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風──央掘摩羅

隱約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過我底渴待。燃燈人，當你手摩我頂

靜似奔雷，一隻蝴蝶正為我

預言著一個石頭也會開花的世紀

──周夢蝶，「燃燈人」

「母親為我送飯來了，實在太好了！」

他躲在樹叢後面，好像已經尋找、等待了幾百劫那麼久。他的眼神也再次爆射出亮麗的光芒。希望的光芒，欣喜又銳利，全身恍如陷入一種既興奮又天真的狂喜之中，也像即將獲得極大滿足的稚嫩幼兒。

邊等待，邊搓摩著掛在脖子上的一串吊飾。那是他辛苦的成果。不眠不休，上山下海，連殺九百九十九人之後，將指頭一一砍下，所串成的美麗結晶。每一根殘留血跡的指頭，都有特別的經歷，特別的記憶，在陽光下閃著亮光，何等親切！

他心中充滿了感激：「這些指頭啊，可都是幫助我邁向解脫的階梯！」

多年來，他四處求法，尋師訪道，吃了許多苦，繞了許多冤枉路，卻全無結果，身心徒然受苦。「現在有幸遇上這位明師，教了我這個不共的妙法，只要殺滿一千人就可以往生梵天。如今，我的修行就要功德圓滿，生命的徹底解脫終於近在眼前了。」

他渾身散布乾黑的血跡，髮絲散亂，衣不蔽體；但兩顆明亮深邃的眼珠，卻強烈地從樹叢中射出嚇人的精光。

「最後一個了！老師曾說，如果能夠殺到親生父母或者大修行人的話，功德加倍。今天實在是太圓滿了！」

母親傴僂的身形緩緩接近。他愉悅地等待著，回想著母親孤苦的一生，如今母子居然可以一起解脫了。想到這裡，嘴角不禁流露出甜蜜的笑意。

只見樹叢中人影一閃，他已拿住母親右臂，鋼刀接著自上砍落……

樹林中忽然整個亮了起來，映著老母慈祥卻驚慌的臉龐，也照亮了愣在當場的央掘摩羅。

一切都停了下來。樹葉也靜止下來。

刀，停在空中。

「這光是哪來的？這又是什麼光呢，這般明亮柔和？」

遠遠望去，林中有位安詳的行者，正悠閒地漫步經過。光，就是打那兒來的！

央掘摩羅心中閃過一抹狂喜：「他一定就是那位自稱解脫成佛的沙門瞿曇！太圓滿了，殺了他功德更大哩！」

想也不想，便放下老母，提刀趕向佛陀。他心中滿是喜悅、渴望，忘了天，忘了地，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殺了他！殺了這個沙門瞿曇！」

他是如此專注，一意往前奔去，就像饑渴已久的獵豹忽然窺見臘物，似箭離弦般疾速彈射而出。

然而，佛陀卻像個沒事的人，方才籠罩林中的強烈殺氣，到他身邊之前已然化為無形；對疾馳來襲的央掘摩羅，他更視如不見，兀自悠閒地緩步而行。

央掘摩羅越奔越快，快得像風一般，彷彿一個意念飛快地追趕著一團似不動又不停的光明。

央掘摩羅急起來了，對自己這樣飆風的快速也不免感到驚慌；但令他氣結的是，不管再怎麼加快腳步，始終落在佛陀的幾步之後，就是無法拉近。

他開始不耐煩了，暴烈地狂喊：「瞿曇！瞿曇！你給我站住！你給我停下來！」吼聲撼動山林，迴盪在天地間，既恐怖又悽厲。

佛陀卻依然如落葉飄遊，悠閒緩步慢行。聽得央掘摩羅的嘶叫，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停下來？我早就停下來了，是你自己停不下來。」*

看倌！您看過一個人急衝之間，不慎撞進一團棉花的情景嗎？佛陀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直從天際霹打下來，硬生生將急奔之中的央掘摩羅震退數步。

央掘摩羅勉強穩住了腳步，驚惶未定，氣喘噓噓，心下卻是一片空白，又隱隱浮現某種強烈的、前所未有的不安。這種不安摻雜著他內心中，不知從何說起的懷疑，一股悽涼之感自背脊襲上，頓時全身微微顫動，冷汗直冒。

手上的鋼刀，無助地滑落地面。

央掘摩羅呆呆佇立當地，不斷喃喃重覆著：「停下來？停下來？」淚水竟不知不覺如洪水潰堤般湧出。

多年求法的歷程一幕幕在眼前重現，自己好似從狂奔的河流中被突然拉了出來，也像自疾馳的馬車上被踹到地下一般。河流已不見，馬車也不在了，只剩下他倉惶地站在「這裡」，站在自己眼前，卻不知如何去把抓，不知要抓什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到底在做什麼呢？我是誰呢？」

剎時天地都掉落了，解脫、求法、修道的念頭也消失了。央掘摩羅不禁軟倒在地，放聲大哭；淚眼婆娑中，只看見佛陀和藹的笑容。

─取自增一阿含經．卷31。原載「文殊雜誌」19期，1987年10月。

─2010年6月3日改寫

＊ 這一段，經文中的記載簡潔而傳神：「是時央掘摩羅白世尊言：『住！住！沙門』。世尊告曰：『我自住耳，汝自不住。』」

央掘摩羅後來證阿羅漢，世尊有這樣的讚語：「我聲聞比丘中，體性利根，智慧淵遠，所謂央掘摩羅比丘是。」

瞿曇，又譯喬達摩。釋迦牟尼本姓喬達摩，名悉達多。沙門指出家的和尚。

後記

有關央掘摩羅修學「殺人之法」，有必要說明一下背景，以免有人胡亂「效尤」，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央掘摩羅曾追隨舍衛城一位老師學道(佛教術語中，通常把這類的修行人稱為「外道」，意思是「不知向心內求法」)，這位老師有位美貌的夫人。師母偷偷地愛上年輕俊美的央掘摩羅，私下色誘卻遭到拒絕，因而懷恨在心。

一日，師母自行扯破衣物，佯稱遭央掘摩羅非禮，引動老師的殺機。但央掘摩羅身強體壯、武功高強，老師自忖不是對手，因此教他一個惡毒的修法，說是「殺千人可以生天，被殺之人也可生天」，要他每殺一人，就切下一根指頭，累積到千指，就是生天之日。

央掘摩羅將這些手指串起，做成項圈掛在頸上，因此，他被稱為「指鬘」。

佛法修行的目的不是生天，而是內心明覺、解脫自在，這是佛法有別於當時印度主流修行派別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