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護理人員,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
5年前,在醫院的急診室看著爸爸的離去,心中有無限的懊悔。
爸爸平時身體沒什麼毛病,極少就醫,甚至他常自誇連牙齒都沒有一顆是假的。
就在某次他告訴我,吞東西時脖子好痛,要硬吞才吞的下去,太大口也不行,我才驚覺趕緊帶他去看醫生,就在做胃鏡檢查時,醫生做到一半跑出來說,食道非常狹窄,內視鏡下不去,只能就食道上方周圍取樣,看起來狀況不佳。
過了幾天,確診罹患食道癌末期,一顆直徑將近10公分的大腫瘤,將食道緊緊包圍,已無法開刀治療,癌細胞擴散到頸部淋巴結了,醫生問「難道你們都沒發現他脖子兩邊有腫塊嗎?」我真的很慚愧,癌細胞多到讓淋巴結也腫的很明顯,我卻沒有查覺。
很難過沒有和爸爸相處久一點
從小到大,爸爸是我在家裡最好的朋友,雖然只有小學畢業,雖然只是勞動力工作者,雖然我每週和爸爸最多只能相聚2天,他的話不多,但好像很懂我,知道我不受拘束,他常常重複講同個老笑話,非常好相處,在一起真的很舒服。
仔細回想,只有前18年是住在家裡,上大學後,我就離開家,畢業後在外地工作、結婚成家,回家的時間更短暫且匆促,能和爸爸聊上幾句更是稀少,他不擅長接話,常常我們是一起坐著看電視渡過這極短的時光。
明明很喜歡爸爸,卻很難向他表現,有時候我們連對視都存在點害羞。
但這樣怎麼對?家人之間難表達時,也會很難互動,而最大的危機是,爸爸身體出狀況了,我卻絲毫不察。
生病後,看著爸爸受盡折磨讓人很痛苦
他的腫瘤太大,狹窄的食道已經壓的快沒有通道了。
爸爸必須插鼻胃管才能灌入安素那些營養品,有次和爸爸一起回門診換鼻胃管,當診醫師努力的想把新的鼻胃管,從鼻子插進食道裡,醫師用盡力氣還是插不進去,這個過程讓人看了眼淚不停的掉,醫師插了10分鐘,爸爸痛苦的哀嚎10分鐘,食道裡雖然是腫瘤,但那也是肉啊!
一根管子硬是要通過,除了痛還有什麼呢?鼻孔被大力擠壓,只為了讓鼻胃管進去,咽喉不停的受外力刺激而乾嘔,腫瘤是佈滿異常血管的大塊肉,一直戳它,裡面肯定在出血。
那位醫師最終沒有成功,打了電話找來其他資深幫手,因此這件折磨,每個月到了要換鼻胃管時,爸爸都得承受多次。
化療+電療,也讓爸爸的身體逐漸虛弱
為了縮小病灶,讓爸爸可以順利進食,我們選擇化療+電療。
食道癌化療是全身性的藥物治療,藥物的毒性很強,每次都得住院,接受噁心、嘔吐、過敏、免疫力下降、手腳麻痛、全身倦怠的副作用,每打一次,體重就降低一次,原本豐腴的體態,像被雕刻的木頭,一片一片削去,直到骨瘦如柴。
同步接著做電療(放射線治療),醫師用高能量直線加速器照射腫瘤部位及附近淋巴結,將近2個月,每週都要到放射線室報到。
看著爸爸的前胸、後背都被深藍的奇異筆做上記號,直到治療週期完畢前都不能擦掉,感覺很不舒服;但更不舒服的是,幾次照射下來,皮膚上開始出現焦黑、脫皮,那燒焦的味道在他走出治療室時那刻最濃烈,皮膚、肌肉、食道、肺部被燒灼的感覺到底有多痛苦,爸爸從來不說,就像他隱忍那腫瘤對他的侵犯。
到了後來,爸爸虛弱到難以想像的狀態
有一陣子他腹瀉多天,每天狂拉好幾次,必須住進加護病房。
怎樣治療都無效,也查不到原因,直到後來才發現是「困難梭狀桿菌」的感染,導致「偽膜性腸炎」,已經住進加護病房7天,再拉下去會拉到死,我們趕緊要求轉院,轉到大醫院去。
這時,繼續注射強效抗生素也沒用,聽媽媽說,醫師用別人的大便來幫爸爸灌腸,一天灌個幾次,白天我在公司無法陪同,媽媽說那味道讓她覺得很難受,每次灌完,她都會幫爸爸再清理一次身體。
那爸爸呢?這種治療連我都沒有看過,他卻得親身嘗試,改變大腸內的菌叢不容易,這個治療持續了好幾天,醫師說再不行也難救了,還好,慢慢出現一線生機,拉肚子的次數一天一天減少,終於可以出院回家。
然而,好景不常。
不到一年,飽受疾病、治療副作用、併發症摧殘的爸爸,倒在地上無力呻吟。
那晚,我們急著趕到醫學中心的急診室,半夜依舊人聲鼎沸,爸爸痛苦的表情和不時抽搐的身體,我難以想像爸爸當下所承受的到底是怎樣的苦難,即使用了最高濃度的嗎啡,一點也沒讓他好過些。
我感覺,爸爸是在一個絕望的恐懼與無助下離開的。
這一切,如果能給我多一次的機會,我希望能多和爸爸講講話,或許可以從他少少的言語中,查覺他對吃東西難下嚥的抱怨;我希望多看看他,或許可以早些看出他的異動、他那開始腫大的淋巴結;我希望多摸摸他,或許可以傳達更多我對他的感激與至愛的親情。
爸爸要離開的那晚,即使再怎麼哭喊,他抽搐的身體與幾近失去意識的靈魂,擋住了我與他的連結,我不敢想像爸爸他那最後一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