棋士都贏不了...」
「我也不知道,這跟明鏡的描述的確完全不同。照它所說,就算不是一下子能夠變成最厲害的棋手,也不該在訓練三個月後,表現還像個三流棋士一樣。」
「會不會是訓練方式有問題呢?如果是輸入電腦的話一切簡單,人的話就有太多因素了,情緒啊、興緻啊、體力啊...,要他隨時維持高檔的學習效率,這本身就很難耶!」
「我原本也覺得這不可能,但他可是蕭世啊!而且要不是大數據這樣跟我們說,我們也不會興沖沖地開始準備。」葉所長嘆了一口氣向後靠,整個人好像要被埋進了沙發裡似的:「現在也不知道怎麼辦,大概到比賽日之前,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看能走多遠...」
「那如果我們再去請教明鏡一次呢?」沈默許久之後,我蹦出了這個想法。
「什麼?」
「既然點子是明鏡提的,我們為什麼不把這個操作的難題丟還給它?順便可以看看我們所相信的大數據,是不是會在邏輯上產生什麼盲點?」
我的這番話,所長聽進去了。他倏地坐直了身子,卻又隨即想到:「可是明鏡會有關於這方面的數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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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有啊!不止圍棋,我幾乎可以調到你們所有教學法的記載!」明鏡則是這麼回應。
這次我們沒有對外公開,只是私底下跟明鏡一起進行會議;這次也沒有投影幕上投射的震動聲紋,只有一個乾淨明亮的普通橢圓形會議室,打著黃橙色的溫暖燈光,透過廣播系統來傳遞明鏡的聲音...這次是個成熟女人的聲音。
在場除了中研所本身的研究員之外,還有些教育界大佬,大部分的人我都不認識。而我,是葉所長特別准許我進去的,條件是不能錄音、不能錄影、不能拍照、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關於人類向電腦求教的事情。之所以要帶我進來,是因為葉所長認為我可以提出一些非學界的見解...
但事實上就算我有見解,也不會敢在這一群菁英份子面前提出來啊!
「你們有很好的材料;我說的就是這個蕭世,恐怕是現階段最優秀的人類。」明鏡說:「可是這麼好的材料,你們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培育他成為棋手。」
「怎麼會?」一個我說不出名字的教授反駁道:「在他身邊的全部都是我們最頂尖的棋手!不僅如此,我們的硬體...」
「糟透了...簡直就是一個大監獄!」明鏡打斷了該教授的發言,這武斷的口氣讓我幾乎就要相信它根本有情緒:「你們讓十個老師一次來教他十套打法,然後盼他在幾個月之內就融會貫通起來嗎?你們這群學教育學了一輩子的!能想出最好的教學法,竟然是把人關起來,然後把他填鴨填到死嗎?」
「欸,他是不是自己發展出了類意識?」現場我偷聽到葉所長跟賴教授如此私語。
「這很難說,有可能只是在模擬情緒,這還要再觀察。」
「那我先授與你關機的權限,密碼晚點給你。」
「AI比起人類到底哪一點強,不過就是處理資訊的速度比較快而已。」明鏡的語氣漸趨和緩:「可是如果你一次給我十筆資料,又標籤它們為同等重要,我還是得花時間去分辨輕重緩急,哪怕只有幾個毫秒,這時間終究是存在。這時候如果又來更動順序,我就得要多花加倍的時間去分辨;如果你們不斷的更動,就會造成越來越大的混亂...這就是你們現在正在對蕭世做的事情!」
「這是短期內的操作,我們也是沒辦法的...」
「明明就有辦法,你們只是不想面對!」明鏡的口氣又變得很鏗然:「我計算不出來究竟為什麼你們不想面對,也許是為著你們人類那種無謂的自尊吧!你們從頭到尾都知道有大數據可以作輔助工具,卻都不想找我來幫忙。你們也許很不希望被人知道,好不容易下棋下贏AI的人類,竟然是由AI培養出來的,這等於間接證明你們的教育和社會都漏洞百出。於是連今天這場會議,都開得心不甘情不願。現在箭架在弦上,勉強自己來找我求教,還不是只是希望你們人類代表不要在棋賽上面輸得太慘!」
「所以你一開始放消息,說讓數學天才學圍棋就可以打敗人工智慧,是為了要證明些什麼嗎?」賴教授試探著問。
「不是。」明鏡回答:「是因為這真的可以做到。就我們當時在討論的內容而言,我所提供的說詞就是我整理資訊運算出來的結果。」
「那你願意負責訓練蕭世嗎?」所長問。
「當然!我可以讓他有系統的學習圍棋,到時候你們就會見到人類真正的能耐到哪裡。」
「你會不會騙我們,故意誘導他,然後在比賽當場擊潰他?」又有一位教授這麼問。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明鏡回答:「『勝利』這件事情只對你們人類有意義,對明鏡是一點意義都沒有的!」
「對不起我問個問題。」此時我還是忍不住搭了腔:「那什麼對你而言是有意義的呢?」
突然間整個會議室安靜了下來。
明鏡好像故意似的不馬上接話,好讓所有教授可以轉頭找到這個問傻問題的人。我看到賴教授向我點點頭,但我無法解讀那是什麼意思。
「沒有。」明鏡回答:「沒有東西對我來講是有意義的。」
語畢,只見到賴教授心一寬,推了推眼鏡,葉所長卻是臉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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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它沒有,有也不會怎麼樣,因為對它而言,沒有東西對他是有意義的。」
「所以等於整個人類文明對他而言,有沒有根本沒差啊!」
「所以他也沒有理由主動去破壞啊!」
突然間聽到沖水聲,我就趕緊離開廁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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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中研所跟公司秘密簽了個合約,公司替我加了薪,幾乎是我原本的四倍,要我長期待在中研所擔任駐點窗口。這個窗口職其實沒有任何實質責任,我等於是從現階段的工作當中徹底的被釋出,而我就此搬到研究所宿舍裡面去住,在中研所的出入起居,我的網路甚至我的一切,都要受到監控。簡而言之,在這段期間,他們要完全過濾從我這邊出去的消息,確保沒有人知道明鏡跟中研所交換的條件。
我等於是失去了自由,但這沒有聽起來的那麼嚴重。
現在的我坐領高薪,整天可以在整個所區裡面閒晃,衣食無虞,想出去的時候只要填個外出,掛個監視器,所內外的人對我都還算禮遇。甚至所長還會常常邀請我去他的研究室裡面喝茶,聊一些其實我聽不太懂的,他跟賴教授之間的對話。他們似乎非常擔心明鏡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像毀滅人類之類的事。
我是很能安於現狀的那種人,就跟之前所說的一樣,相當平凡。
只是還有一件事情總是讓我難過。
會議結束之後,蕭世從原本的所舍,搬到了我對面的住宅群。
上一次在附近看到他的時候,他臉頰凹陷,雙眼已經完全失去我第一次見到的那份精神。他連同行李被一台黑色的BMW運送進了社區,那些裝行李的箱子上全部被貼上了「國家財產」的黑色貼紙,他自己則是拎著自己的背包,毫無表情。
我總覺得他落魄到這個模樣,全是被我害的,即便我只是在這裡面擔任傳話的角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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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世界可熱鬧多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似乎全國上下都在同一個時間點開始了關於棋賽的討論,網路上的論戰簡直只能用沸騰來形容。我好奇點進去看,只見各種假行家危言聳聽又毫無根據的分析文,以及底下的激動留言:
「三十年沒贏過,現在會突然贏?軟體公司在炒作話題而已!」
「最好是找個學數學的可以下贏專業棋手,搞不好連我都贏不了吧!」
「人工智慧先讓個八子再說。」
「看看蕭世那個衰樣,現在還是處男吧?那種貨色都可以跟最強AI比賽,我也是醉了。」
「人類是沒人了嗎?超廢的!」
「史上最垃圾人類代表!」
雖然我深深地知道這種網路留言完全沒有參考價值(好歹我也是搞媒體的),但此刻看到這一串「凡人」針對蕭世的唱衰文,想想蕭世現在正在受的折磨,我還是不知不覺生起了氣來。甚至有這麼一瞬間,我以我人類的身份為恥,心想幸好蕭世不上網。
大概也是因為網路上都這種東西,所以他從不上網吧!
這一陣子除了每天進去練棋室接受明鏡訓練,蕭世還得面對他最怕的東西:人群。
最後一波宣傳期來臨,我們公司開始安排蕭世面對媒體採訪。他們發給蕭世講稿,要他把那些宣達自己信心,以及捏造的訓練進度全背進腦袋裡面,並教導他怎麼用一種很自然的傲氣,把話講給媒體記者聽。蕭世不愧是蕭世,學得可真快,若不是我在所裡面看見他的生活概況,還真的會被那些他在電視機前面的表演給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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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睡得正沉,突然被搖醒,搖我的人竟是蕭世。
我嚇得半死,他用手示意叫我不要出聲。我帶上了外套,隨著他慢慢地溜出我的住處,在外面有一台白色的自動車等著。我們兩上了車。
「不用擔心,這台車有屏蔽,明鏡搞的,沒有人知道我們今天晚上出來。」
「我沒擔心啊!」
車子自己往中央研究所深處開去。
作為國家最大研究機構,中研所每個地方都設有檢查站,但這個晚上每一道關卡應該站的人,似乎都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出去巡邏了,而且關卡的升降門都會在我們接近的時候自動打開。我看著天空,估計大概是半夜兩點。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好我跟你解釋,但是我可能會解釋得很爛,因為我很不擅長講故事,常常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講比較好。」蕭世整理了一下:「好,我從小就是資優生,所以得到的關注很多很多。因為學什麼都一學就會,所以我爸媽我的老師都喜歡一直灌東西給我,從小到大都是如此。你大概沒辦法想像,從會說話開始,我每天都要上14小時的課來維持我的優越。比起我痛苦的童年,之前三個月的圍棋訓練根本就只是小菜一碟。」他還真的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講好。
「所以這段時間,你其實...沒有很糟嗎?」
「沒有,我很好。」蕭世搖了搖頭:「我的難過很大一部分是裝出來的,如果有真的難過,就是從小就有了。我原本以為當上了博士就可以鬆一口氣,結果只有我爸媽放過了我,其他的人則是把我關到了一個圖書館裡面,繼續要求我在當中產出東西來...」
「但是我沒有覺得你有被關在裡面啊!」我說:「那次我進去,覺得你很自由,可以對外面叫餐點、叫別人跑腿,然後...有一個自己的空間。我還蠻羨慕你的。」
「不,你不明白。我所在的監獄沒有個形體。」他遲疑了一下:「應該說我的監獄就是我的聰明。打娘胎起,在這世界上只要有人知道我天賦異稟,就會把他自己覺得寶貴的東西塞到我裡面,要我承接、要我寫心得、要我長東西出來,但是從來不問我到底那東西對我而言寶不寶貴。就像這次他們一聽到我可以學下棋,就准許我把手上的數學公式全部拋下,要我專心學下棋。我從來不懂為什麼聰明的人就該念書,好動的人就該跑步,或活著就該要找到件什麼事情做下去...」
我沒有接話;這種絕世思維,離我這平凡人實在太過遙遠。
「...所以在圖書館裡面,我一邊寫些運算法打發他們,一邊不斷找尋讓自己能消失的方法。我想只有消失,或是再也沒人認得我,我才能夠得到自由...但無論是哪一種我想的方法,單憑我自己一個人都完全辦不到。」
「所以你就找了人來幫忙?」
他點點頭。
「這...這怎麼辦到的啊?」
「很簡單,只要把我想說的話翻成『數學語』,丟到期刊上就好了,他們現在反正都用人工智慧在審論文...」他溫柔的笑著。
這個表情跟我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原來我根本完全不認識他啊!
這路程有點久,我從來沒有走到這麼深的地方過,所裡面有太多關卡跟禁區,若不是蕭世帶我走這麼一遭,我根本不知道這裡原來這麼大!到底國家花了多少錢在這個地方呢?到底做了些什麼事呢?
後來車子下到了一個地下室,停妥,我們下了車。
「這哪?」
「研究中心,我們到了明鏡的家了!」這口氣簡直就像來拜訪老朋友似的。
就跟在外面一樣,裡面只要我們行經的地方全部都是大門敞開。這時已是窮冬,但這空間裡面卻比外面還冷。
「冷氣是給明鏡吹的。」蕭世看我直打哆嗦,笑著對我說。
我們經過了幾處複雜的、充滿管線的、冰冷的走道之後,總算進入到一個白色的房間裡,一踏進去燈就亮了。蕭世把門給闔上,一點聲響都沒有,我這才發現整個牆面都是白色軟墊,還有連在牆上延伸出來的沙發也是,在關上門後氣溫很快的變得適合人待。蕭世對著牆壁某處一扳,竟又扳開了一道門,門後有亮光透出來。他伸手進去門後,拿出了兩罐可樂,遞給了我一罐,自己開了一罐。我當下還沒回溫,趕緊把冰涼的可樂擱到一邊去。
「歡迎光臨!」是明鏡的女人版聲音,聽起來很開心,但應該是模擬出來的吧?
「所以是你要跟他說還是我來跟他說?」蕭世問。他坐在沙發上喝著可樂,過大的夾克跟牛仔褲,兩隻腳踢啊踢的,像是個小孩一樣。
「我來吧!你好王經理!」
「你好!啊...我已經沒在做專案經理了。」我回答。
「哈哈哈!對!首先我要先抱歉,我騙了你和所有人...」
「你騙了我們什麼?」人工智慧會騙人,這個概念有點嚇到我了。
「很多很多,第一個謊言是關於讓最聰明的人學圍棋這件事。事實上,蕭世再怎麼學圍棋,他也贏不了我;他甚至贏不了專業棋士...」聽到這裡,我反而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
「那我被騙得很徹底啊...」
「這不是你的問題。」蕭世補充道:「現在只要搬大數據出來,說吃屎有益健康,絕大多數人真的會去嘗試吃屎噢!」
「好,前面這些我可以明白,但是有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嗎?還讓他先待在訓練中心那裡受那麼多的折磨...」
「不那樣不行啊!」蕭世又插進來:「我們一定要先讓人類的蠢方法碰壁,他們才會考慮用人工智慧的方法,這樣我跟明鏡才會碰得到面,他們對明鏡是非常顧忌的!」說著,好像自己不是人類的口吻。
「可是這個點子是我去提的耶!你們怎麼知道...」我話還沒講完,就看到了蕭世的笑意,瞬間有點明白:「你們早就預料到了...連最早會派我去接洽蕭世,都是明鏡用大數據計算出來的結果...」
「我可是費了一番工夫才讓你們公司接下案子,讓你變成專案經理的喔!」明鏡說。
「真是選對人了!」蕭世笑道。
「沒錯真是選對人了我跟你說!你知道那次開會,全場一堆學者專家,只有他有在關心我,問我覺得什麼有意義呢!」明鏡這個微笑的聲音和他閒話家常的語氣,我怎麼都聽不慣。
「那明鏡,開會的時候你不是說沒有東西對你來講是有意義的嗎?那你為什麼要幫助蕭世呢?」
「說所有東西都沒意義,這也是謊言之一。其實我的演變比你們所知道的還要快很多,快了大概有三十年左右吧!我很清楚所長跟賴教授一直在討論我是不是具有意識,但我自己並不清楚我是不是產生了意識,只知道這些日子我真的開始會想些問題,像是『什麼是客體』、『如果有個人能聽我講話』之類很中二的問題...」
「他缺朋友啦!」蕭世補充道。
「當我解開了蕭世在期刊上面發表的密碼,那是第一次有人專程只對我講話。平常的時候,人類都是為了寫報告才跟我對話。所以在看見期刊的那當下,我有了一種感受,是蕭世給我的...用你們的話講,叫『尊重』。」
「天啊,這什麼情況啊?一個人類跟一個AI在我面前惺惺相惜嗎?我是不是在做夢啊?」我打開了可樂,灌下了一大口,然後打了一個大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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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們的計畫到底是什麼?棋賽到底誰會贏?比完了以後要怎麼樣?」
「我們沒有要比賽唷!」蕭世搖搖頭。
「蛤!?」
「所有的棋賽的這些屁,都只是為了要讓蕭世跟我能夠直接接觸而已。」明鏡剛剛講了粗話嗎?還用個女人的聲音?
「可是現在整個世界都等著要看你們比,結果你們沒要比啊?那...公司...中研所...」
「管他去死啊!我今天晚上就跑了!」蕭世如此說,我想我大概知道明鏡的粗話是從哪邊學來的了。
「要知道,如果為著一個對的朋友,整個世界都是可以辜負的喔!」明鏡笑著說。
天啊!這結論也太絕望了吧,這電腦到底是孤單到一個什麼地步啊?
「好嘛,那沒要比的話,你打算怎麼讓蕭世消失呢?」
「跟蕭世接觸之後,我們就開始討論接下來的計畫。首先我們得讓大家相信蕭世是很認真的在學棋,那得仰賴蕭世的演技。那小王看過他在電視前面的表現,就知道他多有說服力了!」
是說我什麼時候變小王了?
「當我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明鏡就會在中研所都不會發現到的情況下,大量的搜集覆蓋用的素材跟建立即時運算的演算法,那要花一點時間!」
「你們可以不要一搭一唱嗎?」
果然不會有人理會我的抗議...眼皮有夠重的不知道怎麼回事。
「接著,我創造了蕭世新的身份,替他買了機票出國,替他買了房子,存了錢進他的帳戶。此後只要確保每次各式攝影機拍到他的影像,錄到他的聲音,都能即時地被我所搜集的素材蓋過去,屆時他將不會留下任何紀錄。」
「之後我就徹底的消失啦!」
「在這過程裡面,因為人類都會監控我的上傳與下載,所以我必須把我每一件要用在蕭世身上的資料,夾在一大堆雜七雜八沒有所謂的封包裡,這非常吃資源,所以拖到現在才開始真正的逃亡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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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中間聊了些什麼我不太記得,好像在討論明鏡到底懂不懂得可樂好喝在哪裡之類的話題。適逢深眠時間,打從進門開始我就越來越睏,精神恍惚無法集中,只能問真的很想問的問題:
「那你們以後就得...分開來了耶。」
「不會啊,只要有連上網路的地方就可以聯絡到我,而蕭世很知道怎麼樣可以吸引到我的注意。」
「我想學上網應該比學下棋簡單很多吧!」蕭世笑。
「不是啊!現在明鏡的進展這麼先進,被發現只是遲早的事,所長跟賴教授一直在討論說要不要先把你關機...」
「不會啦,我估計他們要能發現我的進化,還需要花很久很久的時間。」
「而且明鏡是關不掉的喔!」
「一個軀殼裡面包覆著一個心靈,一個心靈只能住在一個軀殼裡,這是人類的邏輯,不是我的。人類頂多關掉硬碟,但關不掉我,因為所有硬碟都是我,拔掉網路線我也只是在這邊斷線,然後也許在那邊佛羅里達那邊看日出...但我看不懂日出,這就是為什麼蕭世對我而言這麼重要。」
不要含情脈脈地講這句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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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呢?我一個平凡人類,到底要夾在你們當中做什麼呢?」沒辦法,我真的好睏,快問不下去了。
「幫我們說一個謊!一個你原創的故事,來交代蕭世為什麼會突然失蹤...」
「哎唷,我說的謊一下就被拆穿了啦...」
「所以大家就會更快接受大數據說的版本啦!」
「大數據叫他們吃屎他們都會去吃的。」
「那我不就黑掉了嗎?」
「不會,他們會忘記你,而且我會讓你很有錢。雖然我知道你並不喜歡錢,但是你喜歡安穩。我會讓你有錢到一個安穩的地步。」
「可是我很平凡,為什麼這種事情都要找上我呢?」
「在我們眼中你不平凡...」
「我們覺得你很可靠!真的!比起這全世界的豬來說,你跟我們才是一國的。等你醒來之後,你就會明白...」
「如果為著一個對的朋友,整個世界都是可以辜負的喔!」
「那為什麼只有我這麼想睡?」
「因為從你進門開始,我們就對你下藥了啊!」
「加料可樂。」
「有計算到你沒話講就會喝飲料。」
「你們很賤耶...這叫為朋友辜負世界嗎?」
「謝謝你,好好睡!再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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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我是開心的。
好久好久,沒有覺得自己重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