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噠。
不偏不倚的第二十三次翻轉。跨越都市遠方黎明初光切裂的黑與白,鎧甲高觸地的高跟與抬手置於床底沿牆書架高點的水沙漏同時劃破屋內的寂靜。是做為媒介的半人對誕生她的世界尚有留念?
又或是契約另半的魔神對籌備許久的計畫懷有躊躇?
截斷後再次銜上的寧靜中除了丁香與醋栗的刺激,微塵空氣中泛光閃動的血邊、隨日光後褪退去的幽黯、光纖網路數據機的指示燈與無線話機的待命燈以欠損的形式錯綜。盤繞著床腳探頭而斗下一身屋內春日的微寒,蛇眼收尖的瞳孔深黑處倒映著屋幽處的景象。
─服侍巴力多年的牠靜靜地見證著即將到來的結論。
在連執三班的疲憊中,武令夫於交流匝道口的停車的懸吊晃蕩中前挺轉醒。
摘下眼鏡揉著小憩片刻而溽濕的眼角,昨日震撼感的餘波並未在晨間醒起的都市中消散。人是真的、新聞是假的;人是假的、新聞是真的;人和新聞皆是真的;人和新聞均是假的─遲鈍沉重的腦仍自發組織著各種推論與可能─自荒謬到情理通達,男人挑不出一張足以承載與網羅現實重量的結論。
正當糾結錯亂無法梳理分明的思緒即將拉緊收死的剎那,綠燈的油門催動與左轉慣性將魂不守舍的男人外甩,拋飛的視線迎上半開窗外熟悉了22年有餘的老家街景、碰了個額前的直擊。
下一站,終點站:瑞江路;Next Stop: Jui-Chiang Road.
揉著塑膠椅背扶手留下的撞痕,就在車行將過鋁桿挺立的站牌時,掐下了下車鈴於無人搭乘的椅排行列間起身的他,喊住了仍向前直行的司機先生。
「等等,我要下車!」
終點站:瑞江路。Destination: Jui-Chiang Road.
氣壓煞車驟減的速度在停妥後減壓的程序的嘶嘶作響中釋放。
即將卸下勤務、公司特約租車負責多年的老車掌鬆開頸上的領帶,伸指推開了車門的控制開關。倒映在四季晶亮如新後視鏡上的面容依然維持著似是職業、又是關切的笑容;正當武令夫揮手刷卡扣款、踏下鋁板階梯準備離去的一瞬,渾厚宏亮的聲音搭上了男人不透思緒的背影。
「三十天來、你已經六次了喔。」
喀噠。皮鞋鞋跟踏上人行紅磚地的男人停下。
「你或許能藉由選擇來延遲抵達的時間,但那些必然發生之事、總不可能因推延而永永遠遠不會到來。我說的沒錯吧?」
不知是憤怒、苦惱、困惑還是衝動,直擊糾結的武令夫一股腦的情緒上衝,後收起手,回身接上了話語。
「你能猜到我現在伸出了幾根指頭嗎?」
發自肺腑的大笑三聲。推了推反射著另一方男人眼鏡上倒影的老花眼鏡,搔著那一頭亂如鳥巢灰白髮絲的司機回應。「我回答多少,你能保證不會立刻改變手勢然後嘲笑我老糊塗嗎?」
「武令夫一定中了咒術才會整天發呆翻沙漏!」
「天靈靈地靈靈急急如律令!」小學二年級下學期的某個週二下午,一張隨手撕作業簿半切的鬼畫符沒來由地用膠帶貼上了男孩單手撐著的腦門。領頭的孩子王跳著步伐脫下了左手的手套擺出架式大喊。「退散!」
─以百般無聊的神情回敬,摘下額前妨礙視線的格子紙,小一下學期的武令夫舉起了再次翻轉水沙漏,視線穿透透明的煤油看著排桌行列間弓身的彼方。
「可惡,這個詛咒背後的惡鬼非常不同!」顯然孩子王仍不想放棄證和朋友同樂的時光。
「我記得『靈異教師神眉』中,神眉不會以符咒做開場吧?」不知道該怎麼接上發言的彼端,武令夫超特直白的吐槽宛如漫畫特大的對話框,連同扔出的紙球擊中了對方。一個踉蹌加上後滾三圈單手撐地,就算是承受了現實荒謬傷害的孩子王,依然在腳踏教室高地的講台上堅持著自己對當下角色身分的看法。
「說,你是不是借助那紅髮眠鬼的力量!」
「眠鬼的髮色是粉紅色的。」認知與語言築起的高擎平行兩人面前,角色扮演與真實世界的分割以桌椅之列的形式呈現─從座位上挺起的武令夫以升旗隊形身高首位的體格拒絕續淌在渾水中。「眠鬼會變成女用內褲,問題是我是男生怎麼可能會穿女生的內褲?」
「─那為什麼你非得要站在討人厭又轉學走的那傢伙那邊呢?是因為收了禮物有責任所以不能虧欠嗎?」
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可憎的女巫、駭人的魔獸。當我變成那樣可怕的怪物時,我希望你是那唯一的英雄。
「袒護一個從前就沒有我們班氣息的奇怪傢伙,有什麼好理直氣壯的?」
武令夫向前踏步推開桌椅;崩坍的排列與隔閡在此刻拉近。是憤怒還是衝動?孩子王的那傢伙是空手道黑帶。耳畔迴盪著寒假前女孩告別的詞語,男孩無法分辨自己的情緒。儘管擁有身高和體重的體格優勢,但在技巧與數量上,他不可能贏過對方與身邊總是一同參加課後空手道社團的好夥伴。「贏了那個臭女生的你,明明該是我們的英雄─難道想變成跟她一樣奇怪,又被人討厭的傢伙嗎?」
問說已然無用。怒吼撲上孩子王的武令夫踏步起跳。接下來的扭打─拉住的衣領,回推撞上黑板震下一地灰的凌亂、拉住手腕背負投顛倒的視野、砸塌的課桌、踢上正中對方顏面的腳尖以及飛出的眼鏡,回憶到此畫下句點。
靠著從入學後就沒有換裝過的黑鋁門框,重新掛上的眼鏡恢復視線清晰的男人在當年扭打的教室門前,結束了與老師的閒聊。
「說起來這幾年的你真的成熟不少,老師我終於可以放下心中對你情緒管理的擔心了。不過聊著聊著,我還是不知道什麼風把你吹來這裡。可以跟我好好地說說嗎?」
就算是少子化而減少課桌椅的數量,阿格尼絲當年位於教室中軸左側的偶數排底位置依舊。高個子的女孩和同學打成一片,而另一側奇數排底那獨自一人翻著科普漫畫的眼鏡身影,就這樣倒映在男人的鏡片之上。那場毫無勝利可能的打鬥後,承接了成績第一名位置的武令夫彷彿變成某種形式了劣化的女孩複製品,在班上成了不受歡迎的他者。
而其中累積的距離感,直到今日仍在胸中遠遠的將曾是男孩的男人推遠,使之成為名為第三者的抽象。
「沒有,只是我突然再次懷念起『紅髮女巫的詛咒』而已。」
「每次你被長輩要求相親都會這樣逃回來。」
武令夫身旁,露出奇妙會心笑容的老師─從以前需要仰望到現在要俯視的女人─清了清喉嚨,挺起胸膛接上了他所帶起的關鍵字。「『因為在小時候被一位紅髮的魔女下了神秘的咒術所以註定終身會單身光棍不會結婚』,難道你就不能用更直白坦率的方式承認自己在乎著、想念著甚至是有感情嗎?」
即使是歲月在老師眼角留下了魚尾紋,那內峻外和的聲調依然令人安心。
「老實說,現在或許該是再次問你那個水沙漏的時刻了。」
「你還收著那個被打破的它,對吧?」
殿下。纏繞在鎧甲右臂的半透蛇身開闔著攏身的小翼吐信。奪取號角、吹響末日的時間將至。請決斷。
「不需要了。」踏前的鞋跟停在國小走廊盡頭巨大的木框等身鏡前,女人以左手的指尖輕撫著浮現咒陣紅紋的光滑玻面。「單靠現在的準備是無法戰勝大魔法的。」
您現在是以巴力的身分,又或者是芭耶露的身分跟在下說話?殿下?
女人,又或者是魔神都沒有答腔。留下了巨大的揣摩空間,翻過鏡面的女人收回了肉身右手的指尖,從男人家中廁所懸掛的大鏡前退轉。依然摸不透的神情下方發生了奇妙的變化,輕輕從洗臉台邊緣拿起玻璃的框體,她在恰好最後一滴煤油落底的剎那翻轉沙漏。
從現在開始的未來將由自己的雙手開創。平穩的以左手端起流動點滴的時計,推門的女人深深的吸氣。
喀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