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訪談 106 @ 20200916 論中共的內蒙古政策

20200922陳醫師訪談劉仲敬第106集整理文稿

主持人：臺灣陳易宏醫師

發佈時間：2020年9月22日

整理者：三馬兄

[00:00:10] 主持人：這個禮拜以及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我想要跟您討論所謂的內蒙古自治區的問題。最近中國政府正在所謂的內蒙古自治區裡面實施跟東突厥斯坦境內很類似的一種語言文化滅絕政策，消滅中國境內所有的以蒙古語教學的義務教育體系。臺灣人因為在七十年前同受中國殖民者的類似暴行，所以對這樣的事情特別感慨。想要請您跟之前講回民和東突厥斯坦的幾次講座一樣，幫我們講一下內蒙古自治區的歷史。如果可能的話，或許可以從大清解體的前期——例如說僧格林沁死亡的1865年附近的時間往後開始。

[00:01:05] 劉仲敬：滿蒙問題是現代遠東問題的根本，因為“中國”就是“清國”。“中國”是一個翻譯上的把戲。最初的清英外交談判當中，“清國”和“中國”這兩個詞一直是通用的。只是“中國”這個詞在漢語中聽起來比較好聽，所以最後翻譯文本就寧可把它翻譯成為“中國”而不是“清國”了。實際上，兩者的基本意義是完全相同的。而清國是滿蒙聯盟的殖民主義，本身是內亞秩序的最後一波。可以說，它是一個生在遠方的遺腹子。

[00:01:47] 大滿洲，歷史上的東北亞，自古以來，從人種上和文化上講，都是內亞人移居的產物。這些事情實際上是在最近十年我們才搞得稍微有點眉目的。可以說，十九世紀以前的歷史學家對此都是不大清楚的。現代的基因生物學之類的已經相當發達了，已經可以肯定，東北亞的居民是從西伯利亞和內亞逐步遷徙來的，是多層次遷徙的結果。最古老的滿洲居民及其文化的底色，是古代南西伯利亞離散式遷移的結果。它就像是紙張原有的白色一樣，構成了滿洲居民的底色。

[00:02:37] 這時候還不存在雅利安人和芬人(Finns)的差別，但是原始滿洲居民的血統跟後來彌散在北歐亞大陸（包括俄羅斯大部分地區）的芬蘭系居民的血統是最相近的。可以認為，斯拉夫人所稱的芬人就是由上述這個居民團體的底色進一步演化產生的。來自西亞的更先進的文化團體和雅利安人都是後來的，以後來居上的方式把文明從內亞輸入到滿洲，才產生了滿洲的第一批文化。一直到渤海和高句麗時代，突厥肯定是滿洲的上國。包括渤海、日本、高麗、新羅的這個東北亞外交圈，實際上是伊朗文化留在遠東的一個小小分支，像是智利和阿根廷的西班牙人對內地印第安人的綏靖一樣。

[00:03:49] 然後在十四和十五世紀以後（這個其實是十字軍戰爭的一個附帶的餘波），地中海貿易的國際政治軍事博弈使得科技升級速度大大加快，然後波及到印度洋，再波及到南洋，使得海路漸漸超過了陸路。因此，蒙古帝國以後，內亞路線傾向於衰落。同時，在人類史前時代就已經開始的古地中海的不斷退縮產生了影響。今天中亞的各大湖泊其實是古地中海的延伸。古代的外伊朗和內亞地區實際上是沿海地區，但是隨著喜馬拉雅山的上升和地中海的退縮，過去魏晉時期在塔里木盆地還非常常見的獅子也就基本絕跡了，它變成一個極其乾旱和沙漠化的地區。

[00:04:45] 兩方面打擊的結果，就像是西班牙已經萎縮成為二流國家以後，阿根廷和智利卻在南美以白人國家的正宗自居，以為自己是世界發達國家。在西班牙已經淪落為跟義大利一樣的不發達國家和乞丐輸出者的時候，阿根廷的國民生產總值僅次於英國，高於除比利時以外的歐洲大陸的各農業國家，儼然以南美洲的第二英國自居，企圖把原來的宗主國西班牙踢到一邊去。確實，十九世紀末期，阿根廷在最繁榮的時期，接納了大批西班牙和義大利的窮困居民。這時，他們再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本來就是拉丁人了，因為這時在他們心目中的西班牙人是一幫窮得不能再窮的人，跑到這裡來給我們的大莊園主打工。我們靠向英國出口牛肉和小麥已經發了大財，好像是跟英國人差不多富裕了，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做一做精神英國人，把這些人當作苦力和盲流來對待，更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西班牙人的後代。

[00:05:53] 滿洲跟內亞的關係，差不多就是十九世紀末期阿根廷跟西班牙的關係。在蒙古帝國以後內亞趨於衰落的時代，他們後來居上，是因為他們所在的環境不像是內亞核心區一樣遭到嚴重的生態退化。但是，在海路開通以前，他們吃的其實主要還是內亞遺產。滿洲和蒙古的語言都是內亞的伊朗-突厥系民族替他們發明出來的。就像是，阿根廷人永遠也不能去掉西班牙語，高喬語也是西班牙語的一個分支。他們的文化和制度的根底仍然深深地根植於內亞。從文化角度來講，美洲仍然是歐洲的分支，東北亞仍然是內亞的分支。但是，他們的自然資源在近代以前已經超過了衰竭的內亞。蒙古帝國和滿洲帝國就是這最後一波現象的結果。伊朗人和突厥人（沙陀人是突厥人的別種）在東亞留下來的殖民地，終於在蒙古人和滿洲人的手裡面完全變成了他們的殖民地。而近代中國就是蒙古帝國和滿洲帝國塑造的。

[00:07:06] 凡事有根本，有枝葉。枝葉就是一個女人外出的時候是怎麼打扮的。根本就是，她生下來的時候，她的父母把她生成了什麼樣子。枝葉顯然是非常次要的。你只要有身體，打扮成什麼樣子都很容易。滿洲帝國和蒙古帝國留下來的這個根底是東亞政治結構的根底。如果去除了這個根底的話，整個結構就要全部打亂，恢復到近代一千年所沒有見過的大混亂狀態。而中華民族的發明，國民黨、共產黨和所有政權，都是因襲這個基本結構，在上面穿戴不同的衣服，打上了不同的口紅、眼線和化妝品而已，這些是極其次要的。

[00:07:53] 當然，這也經過了一系列嘗試。共產國際最初進入遠東的時候是不內行的，經常用歐洲和西亞的方式對付它。但是他們最後就漸漸摸索得比較內行了，摸到了底下的板塊結構，開始學會利用這些基本的板塊結構。這就是所謂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但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跟中國的關係不大，除非你認為中國就是清國，至少像現在經常有人以為的那樣，中國等於漢人。這是另外一個歷史的誤會。中國等於滿洲帝國，而不等於漢人。就像是，印度帝國主要是英國人和突厥人的建構，而不是印度本土人的建構，是一樣的道理。滿蒙的重要性是高於殖民地的。

[00:08:49] 皇漢主義是南洋粵僑的一個發明，產生于伍廷芳時代的招商引資活動。庚子以後，大清國的財政極其困難，而且對各殖民地的督撫已經失去了控制。督撫的利益和他們的錢袋子永遠是聯繫在一起的。只有在朝廷的撥款能夠解決他們的大部分問題的情況下，他們才真正算是朝廷的官員。而在曾國藩以後，他們依靠地方士紳的情況越來越多，所以督撫看上去就越來越像是士紳利益的代表。對於招商引資特別方便的廣東巡撫和兩廣總督，情況尤其是這樣。他們的財政收入依賴地方士紳，依賴海外粵僑的回國投資，因此他們就越來越替這些人的利益著想。第一批南洋的華語學校，是大清國廣東官紳回饋南洋華僑招商引資的禮物。交換不僅是純經濟的交易。我們本來就缺錢，當然我們沒有辦法給你金錢上的回報。粵僑最希望的是政治上的保護。

[00:10:03] 粵僑產生華僑，這是一個階級分化的過程。粵僑的封建領主級別比較低，他們是低級封建主，所以他們比較容易皈依天主教或者伊斯蘭教，變成西方殖民主義和蘇丹國封建體系的附屬；中產階級可以通過教師和學校這個路線，變成主要是由商人組成的伊斯蘭運動；而無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知識份子，如果按照上述的兩種建構方法，他們都是下等人，這使他們於心不甘。南洋領事在大清國時代的主要任務就是籌款，而且不是為了大清國朝廷籌款。由於大清國朝廷體制的緣故，中央政府除了海關稅以外實際上撈不到這些錢，這些錢主要是廣東巡撫、閩浙總督這些地方官和跟他們有聯繫的地方GDP利益集團在撈。這些人需要的是政治保護，像東印度群島的阿拉伯人動不動就跑到土耳其蘇丹那裡去搬兵一樣。你們有土耳其蘇丹，那麼我們大清皇帝可不可以發揮類似的作用呢？

[00:11:17] 但是，張之洞這些巡撫、總督和官紳們對此感到比較抱歉，大清國的政策是不關心南洋的。而且，它也沒有像土耳其蘇丹那樣的對伊斯蘭世界的號召力，所以也沒有辦法替你撐腰。但是，別的東西我們沒有，我們有文化。當年下南洋的人都是一些受儒化教育最淺的人。受儒化教育深的人就比較傾向於走做官的道路了。漂泊南洋，一般是沒文化的苦力幹的事情，或者是商業傳統或部落傳統比較深的人，總之是非漢化程度比較深的人。所以，你們最缺的就是文化，我們拿文化來回饋你們。我們不能給你們提供軍事政治上的保護，也沒有錢給你們，但是我們可以替你們辦學。我們這裡正好有學歷通貨膨脹造出的大批畢業生消化不了。這個禮物，我們慷慨地奉送給你們。你們不是抱怨說穆斯林搞出了馬來語和他們的伊斯蘭學校、把你們壓在腳下嗎？你們說要我們代替歐洲人和土耳其人的武力，我們做不到，但是要說學校，要多少有多少，我們給你們好好辦一辦學。

[00:12:28] 於是，願意上華語學校、接受了這個禮物的人就變成了後來的華人。而這些華人接受了南洋粵人幾百年來跟滿洲人爭霸失敗的痛苦。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都直接或間接參與了跟洪秀全同時代的各種反滿運動。洪秀全其實只是這些反滿運動當中的一支。論規模，跟南粵本土關係更大的其實是洪兵。現代的東印度群島和澳新的金山開拓者，也就是礦工，有很多都捲入了包括粵劇團體在內的各種堂會跟清兵的衝突，所以才落荒而走，走到南洋的。我們要知道，招商引資的人並不直接是滿洲人，而是負責搞好地方經濟的地方官，所以他們是只認錢的。於是，就出現了一個跟改革開放很相似的局面：當年在毛澤東時代被打出去的那一批人，又利用他們對當地形勢的熟悉，以台商或港商的名義回國。

[00:13:34] 但是，他們心目中對於滿洲人還是有遺恨的。就是他們，發明了皇漢的概念。皇漢的核心就是排滿。粵人和滿人之間的爭霸鬥爭，被他們解釋成為漢族和滿族之間的鬥爭。這裡面的滿族主要是湘軍，因為他們沒有見過多少真正的滿人。可以說，粵軍和湘軍在揚子江流域爭奪帝國主義霸權的鬥爭，被他們解釋成為我們漢人原住民遭到滿人內亞殖民者迫害的過程。當然，在南嶺以北，粵人其實也是殖民者。至少揚子江流域的士紳看待粵人，是把他們看成比滿人更壞的殖民者的。但是皇漢主義忽略了這一切，“我們廣東是革命策源地，大漢的核心。”於是就產生了所謂的“馬來代漢”問題，就是說漢人是不是馬來人。當然，這是個沒意義的事情。馬來人可以指血統，也可以指文化，但是漢人就沒有血統上的依據。

[00:14:33] 漢族主義的發明和南洋的重新漢化運動，最終跟吳越士大夫長期以來的反清複明思想和類似朝鮮的小中華正統思想結合，產生了章太炎和我們今天的漢族主義。它一開始就像是奧斯曼帝國的希臘主義一樣，是一個次級版的奧斯曼主義。奧斯曼主義要大清立憲和現代化，希臘主義要光復拜占庭帝國，漢族主義要反清複明，梁啟超則要大清帝國改組為中華民族。這就是基本格局所在。

[00:15:14] 最終，清國無法維持自身的統治。革命黨人的行動只是一個導火索。關鍵還是在於，長期以來粵軍和湘軍的戰爭造成的長期局勢，使地方各督撫像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裡一樣，自己找列強交涉。地方勢力成長得很大以後，自動會出現解體的傾向。這時候，皇漢的意識形態顯然不能使黎元洪或者孫文控制住局勢。這時，袁世凱和朱爾典搞出了一個善後組織，就是中華民國，暫時維持了大清帝國的底盤，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解決。

[00:15:50] 共產國際首先進入的時候面臨的就是這個局面。他們最初搞出來的那一套，首先是根據他們跟社會革命黨和社會民主黨在聖彼德堡和莫斯科搞工運的經驗製造出來的，其次是他們收攬了一些東方殖民地官員製造出來的。這些手段在初期都不是很成功，所以他們漸漸開始，尤其是在得到了出身士大夫的一批帶路黨的指教、把這些人收編起來以後，推行因襲滿洲帝國內部結構的分離主義做法，這就是所謂的滿蒙政策。

[00:16:38] 當然，滿蒙政策跟共產國際各機構在東方的試探性交涉是有關係的。在遠東局成立以前，滿蒙這一塊是紅軍的勢力範圍，因為它直接體現于紅軍的東征。而東南亞這一塊則是以今天印尼為基礎的前殖民地官員主管的，涵蓋了東南亞。上海遠東局的成立是一個標誌，意味著原有的從內亞方向和東南亞方向分別東下的各機構得到了一個更高級別的整合。但是在這個整合的過程當中，滿蒙的特殊性又體現出來了。蘇聯機構的整合實際上是一個關內的整合。它跟日本的滿洲國政策和支那本部政策的差別相比，在結構上是非常一致的。這並不表明日本泛亞主義者和共產國際有過事先的協商，只是說明他們從不同管道，通過經驗性的摸索，都發現了大清帝國遺產的基本結構。

[00:17:36] 過去作為統治者和殖民地的滿蒙跟過去作為被殖民者的明國遺留下來的各省之間存在著深刻的矛盾，這個矛盾在英國人和袁世凱倉促拼湊的這個清聯邦五族共和的結構內部是沒有辦法擺平的。所以，滿蒙的共產黨機構是另有系統的，並不受中國共產黨機構的領導。其實，廣東省委和香港機構也具有兩屬性質，從屬人的意義上是兩屬的，他們的共產黨跟馬來印尼的共產黨也是可以交換的。但是從機構上講，他們是中國共產黨的一部分。這跟臺灣共產黨在機構上屬於日本共產黨是不一樣的。廣東共產黨和福建共產黨的省委在機構的管理上是屬於中國共產黨和遠東局的，但是黨員的管理卻是兩屬的。他們可以兼任馬來共產黨和印尼共產黨的黨員，而且是經常來往的。所以實際上，原有的三元結構，內亞結構、東南亞結構和中國本部結構，在二、三十年代仍然是存在的。

[00:18:51] 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才產生了蘇聯內部的滿蒙路線和遠東路線之間的衝突。中國共產黨最初在共產國際的共產黨各黨當中是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色。在二十年代，這個支部跟朝鮮共產黨支部是差不多大的。論人數和資金，都不如滿蒙和南洋。是抗日戰爭改變了基本局勢，使它的黨員人數和利用價值大大上升。只有在這個時期，它在共產國際內部的遊說團體當中，才存在為了它而犧牲東南亞或者犧牲滿蒙的可能性。

[00:19:43] 這種博弈的局面就好像是佛羅里達的黑人和古巴人之間的鬥爭一樣。文化教養程度比較高、資產階級習慣比較多的古巴難民進入佛羅里達以後，嚴重擠佔了當地黑人的生態，使他們的就業機會和社會地位都受到了衝擊。因此，佛羅里達變成了分裂的社會，雙方都是有戰鬥性的共和黨員和民主黨員。而美國的古巴政策就變成了佛羅里達地方政策對外的投影。對於參議院和總統來說，爭取佛羅里達的重要性很大，而古巴人到底怎麼樣，重要性非常之小。所以，對外政策變成了內部集團博弈的結果。

[00:20:23] 共產國際內部的局面也是這個樣子的。抗日戰爭以後，中國共產黨在共產國際內部的博弈集團當中的地位上升，就體現於內亞集團向中國集團做出讓步。這一方面的讓步，有一部分是國民黨和羅斯福製造出來的。羅斯福政府像川普政府一樣，企圖用形式上的支持代替實質上的不支持。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川普政權的實際意義是要撤出中東，從物質資源的角度來講它像尼克森急於撤出越南那樣急於撤出中東，了結小布希總統的第二次伊拉克戰爭以來製造的消耗；但是從形式上講，它要給阮文紹政府和海灣諸君主國更高級別的支持，把南越捧成世界上的第三大海軍大國。儘管他們在美國撤出以後地位肯定會惡化，但是它要通過外交上的虛擬，像川普搞的阿聯酋協議一樣，使他們顯得比事實上更強大。

[00:21:31] 佛蘭克林·羅斯福的世界四強政策和蔣介石的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地位就是這樣的。在美國人一心想撤出的同時，送一個高帽子給你。如果你是戴高樂的話，你應該能夠撐得起來；如果你不是戴高樂的話，那也不能怪我。你戴上了高帽子以後可能更加支持不住，消耗反而更增加了。所以，國民黨以及國粉對於美國的怨恨根本上就是從這一點來的。他們正確地指出，如果沒有美國人白送給他們一頂高帽子，讓他們對自己的軟弱有一點更切實的認識，不那麼誇張地堅持大中華主義，情況可能不會那麼糟糕。

[00:22:11] 我們要注意，以前的國民黨是泛亞主義者，在袁世凱時代他們是分離主義者。他們的地位比較接近于劉湘和龍雲，而不是接近於蔣介石。而蔣介石卻接下了袁世凱的衣缽。他們攻擊共產黨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共產黨要分裂中國——這當然是沒錯的。蘇聯系統和日本系統都急於要把新疆、內蒙和滿洲從中國分離出去，都建立了平行於共產黨和國民黨的獨立機構，這些機構都是要在內亞各地建立准國家的機構。

[00:22:45] 國民黨外靠羅斯福政權的支持。羅斯福政權像今天在烏克蘭問題上一樣冠冕堂皇地表示，絕對不能接受一切破壞烏克蘭領土完整的荒謬企圖。但是他們絕對不打算支援烏克蘭去收復這些領土，所以實際上是把烏克蘭政府放在了火上烤。這使國民黨有理由把自己變成中國領土完整的唯一保護者，把民族分裂主義的帽子十分正確地扣在了偉大的共產黨頭上，說共產黨就是一個滿蒙新疆的民族分裂力量。如果你要支持毛澤東的話，就要把這頂帽子在宣傳意義上摘掉，證明共產黨也是維護中國統一的。因此，內蒙古就不能併入外蒙古，而是要通過內蒙古工委和內蒙古自治政府的方式，表示共產黨也是中國統一的維護者。

[00:23:46] 同時，美國的政策是雙面的，有表層和底層。表層是，堅決支持蔣介石和中國領土完整；底層是，他媽的，我們趕緊撤退，但是不需要美國付出實際資源的高帽子禮物可以送你一頂，省得我們在撤退的時候你哭哭啼啼。一個優秀的男人，重要的能力不體現於他能夠勾引女人，這是所有男人都能做到的，而是體現于他跟女人分手的時候能夠讓女人不吵不鬧。美國人贈送的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這個帽子和耶路撒冷和平協議，就是男人在分手時刻送給女人的禮物。不送這個禮物的話，原來的老朋友吵得一塌糊塗，面子上太不好看。送你一頂黃金降落傘，實際上你是沒了男人，但是最後臨別的這個禮物可能是格外豐厚的。這就是這筆禮物的實質。

[00:24:42] 而蘇聯也是有兩層的。蘇聯的表層是，面子上我們要跟著羅斯福走，因為蘇聯也是高度依賴於美國在二戰時期的技術資源的。羅斯福總統說了話，我們不能不給羅斯福總統面子。如果我們不給羅斯福總統面子，統戰就失敗了，那就證明美國占大多數的反動分子說的“共產主義者絕對不可信任”其實是正確的。只有羅斯福總統才認為史達林同志已經改邪歸正了，被我們感化了，可以讓他做盟友了。如果我們不給羅斯福面子，等於說是我們幫了反共反蘇分子的忙，這事是不能做的。但是，如果要讓我們實際吃虧，我們也是不幹的。

[00:25:23] 正確的做法是，面子上要讓羅斯福滿意，要讓我們蘇聯人顯得比萬惡的帝國主義分子、帶著十九世紀的花崗岩腦袋見上帝的邱吉爾更是美國人的好朋友。美國人說反殖民主義，我們立刻就要跟著說反殖民主義。反殖民主義吃虧的當然是英國人，又不是我們。我們如果連這樣的禮物都不肯送給美國人，我們是傻逼嗎？我們儘量要給羅斯福總統造成一個印象：美國在未來的主要敵人是頑固不化、堅持十九世紀萬惡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理想的英國人和法國人，而不是蘇聯人。蘇聯人相比英國和舊歐洲，是美國人更好的朋友。無論如何，我們要往這個方向進行形象塑造。

[00:26:10] 這個形象塑造的一個小小的附帶部分就是，我們要讓中國共產黨支援中國統一。這樣就要讓當時已經宣佈自己建國的東突厥斯坦委屈一下，去參加聯合政府，讓內蒙古變成內蒙古自治政府，要建立東北行政委員會。這是表層的，我們的表層是對付美國的表層。實質上，我們要盡可能在我們體制的內部維持這些機構的獨立性。這就是毛澤東說建國初期“有兩塊殖民地，即東北和新疆”（1958年3月10日，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的講話）的基本原因。蘇聯的表層和實質也是矛盾的，但是矛盾的方式跟美國相反：美國人以高調的支持來掩飾它實際上的撤退，蘇聯人以高調支持統一來掩飾它實際上分裂中國的企圖。

[00:27:02] 內蒙古自治政府就是以這個方式成立的。它跟二十年代的遠東政策一樣，是蘇聯歐洲政策和中東政策的一個小小的分支。聯合政府是為誰準備的？是為波蘭和捷克準備的。於是，蘇聯人和美國人又順便準備按照歐洲的方式把它們塞進蔣介石的胃裡面。內蒙古自治政府、東北行政委員會和新疆省聯合政府是什麼東西？就是伊朗的庫爾德斯坦人民共和國和亞塞拜然人民自治政府。它們是蘇聯人準備塞進伊朗國王胃裡的。而伊朗國王像今天的烏克蘭人一樣，用蔣介石的口吻表示，伊朗帝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伊朗民族，伊朗國王是伊朗統一的唯一代表，共產黨人是萬惡的民族分裂分子，我們要在美國人的支持之下打倒他們。蔣介石其實跟伊朗國王是處在同一個生態位的，但是他的地位比伊朗國王要弱得多。

[00:28:04] 在共產黨內部，這時就涉及到共產黨內部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重要的一個轉捩點了，就是毛澤東的上升。正統的列寧主義者是很可能接受建立一個以滿蒙為基礎的政權的。這個政權可能是北日本人民共和國，也可能是紅色滿洲國和內蒙古自治國。而根據史達林的指示，把南方讓給伊朗國王和蔣介石，這樣就沒有毛澤東什麼地位了。毛澤東本來在共產黨內部就是異類和被迫害的富農分子、小資產階級分子。在滿洲和蒙古，他的勢力尤其是等於nothing。在四十年代末期，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劉少奇的幹部党。我們不要看六十年代他和劉少奇的幹部党是死對頭，但是在抗戰時期，尤其是抗戰後期，他只有依靠劉少奇的幹部党才能夠制服滿洲黨和蒙古黨。

[00:29:07] 滿洲党尤其是在蘇聯紅軍的直接武裝之下建立起來的。只要滿洲党接管了滿洲工業區的遺產，整個中國黨都要完蛋。就不是毛澤東一個人完蛋了，整個中國党都算是白混了。毛澤東在黨內的地位主要是劉少奇捧起來的，沒有劉少奇就沒有毛澤東。而劉少奇要捧起毛澤東，根本意義上就是，只有捧起毛澤東，建立毛劉聯盟，建立毛澤東所代表的梁山好漢和封建軍閥與劉少奇所代表的土鼈幹部党的聯盟，他們才能夠戰勝更洋氣的滿洲黨。王明和周恩來肯定會在更大程度上支持蘇聯路線，意味著維護滿洲黨對中國黨的優勢地位，那樣的話就沒有後來的毛澤東思想了。因此，他們戰勝滿洲優勢的唯一手段就是人事，把關內的幹部通過組織關係派進滿洲和蒙古去。

[00:30:13] 當然，他們要成功，主要不是依靠自己，主要還是要依靠蔣介石。蔣介石如果頭腦足夠清醒，看清了蘇聯政策和美國政策的實質，用美國外交的大帽子去套住蘇聯，然後在實質上實行親蘇路線，那麼史達林是不會讓他下課的。史達林正需要一個像蔣介石這樣的人維持關內的局面。只要蔣介石讓滿洲党當權，建立滿洲自治政府和內蒙古自治政府，那麼他在關內把毛澤東搞死，史達林是會睜一眼閉一眼的。而他實質上推行親蘇路線，對於美國人來說反而是放下了一個包袱。美國人要維持的只是二戰秩序的一點面子而已。但是蔣介石不懂這個，他把兩邊的做法給搞反了。

[00:30:59] 內蒙古自治政府在1947年成立，本來就是準備宗奉蔣介石政府的。準備在蔣介石把延安的毛澤東統統搞死以後，在新疆、內蒙和東北建立三個蘇聯傀儡國，這三個蘇聯傀儡國名義上要參加南京的國民大會和蔣介石的中央政府。他們預計蔣介石會做西哈努克，對外接受越共的領導，對內鎮壓赤棉。這個遊戲當中首先要犧牲的就是我們敬愛的毛澤東，毛澤東按說是死定了的，但是主要是由於蔣介石的緣故，他才活了過來。蔣介石一定要爭東北，動了蘇聯的乳酪，使蘇聯感到無法容忍。無法容忍的結果就必須是，不僅要支持滿洲共產黨，而且要支持整個中國共產黨。

[00:31:49] 這樣一來的結果就是把滿洲工業區和滿洲共產黨放到了毛澤東的領導之下。這一點，史達林出於良好的政治直覺，一直是極不滿意的。他很可能已經預見到，毛澤東將來羽翼豐滿以後會背叛他。而且，關內對他來說，正如對美國人來說，是一個大包袱。一百五十多個大專案對於蘇聯來說也是一個很沉重的負擔。要了滿洲就像得到一個東德或捷克一樣，對蘇聯是一個大禮包；而得到關內，不但沒有大禮包，而且滿洲和上海加在一起都填不滿中國的無底洞，還要蘇聯、東德和捷克的大幅度支援才行，這等於是把一手好牌打成了爛牌。當然，從這個角度來講，如果蔣介石的目的是反對蘇聯帝國主義，他也算達到目的了，可以說是上帝幫助他實現了他的隱秘願望。只不過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也不願意意識到，這個隱秘願望要以他自己的毀滅為代價。

[00:32:46] 這就像德國人說的那個笑話一樣，如果義大利人反對我們，我們要用六個師去打他們；如果義大利人支持我們，我們得用十二個師去保護他們。就像蔣介石和所有中國統治者都不願意承認的那樣，中國人坑害別人的最好方式是被別人征服。就像是以前的乞丐到地主老爺的門口上吊一樣，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賴在他門口，死在他家裡面，這樣他的麻煩就大了。如果你分庭抗禮、跟他作對的話，對他反而是幫了大忙，因為你是不堪一擊的。而你跟他作對，使得他不用再來養你了，因為地主是負有養活本地窮人的義務的。你不反對他，他還得養你；你一反對他，他以後就不用養你了，負擔大大減輕。至於說你要能打倒他，那是根本打不動的。最怕的就是，讓他征服你，你全家都要由他包養。

[00:33:41] 蘇聯在打倒蔣介石以後，實際上就落入了一個被迫包養你全家的地步。這是老奸巨猾的大英帝國對於大清國永遠也不肯做出來的事情。大英帝國的政策永遠是，你自己想辦法去承擔維持秩序的開支，賺錢的事情由我來幹就行了。我可以佔領一個香港或者上海，但是不要更多。更多的地方，需要花錢的地方，你自己負責解決。而美國人比較天真的結果就是，動不動就良心發作，要對你負責到底，結果把自己活活累死了。

[00:34:15] 在這個格局之下，內蒙古自治政府在1947年成立，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史達林根本沒有想過、而毛澤東自己也不敢想的東西。內蒙古自治政府是南京國民政府的一部分。按說的話，如果不是因為冷戰的緣故，它應該跟蒙藏委員會一起在臺北佔據一、兩個部級單位才算是合理。它算是共產黨這件事情，跟羈縻政策是有關係的。羈縻的實質就是，儘管蠻族酋長其實比我強，但是他人少而且貪財，所以我可以用爵號和禮物去收買他，讓他名義上承認大皇帝的最高尊嚴。他實際上是獨立的，而且實際上還能打我們，但是這樣以後他就能夠反過來為我去打別人了。這就是羈縻之治的實質。所以，羈縻之治的小邦和藩邦實際上經常是皇帝直轄領地的敵人，但是由於羈縻之術的結果，還要為皇帝守邊。內蒙古自治政府就是這樣的一個建制。

[00:35:20] 所以，只要中國還留在蘇聯的勢力範圍之內，內蒙古自治政府的地位是高於華北的各位土鼈幹部的。而土鼈幹部，更不要說是那些投降以後被收編入共產黨的前敵人，這些人像所有的弱者一樣，都時刻夢想著，憑意識形態的武器，也就是說憑自己的口水，來逆轉現實政治造成的劣勢。現實政治上講，你們這些明國士大夫是滿洲國的降虜，大清皇帝統戰你們、讓你們做個官已經很了不起了，你們不要指望自己還有實權。而且，做官的待遇是始終不一樣的。蘇聯體制留下來的痕跡是長期存在的，例如東北幹部、內蒙幹部和三區幹部（就是伊犁的東突厥斯坦共和國）的幹部體系，像吳三桂的三藩一樣，是“西選”的。他們的級別比同樣稱號的幹部級別高，而且管理途徑是單列的。

[00:36:23] 這樣，自然會使土鼈幹部和統戰敵對分子感到十分不滿。那麼統戰敵對分子幹了什麼呢？我們想一想，在忽必烈時代，郝經和那些妖道、妖儒們幹了什麼；在康熙爺和乾隆爺的時代，那些明國士大夫幹了什麼。我們為什麼會淪為被征服者？當然是因為我們不能打。如果我們能打的話，我們還會是現在這樣嗎？我們有什麼辦法呢？在滿洲人和蒙古人的體系下，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只能是皇帝是我們的朋友了，皇帝和貴族有天然的矛盾。

[00:37:00] 我們可以說，蒙古皇帝的權力不大，滿洲皇帝的權力不大，但是如果你做了中國皇帝，你的權力就驟然增大了。對於我們也沒有什麼損失，因為我們本來在中國皇帝的領導之下也沒有什麼權力。我們做不成蒙古貴族和滿洲貴族，而且我們跟蒙古貴族和滿洲貴族同台做官，我們恨的是誰呢？作為共同領導的皇帝，我並不恨他，因為他本來就是皇帝；跟我一起做官的蒙古貴族，他媽的，我們都是官，憑什麼你那麼飛揚跋扈而我那麼唯唯諾諾呢？我隨時都感到痛苦。我痛苦的對象不是針對我惹不起的人，我也做不成皇帝，而是好像我可以取代的人。你做的官，我做不來嗎？憑什麼你就那麼威風，我就那麼差勁呢？我借助皇帝的勢力打倒你們，讓你們滿洲人和蒙古人跟我一起畏畏縮縮，我就算勝利了。

[00:37:54] 像蕭乾那些國民黨留用人員，從人口上來講無疑是占大多數，因為大多數官員和大多數人民必然是大明國或大宋國的降虜和被征服者。儘管他們在體制內要麼是擔任低級角色，要麼是監視使用，不受信任，有官而無職，但是他們的人數是多的。而且，他們有腐蝕的力量，皇帝不可能不受誘惑：我做了中國皇帝，那比做蒙古皇帝要威風多了，再也不會有這些桀驁不馴的大貴族來跟我作對了。所以，皇帝傾向于用漢臣來削弱內亞武士的權力。這使得帝國中國化，變得軟弱，但是卻切合了降虜和皇帝雙方的欲望。降虜和皇帝的聯盟，以犧牲貴族為代價，從內部改變了國家體制，這至少是體制內的被征服者最喜歡運用的腐蝕戰術。

[00:38:50] 毛澤東時代，中國共產黨內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體制內的反蘇運動，基本上就是由這兩種力量構成的：第一，沒有蘇聯洋學歷和正規馬克思主義訓練的土鼈小幹部；第二，舊時代的士大夫階級和前統治階級，被打敗了，被收編了。他們雙方都熱愛毛主席，就像遇羅克最喜歡擁護毛澤東思想一樣。運用毛澤東思想能打倒的是誰呢？蘇聯老幹部。他們並不想打倒毛主席，就像是明國士大夫並不想打倒乾隆皇帝一樣。他們想利用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請你做聖明天子。什麼是聖明天子？解釋權由我們決定，就是說讓你實質上做大明皇帝，把大清貴族砍得只剩下皇帝一個人，把其他的貴族都砍掉。

[00:39:43] 毛澤東是看到了這個潛在的階級基礎，才敢推行他的反蘇政策的。他為什麼要解放人民呢？人民是被征服的下等人。對於人民來說，他見得到帝國主義嗎，他見得到資本家嗎？他看到的就是蘇聯老幹部騎在他頭上，耍特權，各種多吃多占。毛主席告訴你們，共產主義不是這樣的。就像是明國士大夫說的那樣，“三皇五帝之道不是這樣的。皇上，請遵守三皇五帝之道。”毛澤東才是真正唯一的馬克思主義者，你們都是假馬克思主義者。假馬克思主義者、滿蒙幹部和蘇聯老幹部的特權是一致的，而真馬克思主義者和三皇五帝之道是一致的，都符合降虜、下等人和被征服者的利益。那麼，他們首要的打擊對象，當然這時就指向了劉少奇和幹部党。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起源。文化大革命是深刻符合降虜和被征服者的願望的。

[00:40:43] 然後文化大革命失敗以後，儘管毛澤東投美抗蘇的基本戰略被鄧小平和列寧主義集團（他們是劉少奇的真正繼承者）繼承下來，但是特殊建制仍然存在。八十年代的滿洲國企、內蒙古黨諸如此類的，也就是所謂的胡耀邦政策。胡耀邦本身只不過是列寧主義老幹部從文教系統提拔出來收買知識份子人心的一個代理人。他執行的被皇漢痛駡的少數民族特殊政策不是別的，就是蘇聯滿蒙政策的遺留。要知道，吃虧的其實是人家。人家本來像蒙古一樣可以變成獨立國家的，至少可以做蘇聯的加盟共和國。肯做一個內蒙古自治區，人家已經是很委屈了。而你們皇漢就是被征服者。嚴格說起來，你們是誰？是大明的臣民，是蔣介石的臣民。我們說大清臣民一律平等，皇恩普照，那是宣傳上的話。實質上你們是被殖民者好不好，被殖民者能混到形式上的平等已經很不錯了。你們還想實質上跟人家平等，那是想得太多。

[00:41:53] 只要體制仍然維持，情況就只能是這樣。但是改革開放導致了物質力量的進一步轉向。蘇聯等於是內亞征服者的繼承者，它的特權部門都在內亞方向。而改革開放是美國秩序的輸入，改革開放發財的部分全在東南沿海，跟過去的士大夫文化地區基本一致。因此，過去一無所有的純粹的被殖民者和失敗者，就是貧下中農和地主資本家，這時候不約而同地在改革開放發了起來以後，像所有發財的人一樣，覺得自己僅僅發財是不夠的，要找點理論依據，說我們本來就光榮偉大。“這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你們那些老少邊窮地區還有這麼多的特權，地位比我們這些有錢人還要高呢？”這一點正是美國人和反黨集團所預見到的。照美國人的設想，這不就是新興中產階級嗎？你們感到了共產黨體制的特權如何如何不對，那麼你們不是應該起來發動民主運動嗎？我們之所以讓你們富起來，就是等著你們富起來以後發動民主運動。他們沒有料到，這些人可以發動皇漢運動。在體制內我們維持中國帝國結構，但是我們也要像袁世凱那樣做。

[00:43:17] 僧格林沁死後，庚子之亂殺了親貴大臣以後，滿洲人和蒙古人就要完蛋了。按照奧斯曼帝國的規矩，那麼是不是阿拉伯各省的總督——埃及總督、敘利亞總督和摩洛哥總督就要像曾國藩、袁世凱和李鴻章一樣紛紛跳出來，總督變成國王，然後建立一系列阿拉伯國呢？但是他們並不。他們覺得，滿蒙衰落以後，是不是可以逆向一下，把大清國包下來？按照我們對苗瑤的歷史經驗，來一個改土歸流，把蒙古滿洲也改土歸流了，然後把大清帝國變成大中華帝國，把流亡的梁啟超請回來當國師，讓袁世凱當皇帝，這是多麼的美好。袁世凱做一個埃及國王，跟穆罕默德·阿裡打到君士坦丁堡去、做奧斯曼帝國的蘇丹比起來，哪一個更好呢？當然是打進君士坦丁堡更好。

[00:44:08] 我們要注意，穆罕默德·阿裡也是很想打進君士坦丁堡的。阿裡始終認為他是奧斯曼帝國的一個新軍將領和改革家，他並不想讓埃及獨立。再說他自己是阿爾巴尼亞人，搞什麼埃及獨立呢？他就是一個軍閥。他認為，我老人家請來了法國軍官，已經是足夠牛逼了，打那些抱殘守缺的其他總督和皇帝應該是沒問題了。第一步，我在勢力還沒有豐滿的時候起兵勤王。在奧斯曼蘇丹被希臘主義者——也就是洪秀全們打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我出兵替皇上鎮壓了叛亂，出兵到希臘去打仗，使得我的政治地位做了第一次升級。第二次升級就是廢掉皇帝本人，進軍君士坦丁堡。

[00:44:53] 他正在洋洋得意地要進軍君士坦丁堡的時候，英國人突然發現，一支由法國軍官支援的埃及軍隊佔領了君士坦丁堡，那麼我們把拿破崙趕走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呢？不能容許事情這樣發展。我們跟俄國人聯繫一下，儘管我們過去是死對頭，但是我們在阻止法國人進入君士坦丁堡這個問題上具有共同利益。我們也給蘇丹送一筆貸款和一批軍官去，讓他們把阿裡趕回去。這就只算是奧斯曼帝國的內戰好了。奧斯曼帝國以前經常有軍閥內戰，這個總督打敗了另一個總督，進軍君士坦丁堡，廢掉了原來的蘇丹，建立了自己的政權。

[00:45:36] 然後，當奧斯曼蘇丹也企圖反過來統一奧斯曼帝國的時候，英法聯軍又聯合起來阻止他們，不准他們打進埃及。於是，就形成了“帝國主義分裂中國”。帝國主義的利益不是要維持大清國，也不是要支持中華民國，它是要維持滿蒙特殊地位。不准革命党人越過長城以外，但是也不允許滿洲人消滅革命黨。帝國主義真是太萬惡了，他們的所有做法都是為了我們奧斯曼帝國的分裂所準備的。於是，帝國主義這麼一折騰的話，袁世凱就沒有辦法在君士坦丁堡和希臘進行改土歸流了。但是帝國主義在遠東的統治比在近東更薄弱一些，所以殖民地總督和軍閥維持奧斯曼主義的動機和效果都要比中東那些不再走運的軍閥強得多。

[00:46:38] 在改革開放以後，我們要注意，這一次真正是美國人所指望的那些新興中產階級在支持習近平改土歸流。毀掉內蒙古自治區，本身就是毛澤東打倒劉少奇的類似行動，在中國內部的輿論界被稱為是“楊堅代周”。什麼是“楊堅代周”？鮮卑人的帝國建立了北魏，然後分裂成東魏和西魏，宇文泰的系統產生出了隋唐。楊堅原名普六茹堅，他上臺以後宣佈恢復漢魏衣冠。也就是說，我不再是鮮卑征服者的繼承人，而是被鮮卑人消滅的漢魏帝國的繼承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了。

[00:47:31] 正常情況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應該是怎樣呢？如果中華民族能夠偉大復興的話，那麼就是拜占庭帝國在查士丁尼皇帝的領導之下打敗了蠻族，收復了羅馬和義大利。實際上發生的事情是，蠻族攻陷了君士坦丁堡，然後降虜把自己的女兒和財產送給了蠻族酋長。經過幾代人，等到蠻族學會了漢語——我是說學會了希臘語以後，宣佈我也是拜占庭皇帝了，於是廣大意淫分子就興高采烈地說我們中華民族復興了——我是說我們希臘民族復興了。

[00:48:04] 這當然已經是退而求其次，相當於是金庸小說當中說乾隆皇帝是海甯陳家的私生子一樣的類似手段。這跟美國人所設想的那種中產階級堂堂正正地推翻獨裁政府、建立新的民主國家相比是退了一大步。但是我們要注意，它反映了我稱之為無產階級資本家這個階級的先天的軟弱，以及我稱之為亡國士大夫這個階級的投機心理。他們都是要麼沒有軍事經驗，要麼就是戰爭的失敗者，所以非常害怕必須要經過流血的事情。哪怕是像韓國那種社會抗爭的流血，這種非常低級別的流血，在美國的保護之下流血流得非常少，他們都沒法忍受。沒法忍受流血，就只能在體制內搞官場鬥爭。搞官場鬥爭，他們能夠贏得的最大勝利就是“楊堅代周”：體制內的忽必烈、武則天、康熙皇帝和順治皇帝這一類人，換句話說就是艾德蒙·伯克所打擊的那些娶了印度和波斯姨太太、想在印度自己做蘇丹和皇帝的英國人，讓他們來代替那些蠻族性比較強的征服者。

[00:49:19] 誰的蠻族性比較強？當然就是蘇聯體制最後的殘餘，就是內亞邊區留下來的這些准國家。它們像是闌尾這樣的遺痕器官，像是庚子以後的滿蒙將軍府和蒙古藩王這些機構。它們在政治上和經濟上都已經被抽空了，但是從形式上和級別上，烏裡雅蘇台將軍的級別哪裡是江蘇巡撫能夠比的？但是在大清國海通幾十年以後，上海已經富得流油、杭州和南京的新軍都已經編練得很有起色的時候，蒙古人已經窮得一塌糊塗，親王的爵號很難給他們帶來什麼安慰。所以，這時候袁世凱就要動手動腳，我們要對你們改土歸流。你們有什麼了不起的？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建國是兩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現在我們要把你們當苗人和瑤人一樣對待，改土歸流。

[00:50:21] 這時的蒙古人剩下了什麼呢？就剩下他們的法統和特殊地位了。他們只能在俄國人和日本人那裡尋找支持了。事實證明，他們還是比苗人和瑤人要強得多。袁世凱動它，實際上是犯了一個嚴重錯誤。你丫搞什麼東三省總督？不搞東三省總督，大清國亡不了。大清國不是亡在革命黨手裡面的，而是亡在袁世凱的東三省總督手裡面的。你這樣一搞，蒙古人和滿洲人發現，現在的皇帝已經不再是我們的皇帝了，我們的自治權在日本人和俄國人的手裡面還能保存得比較完好一點。他們就立刻投奔了日本人和俄國人。辛亥革命骨子裡是大清國的解體。構成大清國的原來的各部分，現在對未來已經沒有共識了。被殖民者想要階級翻身，而原來的殖民者寧可獨立，大家分家，或者是做別人的殖民地，也不願意被自己原先的奴才所統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即使是實力已經衰弱到鬥不過你的地步，至少還可以引狼入室。把日本人和俄國人引進來，看看你袁世凱能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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