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訪談 109 @ 20201007 假如滿州在二十世紀初發現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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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3陳醫師訪談劉仲敬第109集整理文稿
主持人:臺灣陳易宏醫師
發佈時間:2020年10月13日
整理者:三馬兄
[00:05] 主持人:我今天想要跟您請教一下沙特阿拉伯跟滿洲國的對比,主要是因為有很多空想歷史的主題都圍繞在大慶油田這個神秘的東西上面。您之前提到(Oct 4, 2020),沙特阿拉伯的統治其實並不穩定。在1920年代建國以後,本來就很難撐到1940年代。“但美國石油公司和富蘭克林·羅斯福的戰爭政策阻止了沙特的瓦解。”“沙特的石油落入美國手中,是遲早的事。滿洲如果在1912年開發出石油,袁世凱就很有希望了,如果在1922開發出石油,美國和捷克軍隊大概會以協約國管制委員會的名義佔領中東鐵路,導致遠東共和國和蒙古人民共和國一樣永久化,將英日同盟的解散改為日本加入協約國遠東委員會,迫使日本建制派壓制泛亞主義者,由英國代理人變為美國實質主導的協約國代理人,這個委員會必然在美國操縱下,把滿洲國獨立改為維護中華民國法統政權,在山海關建立非軍事區。”您最近的這段文字所假設的歷史場景比較難懂,可以請您再稍微延伸一下嗎?
[01:26] 劉仲敬:就像哈耶克所說的那樣,大多數人瞭解的歷史其實都是建構起來的民族神話,然後根據這些神話來修改和歪曲歷史。然後你再根據這個歪曲的框架去看待的話,整個比例都是失調的。這些歷史的可靠性差不多就像是二十四史的古代讀者真心相信的那樣,劉邦或者高歡出生的時候天降異象,吃了神仙降下來的鳥蛋或者什麼的。現代人覺得這些說法純屬胡說八道,但是古人肯定是非常虔誠地相信的。大清國的臣民沒有理由懷疑,是三位仙女產生出了大清國的先輩。而劉邦他媽媽確實是看到了神跡,或者是懷孕的時候聽到了神仙在她的房梁上打雷的聲音。但是,其實神話結構是根深蒂固的,人類基本上沒有能力離開神話結構而理解任何事情。現代人以為自己是理性的,這種看法在火星人看來其實就像是,大清國臣民覺得漢、明的臣民都是傻逼,真命天子明明是我們愛新覺羅家,怎麼可能是你們劉家或者朱家?我們現代人認為這三家其實都是差不多的,但是現代人的神話結構其實也是這樣的。
[02:47] 現代人自己認為自己是理性的,這個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神話結構。你不參透這個神話結構,歷史真相是不可能呈現出來的。所有的歷史敘事都是,建構好了以後,像是學習語法結構一樣,先插到你的腦子裡面去,然後你再根據這個架子,像是建築工地上圍繞著架子往上面添磚一樣。老實說,架子搭定以後,磚頭怎麼添關係不大。磚頭換成別的磚頭,關係也不大。而大多數所謂的歷史學家幹的都是那些燒磚制磚的事情。他們對這些磚頭的可替代性和這些磚頭即將派什麼用場,其實骨子裡面是毫無概念的。真實的歷史當然是一個充滿了枝蔓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它包含的複雜性比經過刪剪搞出來的敘事體系要大得多。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就好像是一個盆栽植物跟一個雜草叢生的花園的差別那麼大。
[04:00] 被後人加以人格化的客體,特別是國家、政治集團或者政治集團的領袖之類的,都變成了具有預言能力和強烈意圖感的角色,設計了這個或者做了那個。但是實際上,如果你真實深入歷史背景,到他們做出重要決斷的當時,十次中間有九次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假如你是通過文學作品來瞭解世界的話,你會相信女人是根據愛情來決定她們的一生的。但是實際上,大多數女人都是稀裡糊塗地嫁了人的。嫁人不嫁人或者嫁張三還是嫁李四,是取決於極為細微的偶然的。就像基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的那部電影(《機遇之歌》)說的那樣,因為你搭錯了一次火車,就會變成完全不同的三段或者N段人生。
[04:55] 歷史上的大人物跟我們在現實生活中見到的女人是一模一樣的。你要改變一個女人的人生,比你想像的要容易得多。這並不是什麼堅貞不屈的愛情或者設計好的人生,而是一個迷迷糊糊的人在許多迷迷糊糊的人當中盲目亂碰的結果。你隨便干涉一下,就會使他們亂碰的方向改變。歷史也就是這個樣子的,大人物跟小人物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大人物對於自己所做的事情後來變成那樣,十次中間有九次是不清楚的。但是假如他活得足夠長的話,就會事後修飾自己的歷史。就像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所說的那樣(《法官和他的劊子手》):一個瑞士警官打了一個德國官員的耳光,那是在1933年,瑞士人認為這是極其野蠻的事情,我們怎麼出了這樣丟人現眼的、不講禮貌的仁兄;到了1945年以後他們又由衷地認為,這是一個瑞士人能夠採取的唯一措施(當然那時候希特勒已經死了)。他們全都十分虔誠地相信,他們的記憶是完全真實的,沒有經過修飾的。
[06:02] 現代的歷史敘事中關於滿洲和日本的關係,也是根據1945年的歷史重新倒過來建構起來的。我們要明白,歷史這個東西都是根據某一個時間點倒過來建構的。建構的時間點通常是在某一個王朝修史的那個階段。比如說,蒙古人出塞了,但是明人沒有辦法把他們徹底打敗,所以明人就開始修史了。這個修史的時間段,使明人需要重新發明一套蒙古人和宋人的歷史。史修完了,意識形態固定了,以後的兩百多年,明人就再也沒有重新修改這整個體系了。那麼修史的出發點和目的是什麼?是要論證,其實並沒有滅亡的北元流亡政府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已經改朝換代了。所以元順帝不能叫“惠宗”,而叫“順帝”。“順帝”者,順天命也。就是說,王位已經轉移到我們這裡了,你們只是部落了,你們不存在了。臺灣是一個不存在的島嶼,蔣介石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們這部歷史製造出來的目的就是要豎立這個框架,在這個時間點以後一切都豎立了。
[07:11] 對於現代人來說的話,這個豎立的時間點在哪裡?就在民族國家把它的第一部中小學國民教科書發行的時間點。我們要注意,在這個時間點,由於國家草創,例如明史被梁啟超和其他人都說成是修得特別特別糟糕,但是沒關係,歷史是為政治服務的。很多民族國家、甚至可能大多數民族國家的歷史都修得很糟,因為建國當初負責修史的人其實還是前朝的遺老遺少。比如說我們敬愛的卡夫卡,他是捷克人、德國人還是奧地利人,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問題。他爸爸是一個講德語方言的猶太人。他們家經過一代人的努力,接受了國語教育,使卡夫卡不再會講方言了,而是會講標準的德語。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捷克卻獨立了。為捷克人編寫國史的一般就是像卡夫卡這種人,所以他們編得亂七八糟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等到有條件編得很好的時候,國民教育讀本已經教育出了兩、三代人,既成事實和路徑依賴已經造成了,所以也沒法隨便改了。
[08:30] 中國的歷史是誰製造出來的?就是範文瀾他們在延安製造出來的,後來幾經修飾。範文瀾他們當時是在跟陶希聖和戴季陶進行競爭。所以,後來九十年代國共兩種版本的歷史合流,就變成了我們現在理解的一個具有人格化的中國歷史。這個中國歷史可以解釋出黃埔軍的總司令為什麼會跑到北京去,因為他們的大腦是根據這個建構的歷史而形成的。對於他們來說,什麼叫做君父?沒有君父的生活是不可想像的。中國是一個人格化的君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漫畫當中,高盧公雞(Gallic rooster)、約翰牛(John Bull)、日耳曼妮婭女神(Germania)揮舞著希臘神話中雷神和其他神的武器,在歐洲的上空相互交戰,像是《伊利亞特》那些史詩中的神和女神一樣。這就是現代民族國家人民理解歷史事實的基本方式。在他們心目中,中國、法國和英國這樣的實體是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相當於大清國臣民心目中的君父。君父是神聖的,不服從君父是不可能的,會導致整個人格系統的瓦解。沒有君父也就沒有你,你自己也就立刻不存在了。
[09:56] 相反,你要填補這個真空,你不可能像是自由主義者或者基督徒所想像的那樣:“國家是什麼?就是偶像崇拜。國家殺了多少人?”國家不是像美國例外論所體現出的那樣。小布什總統說:“薩達姆到底有沒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我們有沒有冤枉他?”好像伊拉克是一個人,他要根據普通法的原則無罪推定。這種觀點只有英美人才會有,這不符合由法國開始的民族國家的正宗。民族國家的正宗就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國家利益是高於一切的。為國家利益,要清除一切潛在的隱患。南唐有沒有造反是次要問題,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伊拉克有沒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純屬扯淡,有沒有遵守聯合國決議純屬扯淡。你是不是構成了對我們製造的國際體系的威脅?如果有威脅,你就算是聖人也要清除掉。紅衣主教黎塞留毫不猶豫地認為,即使把土耳其人引進歐洲來,殺了最虔誠的正教徒,也絲毫不違反他對君父的神聖義務。這才是民族國家的正宗的意識形態。
[11:06] 民族國家就是按照這種方式建立起來的,是一種擬人化的偶像崇拜。它殺了這麼多人,而且是無罪而殺人,它公開就宣佈它有無罪而殺人的特權。殺害無辜的是誰呢?是摩洛克(Moloch)。絕大多數基督徒都是被他們時代流行的思想(哪怕是混亂和矛盾的思想)所裹挾的,而原本意義上的基督徒肯定是國際主義者。那些頭腦比較精密、不大會被流行意識形態迷惑的基督徒肯定一開始就會看出:“民族國家不是別的,就是斯巴達人的雅典娜和雅典的雅典娜、羅馬的萬神殿和東方諸神交戰的那個時代的捲土重來。比起中世紀基督徒和伊斯蘭教徒都是國際主義者的那個時代,這無非是希臘羅馬的異教世界以擴大化和深化的方式改裝為民族國家,捲土重來。他們一定會使現代世界遭到羅馬帝國建立以前希臘人和羅馬人遭受的那些痛苦,活人要為偶像獻祭,最大的偶像除了國家就沒有別的。”
[12:23] 但是,這些人在政治上一定會失敗的,因為只有偶像才能填補偶像。如果你說英國不對的話,那麼你變成一個無國籍的人,你將會毫無力量。說德國不對的話,那麼你唯一可行的做法就是發明一個捷克民族,儘管捷克民族根本就是盧森堡王朝的龍興之地,是神聖羅馬帝國的長安城和洛陽城。長安和洛陽如果都不是德國的話,那麼憑什麼馬來西亞人還要認為自己是帝國的子民呢?但是,普魯士人在帝國就是馬來西亞生番,是被迫害、被像野獸一樣誅殺的生番和被殖民者,卻要由普魯士人來繼承帝國,而帝國王都所在的維也納和布拉格卻宣佈他們不是德國人。這就是民族發明的荒謬。但是它荒謬卻能站得住,因為人的心目中的神話結構需要一個君父來填補。如果你想要趕走一個君父的話,只有依靠另外一個君父,一個偶像來替代另一個偶像,否則這個空缺是無法填補的。
[13:32] 所以這就是基督教的另一個原理:天國不可能在世界上建立,塵世當中是執行不了基督教會所推崇的那些倫理的,包括基督教會自身也不能。教會不能生活在沙漠中或者真空中,它要領有土地和財產。這些土地和財產來自誰?來自國王、公爵或其他主權者。這使它進入了現實的政治體系和經濟體系當中,這些義務使得教會的普通信徒不可能真正免於偶像崇拜。免於偶像崇拜,你就要停止在文明社會中生活,回到荒野中去。也許聖安東尼(Anthony the Great)那些住在沙漠中的隱士是唯一勉強可以算得上合格的基督徒。英國和普魯士的國教會信徒顯然不是,美國那些動不動就要為波蘭人或者古巴人申冤的“政治牧師”當然更加不可能是,你們全都是偶像崇拜者。而且,偶像崇拜者獲得馬基雅維利主義勝利的唯一可能性就是發明民族,用我的民族來抵抗你的民族。因此,所有的敘事體系都變成了人格化、虛擬化的民族的歷史。於是,滿洲的歷史也就變成了日本干涉滿洲、在滿洲推行殖民主義的歷史,然而真實的歷史卻是大相徑庭。
[14:53] 日本人在滿洲和韓國的行動跟一個莫名其妙嫁了人的女人一樣混亂,它並不知道它要做什麼,只是出於一系列偶然意願才搞成了這個樣子。它在日俄戰爭爆發前的最前夜,還建議要把滿洲鐵路交給俄國。它也曾經企圖把臺灣賣給法國人。那樣的話,臺灣和印度支那一樣,就要變成講法語的國家了。它要求俄國把韓國交給它,而把滿洲的鐵路和利益都賣給俄國,它並不高興要打日俄戰爭。然後在戰爭結束以後,它也沒有足夠的錢來開發鐵路。所謂的南滿鐵路,絕大部分是英國資本。日本人有過剩資本輸出,其實是非常晚近的事情,大概就是田中首相以後的事情。在那以前,在大東亞共榮圈的時代,資金匱乏一直是日本的致命傷。資金充裕的首先就是英國。日本是一個接口,跟香港是一個接口是一個道理,因為松方正義推行了金本位制。跟英國殖民地上海和香港那種非常符合哈耶克理想的貨幣非國家化和各種混亂貨幣橫行的地方相比,日本銀行推行的嚴整的金本位制最適合跟等價于黃金的英鎊對接。因此,英日聯盟有經濟上和地緣上的天然基礎,日本就是英國在東方的白手套,南滿鐵路骨子裡是一家英國公司。只是英國人的生命十分寶貴,日本人的生命要賤得多,所以需要流血的事情就由日本人去幹了,僅此而已。
[16:38] 滿洲發生的事情實質上是英美資本的競爭。這些英美資本的競爭使十九世紀晚期的人一度認為,未來的世界是一個英美爭霸的世界。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快要結束的時候,英美爭霸還是蘇美爭霸的問題仍然是鍵盤政治家(只不過當時的鍵盤不是電腦,而是打字機)最熱烈爭論的問題。當時的世界,看上去法國已經不行了,已經被佔領了,只剩英美蘇三大國,而英美矛盾看上去像是比蘇美矛盾更尖銳。我們敬愛的斯大林同志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機會,實現了雅爾塔的勝利。富蘭克林·羅斯福的顧問差不多就是這麼看待的:英國是舊殖民主義的堡壘,而蘇聯再壞,它沒有多少殖民地,因此跟企圖解放全世界的美國人民沒有多少利益衝突。美國人民要解放世界,顯然最大的障礙是英法殖民帝國。因此在雅爾塔會議上實際上發生的事情是,蘇美結盟,反對勢單力孤的丘吉爾。當時沒有多少人預測到後來會有冷戰,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當然更沒有。大家設想的是1982年英軍空襲紐約,是隔著大西洋的新舊兩大勢力之間的衝突。
[17:55] 這個時代當然也是沒有帝國的美國的資本在全世界滲透的時代,美國人比英國人自身更熱衷於門戶開放。實際上,門戶開放的真正反對者是法國人,連德國人都不是。英國人並不反對門戶開放。但是主要的鬥爭是在英美資本之間,因為法國和德國都是缺少資本的。德國的國家信用經濟本身就是應對金融資本的匱乏而發明出來的,是一種在金融資本匱乏的情況下依靠實物和產業鏈發展工業的方式。而法國的銀行資本本身就有強烈的民族保護主義色彩。只有英美的資本才是真正國際化的。而美國資本豐盈,在德克薩斯和西部大開發當中不斷繁衍滾動的資本流向菲律賓和遠東市場。這一時期也是美國傳教士的遠東使命時代,跨過太平洋西進。霍勒斯·格裡利(Horace Greeley)和紐約先驅論壇報的西進運動並沒有在舊金山止步,下一步就是太平洋。越過太平洋,就是蒙昧和遙遠的大清。傳教士帶著蘋果,到山東半島去拯救那些快要餓死的饑民。後來他們被趕走了以後,他們的蘋果卻留了下來。而傳教士的善意和美國資本尋找出路的擴張,由於時間延後性,就恰好落在了富蘭克林·羅斯福時代。這就是富蘭克林·羅斯福和宋美齡的故事的前身。這一切果實都是由前幾十年留下的土壤造成的。
[19:35] 美國資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夜湧向全世界,他們輸得起大量的沉沒成本。只有他們,才能夠進行不計成本的開發。而德國的齊柏林飛艇(Zeppelin)之所以不能成功,除了技術上的問題,還有資本問題。我們要注意,技術上的問題多半是事後歷史建構的神話。從當時的角度來看,飛艇和飛機都有無數的技術問題。並不是只有飛艇才會燒死人(興登堡號空難),飛機摔死的人一點也不少。如果從當時第三者的觀點來看,兩者的技術問題都是很多的。新興技術全都是問題重重的。只有用得很久的,像鐵路這樣的老技術,才能夠把所有的bug補上,弄得近乎完美無缺。進步總是有風險的,風險可以讓你傾家蕩產。而飛機勝出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德國缺乏資本。缺乏資本,它就經不起風險投資。只有大資本才虧得起。大資本可以面不改色地燒錢,讓一大撥一大撥的科學家發明出那種永遠不能派上實用的“魯布·戈德堡機械”(Rube Goldberg machine)。這些海量的“魯布·戈德堡機械”中間,八千個當中有一個能夠繼承未來。然後在人民的心目中就變成了,比爾·蓋茨在地下室的車庫裡面倒騰,然後他神秘地發現了未來。然而實際上,他只不過是八千分之一而已。
[20:57] 德國人正確地指出,他們倒黴就是因為缺乏資本,沒有別的。最後,德國人的發明當中,從阿司匹林到火箭飛彈,能夠派上用場的,全都是德國技術人員帶著他們的腦袋投奔到美國或者被俘到美國以後用美國資本開發出來的。與此同時,爛在德國地裡面的類似發明還不知道有多少。二十世紀的技術史完全可能跟現在非常不一樣。如果德國人稍微有錢一點點,或者德國人不會因為沒有錢而神經失常、做出冒險的舉動,那麼在現代世界的技術語言當中,德語會佔據重要得多的地位。歷史是經常可以修改的,但是一旦確定就沒有辦法回頭。
[21:42] 美國資本在“哈裡曼大王”(E. H. Harriman)的領導之下來到滿洲,準備用大量的資金開發滿洲。那時候,張作霖還是一個中級軍官。跟後來人的說法相反,南滿鐵路其實是很想要這筆錢的。日本人缺乏金錢,而滿洲要修的鐵路還很多。英國資本和美國資本對他們來說區別並不是很大。只是由於極小極小的因素才變成這樣,就是關稅區的問題,因為滿洲是一個特殊關稅區。大清國的體制跟奧斯曼帝國的體制是差不多的,關稅區是很多的。關稅區是在前現代帝國的無關稅的基礎之上,由海關和強有力的督撫們自己發明出來的。比如說,張之洞這樣的人跟英國簽訂一個鄂英商約,他就製造出了一個以漢口為中心的湖北關稅區。這個關稅區並不違反大清帝國的利益,因為大清帝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關稅概念。滿洲關稅區本身不是由清國成立的,而是由赫德爵士培養出來的海關官員製造出來的。他們根據經濟方面的理由,認為滿洲是一個天然關稅區,需要執行特殊政策。這個關稅政策跟美國當時的外貿政策不符,他們不希望美國資本的投入擾亂他們正在進行的關稅區建設,於是就把這個計劃擱置下來了。
[23:12] 然後在後來的敘事體系當中,這就被解釋成為日本帝國主義企圖獨佔滿洲,排斥英美資本。當然,這句話像“中國共產黨領導了十四年抗戰”一樣,是純屬胡說八道。南滿鐵路本身就是英國資本。如果日本排斥英國資本的話,那麼根本就沒有南滿鐵路。而日本在日俄戰爭結束以後的不多幾年,當時是一個沒有吃飽的、像今天的印度一樣的、連意大利都不如的、很不夠格的強國。它並不反對歐洲人來參加它的開發,它唯一害怕的就是俄國人。害怕的原因不是因為所謂的帝國主義列強之間的傾軋,而是因為日本人在心裡面覺得自己還是小國。它跟朝鮮一樣,只比朝鮮稍微強一點,它是一個隨時可能被俄國吞併的國家。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俄國如日中天,斯托雷平的經濟改革使俄國的經濟發展僅次於美國,遠遠超過英法德等沒有邊疆的歐洲國家。英國人認為,俄國變得如此之強大,以至於為了對付俄國,可以犧牲土耳其了。
[24:24] 看出俄國泥足巨人性質的人多半是一些心懷叵測的流亡者,像列寧同志這些人。他知道俄國社會的弱點,滿腔憤恨地企圖顛覆俄國。但是,大多數體面的大國都不願意插手。德國情報機構對俄國(包括俄國最核心的反對黨,一心希望沙皇倒黴的社會主義者)極其瞭解。俄國(包括俄羅斯帝國各屬國)的社會黨在經濟上、政策上、理論建構上都依賴於德國社會民主黨。而德國情報部門通過德國社會民主黨,在他們當中埋伏了無數的特務。俄國社會黨,就跟黑龍會和國民黨像日本人顛覆大清的工具一樣,很像是德國人顛覆俄羅斯帝國的工具。後來克倫斯基執政、推行革命複國主義以後,德國間諜的汙名全都潑到列寧同志頭上了。但是我們要對列寧同志講一點公平。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他不知道他後來會變成什麼人的。俄國社會民主黨各派都有德國埋伏下的人。只不過出於輿論以及廣大勞工和農民樸素的反德愛國主義,大多數社會民主黨的領袖最終都走上了革命複國主義的道路。當然這也是有利益關係的,因為列寧同志本來就沒有什麼群眾基礎。他的基礎幾乎全是知識分子和恐怖分子,真正的農民和工人沒有幾個跟著他走的。既然你本來就不是我的人,我也不害怕失去你。所以,他就肆無忌憚地高呼單方面和平、割地賠款的和平。這個肯定是非常不得人心的。
[26:01] 俄國的工人和農民像全世界所有的人民一樣,是熱愛免費午餐的。他們一面憤怒地譴責戰爭給他們帶來的饑餓和痛苦,要求臨時政府立刻替他們解決所有的問題,否則你他媽的憑什麼以共和國自居?另一方面堅決不允許臨時政府割地賠款。他們像陪都重慶的那些愛國人士一樣,堅決要求蔣介石抗戰到底,但是我們遭受的所有痛苦一定是孔祥熙和孔二小姐貪污腐敗的結果。他們絕對不肯承認,這點貪污腐敗算個屁,根本上的負擔就是因為蔣介石的戰爭政策造成的,而他們卻抱怨蔣介石戰爭不力。俄國的工人和農民堅決地愛國,反對德國,絕不允許放棄君士坦丁堡,同時他們堅決不允許臨時政府停止戰爭。而臨時政府還是太老實了,他們沒有採取後來列寧和斯大林那種面不改色、睜著眼睛說瞎話、一面說一面做相反事情的做法。他們認為自己是人民的代表,於是他們就被他們手下的人民活活坑死了,最後被莫須有的罪名坑到自己頭上。就算是現在,由於民主價值觀是占主流的,現在我們廣大的歷史學家和歷史愛好者仍然不肯承認,人民本來就是很卑鄙的。卑和鄙這兩個詞,本來就指的地位低下。當然,從根本意義上講,人類就是卑鄙的。哪怕是最高貴的人,也是極其卑鄙的。但是,這是站在上帝視角來看問題。如果站在世俗的凡人視角上,我們要老實承認,人民比貴族其實是更卑鄙一點。
[27:44] 像可憐的克倫斯基同志那樣真正中了“人民拜物教”的邪、百分之百信任人民、以為熱愛人民並為人民服務就能得到人民讚賞的人(陳水扁大概也是這種人),第一批被人民當犧牲品犧牲掉了。他因為執行了人民的自相矛盾、不可能執行的任務而遭到失敗以後,被人民無情地拋棄了。這樣的人物在佛羅倫薩的歷史和雅典的歷史當中是應有盡有。馬基雅維利是親眼看到了,他曾經支持過的正義旗手、一切古羅馬美德的化身、佛羅倫薩人民真正的朋友索德裡尼(Piero Soderini),被卑鄙的人民出賣後流亡,才寫出《君主論》的。而馬基雅維利本人雖然是一個狡猾的知識分子,但是相對於佛羅倫薩人民來說,他仍然是不夠狡猾,所以最後才落到身敗名裂的下場。而且,他描述的實際上是佛羅倫薩人民幹出來的事情,而不是馬基雅維利本人幹出來的事情,被扣到了他本人的頭上。這就是你熱愛人民、但太相信人民的下場。成功的人民領袖是凱撒那種人,他們很清楚人民的弱點和卑鄙,駕馭人民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使自己獲得成功。贏得了人民的歡呼,但是也同時維護了人民的利益。但是,這樣狡詐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就不是天真的人民領袖所能夠做到的了。
[29:13] 當時,日本僅僅是通過日清戰爭和日俄戰爭,才稍微擺脫了韓國和越南的那種地位。本來在倒幕戰爭還在進行的時候,英法對日本的看法也就是認為它不過是朝鮮和越南更大一點罷了。如果戰爭進行得稍微差一點的話,幕府就要變成法國殖民地,而薩摩就要變成英國殖民地。英國和法國像瓜分暹羅一樣瓜分日本,在當時看來絲毫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然後在三國干涉還遼的時代,主流的輿論似乎是認為,清國和日本兩敗俱傷的結果無非都是便宜了俄國。俄國要像對付土耳其和中亞各國一樣,把清國和日本一口吃下。日本人會感激淋漓地把滿洲獻給俄國,只要俄國放棄韓國(甚至不要求吞併韓國),讓韓國當中間的緩衝國。我們要注意,這就等於是甲午戰爭完全白打了。趕走了軟弱的清國,迎來了更加強硬的俄國。而日本人的最大願望就是把從清國獲得的戰利品全部白送給俄國,只要俄國人願意承認韓國中立、保證日本本身的安全就行了。但是俄國人心目中的日本是一個小國,根本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要求,於是才搞出連關東州和大連港口都保不住的荒謬局面。俄國是當時世界上的超級大國。
[30:43] 德國情報機構的報告說,列寧是俄羅斯帝國不共戴天的敵人,比俄國的任何外國對俄國都更危險。但是德國皇帝和德國上層並不高興利用他,因為他們也是君主,他們不會高興革命者推翻別的君主。只有到走投無路,1917年的德國自己已經快要餓死的時候,才病急亂投醫,高貴的人也做出了卑鄙的事情。這就證明,人類的階級和高貴本身都是不大靠得住的,只有風平浪靜的時候才能靠得住。等到走投無路、大家都是一樣卑鄙的時候,終於把列寧這張牌拿了出來。這張牌是幾個地位低微的德國間諜搞出來的,他們在當時的公開身份是國際社會民主黨人。列寧主義的絕大部分不是列寧本人發明的,包括十九世紀的社會主義者(像克倫斯基和考茨基這樣的社會主義者)認為十足是屬極右勢力才搞的那種國家計劃經濟。由工人階級政黨主持國家計劃經濟,這在十九世紀的社會主義者看來是極左和極右拼合成的怪胎,在理論上是不堪一擊的。在社會民主黨所依賴的工人群眾心目中是醜陋可憎的,根本沒有辯論價值。任何人只要一提出來,肯定就會批倒批臭,連反駁的價值都沒有,大家只能私下裡提一提。只有列寧這種作風不正的機會主義者才願意接受這種思想,但是連他都不敢公開寫出來。但是最後蘇聯卻是這種思想的產物。
[32:18] 我們要注意,這種思想是產生於德國軍事情報部門的幾個低級間諜。他們當時在瑞士的任務就是,在我們敬愛的列寧同志快要餓死的時候塞一些錢給他,不要讓他餓死。德國人雖然不願意用列寧,至少還要像是日本人對孫中山一樣,有時候要把你驅逐出境,但是要讓你當場餓死的話,這還是太過分了。我們有些活動經費,不能像你所希望的那樣帶著兵打回俄國,但是可以保證你不會餓死,可以保證敬愛的托洛茨基同志繼續一面在咖啡館裡面喝咖啡,一面痛駡資本主義。他罵出來的聲音被奧地利帝國的大臣聽到了,於是大臣就慨然長歎說:“那麼革命的任務交給誰呢?難道就交給對面咖啡館的那位布隆施泰因先生嗎?”可以看出,在他心目中,這位只會喝咖啡、說空話的傢伙顯然是一文不值的。就是這個說空話和一文不值的傢伙,後來建立了蘇聯。蘇聯的存在本身像人類歷史的絕大部分一樣,主要就是證明人類的一切成就和希望本身就是多麼虛幻的泡沫,看上去最堅實的東西也不過如此。
[33:28] 無論如何,當時日本心目中認為自己是小國,它只害怕俄國,它想把袁世凱主政的清國、英國、美國和一切願意來的國家都拉進來。跟歷史發明家所描繪的相反,日本並不害怕帝國主義打倒它的獨佔滿洲的政策,它並沒有獨佔滿洲。它作為一個小國,占住了半個滿洲,非常害怕占住另外半個滿洲的俄國一腳把它踢出去。它希望歐洲的資本,希望清國重新健全起來。這就是所謂的清日關係十年黃金期。袁世凱是清國內部的親日親美派,跟滿洲宮廷裡面的親俄派做鬥爭,希望把日本和美國引進來,防止俄國吞併清國(這在當時是很有可能的),或者至少吞併清國的內亞部分。而日本人那麼出力地培訓各省新軍軍官,根本上就是像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培養土耳其軍官一樣,害怕清國一蹶不振,完全被俄國所吞併。所以,當時日本願意把自己已經奪到手的南滿交還給袁世凱,讓袁世凱設立東三省總督。要知道,如果它不交還的話,清國是沒有能力拿回來的。
[34:42] 日本這樣做就是劉備借荊州的計劃。荊州如果同時在孫劉雙方手裡面,雙方就會同心協力抗拒曹公。如果孫吳或者劉備獨佔了荊州,另一方得不到好處,就算不反對你,也不會幫你的忙。孫劉分裂,就會被曹公一口吞下。清日兩國在滿洲的形勢就是這樣的。日本是完全可以把南滿一口吃下的。之所以要把南滿鐵路以外的區域還給清國,是因為清國太弱,扶都扶不起來。它不是怕清國捲土重來,而是害怕清國一爛爛到底,就整個完蛋了。它想把清國請回滿洲,就像是孫吳把可憐的、手下只有幾百號人的劉備請回荊州來繼承劉表的位置一樣,是希望荊吳雙方聯合抗曹。把清國扶持起來以後,清日雙方聯合抵抗俄國。訓練北洋新軍,培養新軍軍官,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
[35:37] 日本要把清國扶持起來,因為清國雖然軟弱,但是畢竟是滿洲的法理主人,而日本並不是滿洲的法理主人。如果清國在滿洲的話,俄國吞併滿洲就像是赤裸裸的侵略。如果日本在滿洲的話,俄國吞併滿洲就沒有這個赤裸裸侵略的意味在內。這樣的話,引起國際干涉的可能性就要大大降低。日本隨時都害怕,俄國在下一次吞併滿洲的時候,如果沒有西方列強干涉的話,日本人是會被趕下海的。如果它躲在清國的背後,把清國的招牌頂在前面,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為了維護清國的主權而抵抗俄國的話,那麼歐洲國家就比較有可能進行干涉了。就是因為這個,袁世凱才會有東三省總督,得到對於他來說也是發了一筆橫財的東三省的利源。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南滿鐵路很希望吸引歐洲的資本。
[36:27] 但是,我們不要以為歐洲人有無限的資本。在當時只有美國人有花不完的錢,在拉丁美洲、中東和遠東各地到處撒錢,大部分影響的都是英國的勢力範圍。法國人的錢都不很夠。摩洛哥蘇丹使自己破了產,破了產以後他就準備把自己的債務標價出售,而這筆債務很可能落到德國人手裡面。法國人為了避免摩洛哥蘇丹把摩洛哥賣給德國,就必須砸鍋賣鐵,動員全國的銀行家和儲蓄者,本著愛國主義的精神去替摩洛哥還債。這個債務協定就是摩洛哥危機的起源,也就是所謂的法帝國主義企圖獨佔摩洛哥。從資本主義的邏輯來看,法帝國主義和所有帝國主義一樣,都是純屬冤大頭。如果不是東方大君們毫無節制地奢侈浪費的話,摩洛哥何至於破產?摩洛哥不破產的話,法國人也用不著替它還債。
[37:26] 什麼叫帝國主義?帝國主義就是,法國的升鬥小民,就是莫泊桑的小說中間經常描繪的,每個月扣一點點錢來還債、為了買一個珍珠項鍊活活還債還了二十年的小公務員的妻子,鄉村的本堂神父,雜貨店主,改行做雜貨店主的女工和公立學校的小學教師,滿腹希臘拉丁文、卻死於饑餓的辦公室工作人員,這些人從自己的牙縫裡面省下來錢,放在法國的銀行當中,投資到奧斯曼帝國、蘇伊士運河和其他各地去,指望生利。摩洛哥蘇丹的債務像阿富汗的債務和袁世凱的大借款一樣,是商業上的一個純粹的陷阱,絕對沒有償還的希望。但是法國政府為了避免摩洛哥落入敵國的手裡面,本著愛國主義的精神,要求大家含淚捐出自己的錢來支持萬惡的摩洛哥蘇丹。這就叫帝國主義。就像是巴金的小說《寒夜》中描繪的,被國民黨反動派和萬惡的資本主義壓迫、患著肺病奄奄一息的辦公室小公務員的那一點點儲蓄,法國銀行家把這些儲蓄集中起來,在法國政府的威逼利誘之下送給了摩洛哥蘇丹,僅僅是為了避免摩洛哥蘇丹賣國。這就叫帝國主義。這個帝國主義行徑引起了法國和德國的戰爭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人類的荒謬性又一次得到了體現。
[38:56] 因此,你也可以想像法國人為什麼沒有把臺灣買下來。可憐的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就是莫泊桑描繪的那種小公務員。她唯一的不同就是,她搬到了西貢去。她之所以搬到西貢去,就跟偉大的牛爺爺搬到新疆去的原因是一樣的,肯定是因為他在內地混都混不下去了。相反,邊遠地區,阿爾及利亞或者西貢的公務員還有幾個缺份,所以她家的祖上就搬到了西貢去。《抵擋太平洋的堤壩》(The Sea Wall)所描繪的那種可憐兮兮的生活,就是帝國主義者的日常生活。這些人可憐兮兮的儲蓄,對填平永遠虧損的印度支那黑洞都不夠。要再加一個臺灣,對他們來說是太過分了。所以,我們要注意,不是法帝國主義在日本帝國主義的強烈抗議之下未能吃下臺灣,而是日本人很想賣掉臺灣,以便減少財政支出。臺灣對於日本來說也是很賠錢的。殖民主義就算是以後能賺錢,最初幾十年總是要賠錢的。為了減少賠錢,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及時止損,日本想要賣掉臺灣。由於法國人在摩洛哥和印度支那虧的錢已經太多了,所以法國人實在是籌不出這個錢來。
[40:11] 能籌出錢來的當然是不多的。俄國自己還需要法國人給它做政治投資,以及英國人和德國人對它做技術投資。只有美國人,偉大的“金元國”,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有花不完的錢、虧不完的本。於是,哈裡曼就帶著他的錢去了滿洲。但是當時技術人員沒有配合上,所以沒有發現石油。而敘利亞(當時的巴勒斯坦和約旦還算是敘利亞)的石油公司就有所發現。照現在看來,他們發現的石油是很少的,其實是虧本的。但是美國人是虧得起本的。德克薩斯石油美元橫流的時候,一個光著腳、每星期拿四十美元的墨西哥人一夜之間就暴富了。三年或五年以後,他就講著蹩腳的、英語和西班牙語混合的語言,在紐約蓋起高樓大廈,坐著收租金,跟華爾街的銀行家平起平坐。這些巨量的石油美元到處橫流,他們承受得起敘利亞的虧損。而傑馬爾帕夏(Djemal Pasha)的政府正想招商引資,於是美國石油公司就在敘利亞打了很多最後什麼也沒搞出來的油井。但是最後這些人搬到了沙特阿拉伯,在沙特阿拉伯打出了全世界最便宜最好的油井。這就是美國石油公司在沙特發跡的過程。他們也去了墨西哥,去了委內瑞拉。
[41:38] 石油美元的橫行,使進化論的反對者、虔誠的基督徒和平民運動的代表——國務卿布萊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感到極其憤怒。他發動了“斯科普斯猴子案”(Scopes Case, or Monkey trial),譴責一切把神聖的人類——哪怕是最窮困、最劣等的人類說成是一種動物的卑鄙企圖。他要求大家回想起耶穌基督的教導,最可憐、最卑鄙、最不像人的生物也是你的兄弟。他的靈魂,正如格萊斯頓首相所說的那樣,跟你的靈魂完全平等。他發動了平民運動,堅決反對這些萬惡的暴發戶寡頭所提出的“他們自己才是優等人種”的荒謬思想。除了有郵政局以外、派到各州的特使連旅館都住不上的可憐的聯邦政府,跟石油巨頭和西部大開發興起的資本巨頭進行了長達數十年的鬥爭,在西奧多·羅斯福的時代才勉強鬥贏了這些巨頭。
[42:40] 這就是為什麼美國政府(包括羅斯福政府和威爾遜政府)支持跟他們同病相憐的墨西哥政府和委內瑞拉政府,打擊海外的石油公司。打擊這些石油公司的理由,跟埃德蒙·伯克打擊黑斯廷斯總督的邏輯是完全相同的,跟阿敏貝勒和索額圖反對明珠、姚啟聖和康熙皇帝的理由是完全相同的,跟亞歷山大的將軍強迫亞歷山大撤出印度、而且還暗殺了他的波斯王后和波斯太子的邏輯是一樣的。你們要把希臘變得跟波斯一樣嗎?你們要把美國變得跟中國一樣嗎?你們這些英國印度富翁,要像是你們在印度坐轎子一樣,讓英國的窮人像牛馬一樣抬著你們的轎子過活嗎?英國的窮人從來不能容忍這種事情。
[43:32] 這樣的政治鬥爭展開的同時,大量的石油美元終於為美國在中東的當時還不存在的基業打下了基礎。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1907年這個時間點上,日本是願意讓美國資本進入的。如果當時有重大利益的話,那麼英國資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逐步撤出時就會交給美國。英國資本撤出中東的過程交給了美國資本,是因為美國在敘利亞已經有了一點賠本基礎。如果1910年的美國在滿洲也有一點賠本基礎的話,那麼英國資本撤出南滿鐵路的時候,美國資本必然會填補進來。那樣的話,日本會自動變成美國的附庸國,英日同盟會自動變成美國人所喜歡的協約國遠東委員會。
[44:17] 然後,第一次世界大戰又造成了一點點國際局勢的改變。俄國人所控制的北滿鐵路成立了當時俄國遍地都是的全俄臨時政府之一。霍爾瓦特(Dmitry Horvat)的全俄臨時政府,是高爾查克垮臺以後在俄羅斯帝國四面八方像蘑菇一樣長出來的第七個或者第八個全俄臨時政府。在總數大概八、九十個的全俄臨時政府當中排名前十,所以也就不算是很弱了。中東鐵路的錢還是挺不少的。但是最後他還是打不贏布爾什維克。在有可能完全落入布爾什維克手中的時候,由克倫斯基在基輔的戰俘營裡面釋放的德國和奧地利戰俘組成的、由美國的馬薩裡克教授親自萬里迢迢跑到聖彼得堡和基輔去、在俄羅斯帝國內地組織起來的捷克軍團,跟白軍和紅軍都打得一團熱鬧。然後他們宣佈他們要去法國戰場,一路東征,開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他們的部隊零零星星地駐在中東鐵路上面。這時,捷克軍隊和紅軍、白軍的衝突變得如火如荼,中東鐵路變得無法運行了。於是,威爾遜總統就提議建立協約國管治委員會,用美國人最喜歡搞的那種類似美洲國家組織的集體安全方式來解決殖民主義的遺產問題。由於大家當時全都欠了美國人的錢,並不打算還,而且最後也終於沒有還,所以威爾遜總統的面子是非買不可的。於是,列強面面相覷以後,就決定成立了協約國鐵路委員會。
[46:04] 當時的協約國委員會遍佈了整個世界。摩爾曼斯克有協約國管治委員會,目的是看守達達尼爾海峽通道未能打開以後協約國運到俄國的那些武器。愛沙尼亞有協約國管治委員會,主要是英國人指揮的一撥愛沙尼亞民兵要去解除拉脫維亞人武裝起來的德國志願軍的武裝。在英國人看來,德國流亡海外的軍團有可能把波羅的海國家變成一個海外的德國,就像納粹分子可能在阿根廷建國一樣。如果不能解除他們的武裝的話,英國人是不能安心的。法國人用法國將軍指揮的、由捷克軍隊組成的中歐軍團去佔領匈牙利和羅馬尼亞。全世界都遍佈了各種協約國委員會。亞美尼亞人等著威爾遜總統派來的協約國委員會保護建立獨立的亞美尼亞國,但是協約國委員會卻永遠沒有來。協約國委員會正如川普指出的那樣,它永遠是行動遲緩,七嘴八舌,永遠打架,誰都不肯出兵。而且,協約國的主力英國人和法國人全都不肯出兵。法國的青年一代都已經死在戰場上了,它已經出不起兵了。雖然法國將軍騎著白馬,唱著中世紀聖路易的歌曲,實現了十字軍戰士的夙願,勝利地進入了君士坦丁堡,但是它卻派不出兵來。所以,凱末爾才能夠利用協約國表面的強大和內在的空虛,反過來把向協約國投降的蘇丹政府趕出了君士坦丁堡,而協約國卻不能保護跟它們建交的合法政府。不能保護的原因是因為法國和意大利無法出兵。
[47:47] 當然,這還涉及到當時像1945年的蔣介石一樣突然決定自己是世界四強之一的希臘。因為奧斯曼帝國已經倒下,大清國的遺產都該歸我繼承,英國人和法國人都不會真管,所以我現在是近東第一大國,是可以跟英帝國和法帝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只要我們能夠一路殺進君士坦丁堡,把凱末爾這個明明打了敗仗還不肯認輸投降的可笑毛賊給我趕到沙漠裡面去,大明朝就要復興了。阿Q先生穿著白盔白甲,奉著崇禎皇帝的靈位,就要進城了。然後他們後來就十分可恥地被趕回了希臘,殘兵敗將變成了共產主義者,在1945年又被他們在1921年指望過的英國保護者打得一塌糊塗。這就是世界歷史的荒謬性的另一個體現。在這種狀態之下,英國人和法國人都不是很有胃口支持偉大的希臘帝國的復興,跟杜魯門總統不高興支持蔣介石做世界四強的邏輯是完全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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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字屬於象形文字的一種,但當世界上大多數族群早已拋棄象形文字,改用字母文字的時候,東亞大陸人仍然把象形文字當個寶貝似的捧在手心,自然會在現存的文字系統中顯得與眾不同了。那麼為什麼東亞大陸人不使用簡潔好用的字母文字,而是用艱澀難懂的象形文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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