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至今也三個多月過去了。經過和往年一樣繁忙的年末聖誕旺季和地凍天寒、風裡來雪裡去的一二月,終於來到春日將臨的四月。天氣緩步轉暖,短命春花盛放,空中有氣無力的飄著季末的餘雪。瑞典社會對抗肺炎的戰力持續疲軟,我寫這三篇也實在是寫到生無可戀(讀者大概也讀累了XD)。這場敵人面目模糊、看不見盡頭的持久戰,現下又是如何呢?
社會現勢:且走且看
又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大眾的耐性早已磨光,在公共場合戴口罩的人不斷減少。這幾個月來,政府推出一個又一個隔靴搔癢的政策。對商家來說,限制店內人數已是基本款:政府要求商家依照面積單位,包括工作人員在內,每人都要能享有十平方公尺的活動空間(舉例來說,我的店面是42平方公尺,除了一位工作人員外,就只能有三位客人同時在店內)。而後,再進一步要求管制每一個上門消費的sällskap(姑且翻為群組)僅能一人入店,壓縮在店內停留的時間和交談(aka散播病毒)的可能。
我的店門口告示:店內最多三名客人、一個購物群組只能有一人進入。
餐飲業的處境最為水深火熱,政府限制的束帶越拉越緊。一般餐廳一桌僅能有四位食客,桌間必須有一定距離(有的餐廳隔桌把椅子抽走、或在桌上用警戒意味濃厚的黃色膠帶貼上一個巨大的叉、放預約牌等方式隔開客人);本已規定晚間八點半不能賣酒(避免群聚),再到八點半一率關門(但可以賣外帶)。而沒有獨立出入口的用餐區(如購物商場內部的咖啡店或美食區)僅能一桌一人(但也不是全無漏洞可鑽,有咖啡店便把兩張小桌併在一起,一起到訪的兩位客人還是能相鄰而坐)。
附近的泰式快餐店桌上放的告示:一桌最多四位客人,一組人最多只能有兩位去排隊點餐。
在購物中心咖啡店目睹的荒謬實況。(繪:瑞典南方小城事放送局)
我們的供應商之一是經營糕點簡餐店的J,他在社群網站上發布了走投無路的求救訊息。過去,中午尖峰時段,他的餐廳可以高達62組內用客人,現在是「一整天」只有25組,而且是包括了外帶的。我三月底坐車經過他的店,還看到他隔壁空了許久的店面竟然掛起一間連鎖咖啡店的招牌。「Oh, shit!」我在公車上不禁叫出聲,這簡直要置他的小店於死地!
隨著禁令增多,小規模的抗議遊行也風起雲湧。受不了限制的人們透過網路串聯,在週末走上市中心廣場,挺身爭取他們心目中的自由與人權,還好目前為止都尚稱和平理性。
疫苗開打一段時日了,雖然速度比預期慢了許多,但政府也不再祭出更多限令,反倒開始逐步開放博物館等場館。這年來工於防疫的政府首長開始接受議會質詢。四月九日,首先站上質詢台的是衛生部長
Lena Hallengren。她坦承,一直以來,部會並沒有建立一以貫之的防疫策略。會後她還加碼爆料,自己剛確診乳癌並動完手術不久,隔週即將開始化療,但仍想堅守崗位。
這舉措在台灣人社群中引起兩極化反應。有人認為生了病就別硬霸著位子,應讓更有精力的人接手。而且,醫療系統目前處於過載狀態,許多病人手術一延再延,或是看不到醫生,她卻能「插隊」接受最好的治療,令人難以接受。有人則認為,她並沒有責任揭露自身病情,只要自己評估得當,繼續堅守崗位有何不可?大家討論得炙熱,但無論如何,這些當則的首長們,大多無意扛起疫情失控的責任,多怪罪地方政府、或將炮火轉向人民不守禁令,皮球推得比誰都勤。
都走到了這一步,雖然染疫人數仍上升中,但隨著疫苗開打,也就只能且走且看了。大多數人已頗為鬆懈,除非是害怕受罰的商家,否則大多數人甚至不知最新政策為何。有些公司苦於Work from Home造成的生產力下降,也開始逐步讓員工回公司上班。在遊戲公司Massive工作的常客N就說,他一個人就得管理十個手下,一個project有超過三百個人跨部門合作,那之間的細節縝密度根本沒辦法靠e-mail、Slack和Zoom取代,於是最近又回到公司上班。
COVID變成新的「天氣話題」
瑞典人是出了名的不擅漫無目的small talk(閒聊)。過去,「今天好冷」、「今天好熱」、「明天聽說會下雨」幾乎是萬用的閒聊起手式,而今,客人來到店裡,「限令執行容易嗎?」、「你國家的疫情如何?」、「家人都還好嗎?」總要先過一輪,然後彼此才會有默契的翻個白眼,搖著頭說:「別聊這個了,好像我們的生活只剩COVID一樣」。
「我們是不是得了COVID Fatigue(新冠疲勞)呀?」同事R總笑著說。
難道不是嗎?在瑞典,因為疫情的蔓延,新冠肺炎不只停留在電視晚間新聞中,而是滲入生活大小角落。見到確診者根本已成日常:至少十名店裡每週見面的熟客、送貨小哥、隔壁小店裡的織物藝術家,先生的學生、同事……,已開始錯覺這跟季節性感冒差不多了。而在店裡工作,亦步亦趨跟隨政府百變又無效的政策,一邊仍要親切服務客人,有時又得立刻變身糾察隊,實在令人疲憊。例如,當我試著管制每個消費群組僅一人入店,馬上觸怒一對情侶。情侶之男大怒,問我為什麼他們不能一起進來,我說是政府的新規定,他一臉不可置信,憤怒的走出店外。
有時真的是管不勝管。有時情侶一進來不但吱吱喳喳,連結完帳還要在櫃檯旁先親熱一番再收東西,視禁令與店家難處為無物。有次一對情侶結完帳,其中的男子想起他忘了買米,轉身又去取貨。女生呢,也就繼續賴在店裡,挨在窗邊哼歌滑手機,絲毫無視識相等在門外的其他客人,實在令人抓狂。更遑論,有的父母堅持要把小孩帶進來(就算其中一方在店外等),這些烏煙瘴氣都不是特例,全瑞典不少商家都抱怨這政策執行不易,客人難以「管教」,徒增工作人員負擔。
除此之外,就算沒有確診,新聞放送、聊天轟炸、孤立創傷、信念動搖、謹慎過度的心理負擔,都是看不見的隱性傷害。同事J身為移民,帶著三個小孩,無處吐苦水。「妳可以跟我說呀!」我天真的提議,「我知道,但有時候需要的是跟妳完全同樣處境的人,才真的了解妳的苦處。因為面對的是差不多的問題,聊完會有『我也不是最糟的嘛!』的療癒感,那是很難取代的!」
移民的社群網絡本來就特別脆弱,很容易就失去精神社群的支援。臉書上的馬爾摩英語社團中,不時有新住民貼出接近乞求的邀約:
「我因為工作關係,搬來已經好幾個月了,一個新朋友都沒交到。拜託,有人願意跟我見個面、聊一聊嗎?我們可以在戶外散步,降低風險!拜託了!」
另外,我訂閱的英語新聞網
The Local Sweden也特別刊出一篇文章,探討COVID-19對移民社群造成的隱性傷害。其中有一個令人特別難過的例子,一名英國男子隨瑞典妻子搬過來,妻子卻在疫情爆發前不久因癌症病逝。這名男子不但痛失摯愛、難以維繫來自妻子親友的支持網、更因大部分社群活動的取消而喪失交友機會,好不容易定了下來,馬上打包回國也有其難度,只能獨自消化悲痛與無助。
對瑞典人也何嘗不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呢?一年前疑似確診,請我幫她送貨到家門口的獨居鄰居客人C,病癒後,深感無助的她在夏天「受到上帝召喚」而加入了教會,後來不知為何又一步步加入陰謀論者社團,整個人像受到洗腦般,每次見面都想說服我接受「肺炎病毒不是真的!全是政府的陰謀手段!」的言論,還警告我不要打疫苗,「否則會被全世界政府共謀的5G控制!」她後來把臉書朋友全數刪除,再把帳號關了,銷聲匿跡。C身為在我剛進店裡工作時,頭幾位親切跟我聊天的客人,如今已跟我在完全不同的現實了……。
一周年的心境Wild Ride
那麼我呢?一年前的我和此刻的我,有什麼不同嗎?
一開始的恐慌、甚至對政府無作為的忿忿,大都源自於過去在台灣的經驗。因為國中時體會過SARS的無情,那日日戒慎恐懼量著體溫,課外活動全數暫停,父母友人的學姊在和平醫院殉職的日子……總有種一切捲土而來,夢靨重新逼近眼前的惶恐。再加上,在瑞典時日還不算久,正式工作也才一年多,對於怎麼在缺乏警覺的新環境對抗來自舊時的恐懼,頗為無措。
這病毒像個火種,在這一年引燃了各種文化差異、思想對立。就算來自有防疫經驗的台灣,也不代表我就能帶著那份驕傲自詡為糾察隊,對這裡指指點點,反而動輒得咎,把自己逼到絕境。更何況,就算抗壓力再強,沒有親身體會長達一年多被箝制的生活,心理上的想掙脫的欲望,還是難以抗拒的。
回到根本的人性,只要欲望出現——無論是社交的、旅遊的、各種用於維持所謂身心平衡的——總有千百種解釋和合理化的方法。我不也是在夏天時到海濱小鎮Trelleborg小旅行、還逛了一次百貨公司?冬末太陽露臉時,我不也去赫爾辛堡Helsingborg看海,然後受不了凍寒而走進人滿為患的咖啡廳?人總是有各種理由去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即便那幾趟旅程似是短程,但本質上跟那些視規範於無物、四處趴趴走的病毒散播者又有何不同呢?
要能在異地於公於私平靜度過,必須放下那盛氣凌人,試著同理,也不要苛責為了保全身心安然生存而有時轉趨消極的自己。畢竟,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現實中穿梭,難免迷茫,總覺得任何判斷都難以周全。無論試著想得多廣、多深,都難有一個確切的結論,簡直是最駭人的精神耗損。一年後,慢慢抓到瑞典的哲學,瑞典著名的Lagom精神(「剛剛好就好」的中庸之道)體現在假日不計算染病人數(當然也不會看到首長不眠不休的奮戰樣貌)、按部就班花大量時間才通過賦予政府更大權力的法案等等。瑞典人對生死的態度也較為淡泊,喜歡享受當下而非瞻前顧後。
畢竟,若不試著了解脈絡、調整心態,將很難平心看待去年年底,前一秒鐘才呼籲大眾避免群聚購物,下一秒便被拍到去購物中心做聖誕採購的總理,或是呼籲避免不必要旅遊的瑞典民防局(Swedish Contingencies Agency (MSB))官員,自己卻趁著聖誕假期到加那利群島「探視女兒」。
人類本來就難以忍受長期壓迫,尤其是本就未「生於憂患」的瑞典人,一輩子沒有幾次得面對無法預測的人身威脅,抗壓與應變能力難以與台灣這種飽受地震、颱風、乾旱、交通意外、祝融之災與戰爭威脅的國家相比。我們較於習慣,各種資源並非理所當然,必須奮力得來、甚至得祈求「老天賞飯吃」。為了增進生活品質,也很能承受辛勞,將群體和諧擺在個人榮辱之前。瑞典強調個人主義、獨立思考,雖有其優勢,但在疫情當關時,政府對個人責任感的信任顯然誤判,便得承受較大衝擊。有趣的是,相對的,許多瑞典人也認為是人民自己不夠謹慎,而非把全部的責任推給政府。
當然,從我們的角度會認為,台灣模式比較「成功」,但又不能強求套用到瑞典。光從地理上人口密度的懸殊差距(目前平均每平方公里:台灣:650.57人、瑞典:22.97人,若以首都相比,台北:9516.79人、 斯德哥爾摩:4163人)就比較能了解,為何瑞典政府不斷強調社交距離的管控。的確,理想上也許可行,但他們錯估了「人性」這個最難預測的變數。
每天上班通勤的火車上,我習慣聽Freakonomics Radio的Podcast。前陣子剛好回顧到Ep. 50:The Truth Is Out There…Isn’t It?其中便提到,人類對於許多議題,就算真相擺在眼前,但對事實掌握的多少、甚至訊息的來源都不是最關鍵的。人們的信念與舉措,其實周遭氛圍影響最鉅;我們對自己立場的決定,其實是fit in(融入)群體的策略。環境議題便是一例。就算科學數據擺在眼前,若周遭人們對其嗤之以鼻,哪便可能影響你對自身態度的抉擇。這一年來,我也不斷面對著各種自我認同的辯證。一邊吸收著台灣的資訊,一邊學習著如何fit in 當下受疫情考驗的瑞典社會。如何約束一點批判性的自己,以維繫友誼和婚姻和諧?如何堅持自己(例如戴口罩一舉)又能和他人理性溝通?在在都是異國生活的課題。
還好,至今自己尚未染疫,店裡業績也繼續成長。經過這一年,身心漸達動態平衡,對未來還是頗為樂觀的!
*本格文章皆從有限的自身經驗出發,不代表全體情況或他人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