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年的年底,約莫這個時候,台北天氣一樣寒冷,但依然沒有美國冷。
父親從美國打電話回來,捎來一個讓人五感盡失、全身麻痺的訊息,和他在一起的阿姨懷孕了。我沈默良久,感受從話筒的孔鑽出來的融化雪水的濕氣,濕黏地貼在下巴和其中一面的面頰。忘記這通電話後來是怎麼被掛掉的,應該是我什麼都沒說後直接掛斷的?自此以後,我和父親有長達半年的時間沒有說話,那年的農曆過年,他也沒有回台灣,遑論聖誕。
父母失和我已經花了相當長的時間釋懷,重新面對一個家庭的變動因素我幾乎已經看不見自己在家庭、世界中的樣貌,自己的意義彷彿被抹去,抹得乾乾淨淨。
我感受到背叛和欺騙,分不清是非。
在這之前,我曾在中國和父親住過一陣子。那時候,和父親同樣從台灣來的同事和我們分租,成為了一起生活,共用廳廚、衛浴的室友。那年我10、11歲,正值少女身體變化的青春期,胸部剛剛隆起,母親不在身旁,只能自己迷茫。而那位和我們分租的室友,就是後來懷我父親孩子的阿姨。我從未懷疑過她和父親的關係,從來只是認為是父親互相照應的同鄉好友。她帶我買了女孩的第一件內衣,有著粉紅的條紋、微隆起的內襯,我印象深刻。思念母親時,也總是那位阿姨在開導我。除此之外,也輔導我功課,空閒帶我買冰吃。
我甚至有一度敞開心房,想要將阿姨和父親湊一對,旁敲側擊地試探父親和阿姨個別的意思,彼此沒什麼表示,就說自己並不會再走入下一段感情,叫我千萬別多心。
而下一次知道的時候,便是兩人默默交往了許久,並且我多了個弟弟。
自此後的好幾年,我沒有一次承認自己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無法接受自己的家庭伸出了旁枝,再也恢復不了光滑完整的表面,而是變得粗糙分岔。父親也長年在國外,沒有任何可以轉圜彼此關係的契機。我總認為他會繼續騙我,電話中只有彼此敷衍。
今年初大選結束,疫情急遽擴散,難得在台灣的父親這次停留了將近一年。我們竟因此有了談話的機會。
事實上,父親已經和阿姨分開了,除了定期的生活費匯款,和那個家庭沒有更多的聯絡,兩人似乎是不歡而散。看著父親漸漸老去,工作面臨中年危機,孤身一人在國外打拼,其實有些心疼。但更多的心情是無比愧疚,如果當時我沒有為了他與阿姨的戀情鬧不愉快,如果多些支持和鼓勵,父親會不會自此有著新的人生,有人相知相惜過著幸福的日子呢?
「弟弟還好嗎?」我抿了抿唇,吐出了這八年以來都沒有的關心。父親睜大雙眼直盯著我,嘴巴微開,似乎驚訝到說不出話。
「你們還有聯絡嗎?」我接連著問,否則語句飄在空中沒被接住實在太過尷尬。父親反應過來以後,低下頭,刻意地做著平常的動作,掩蓋內心五味雜陳,一邊搖頭說沒有聯絡:「他媽媽不讓我見他。」我心頭一震,過往八年,我害怕那奪走我家庭、寵愛和目光的孩子,原來早就和自己的父親失聯,也對父親沒有印象。我為自己的自私、妒忌感到愧疚萬分,因為父親反而是傾注了一切的愛給我啊,卻被我推開。我和父親之間的冰冷,原來從不是因為那孩子,而是因為我自己的偏狹,從未真正傾聽過父親,只是在意自己。
鎖住人的從來不是疫情,不是美國到台灣的距離,也不是旁人拉遠了誰,從來都只是人們自己。
那年我12歲,今年21歲,年齡上的數字倒過來很簡單,心態倒過來卻足足花了這麼樣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