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昱文
本文轉載自台北村落之聲冬季專題「疫術城市」。想知道更多後疫情時代對我們的生活帶來了什麼樣的改變與可能,歡迎至台北村落之聲一探究竟。
新港奉天宮前,大街上掛滿一排排的燈籠,象徵著即將迎來的鬧熱時節。
去年的此時,新港的名字頻繁出現在新聞版面,在媽祖遶境是否停辦的爭論中,位居核心。
在此之前,新港早在 1990 年代起即以社區營造的「模範生」廣為人知,1987 年成立的新港文教基金會,在過程中扮演關鍵角色。從致力於推動鄉土文化、環境保護意識,三十多年來陪伴了當地居民度過三次大型傳染病:從 1998 年的腸病毒、2003 年的 SARS,到 2020 年爆發的新冠肺炎疫情。
面對未知病毒的蔓延,「社會距離」(social distancing)成為關鍵字,中斷了人們習以為常的交流模式。在這樣的非常時刻,社區可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臺灣過去一年多來的抗疫成績斐然,社區感染的危機停留在只聞樓梯響,而未見病毒真朝社區傳播的階段。儘管如此,新港鄉的社區防疫總動員仍在這段時日裡不遺餘力地持續著,從下到上、從老到少未有任何懈怠,不只為了新冠肺炎而努力著,更是為了後疫情時代的未知病毒未雨綢繆著。在新港社區的防疫行動裡,新港文教基金會在其中的串連、推動與實踐至關重要,可說是非常關鍵的始動者。本次台北村落之聲走進嘉義新港,與新港文教基金會的兩位重要人物:陳政鴻董事長與陳錦煌醫師聊聊,新港社區這段由下而上且未完待續的抗疫歷程,同時一同思考新港鄉歷經一年多的社區防疫模式,如何成為我們思考後疫情「新常態」(new normal)生活的契機。
新港文教基金會陳政鴻董事長(左)與創辦人陳錦煌醫師(右)(Source: 王昱文攝影)
社區防疫:深入社區角落,停止恐慌蔓延
「如果 SARS 在 2003 年讓臺灣學到世界大流行時中央如何建立防疫指揮體系,COVID-19 一年多來教我們的最多的大概是『社區防疫』。」
陳錦煌醫師在自己的臉書寫道。2020 年疫情爆發後,全國有無數雙眼睛每日緊盯著指揮中心的記者會,「社區感染」則時不時作為恐慌的代名詞,出現在人們的話語中。
「小鎮醫師」陳錦煌先生長期投身當地的社區工作(Source: 王昱文攝影)
社交距離中斷了人們習以為常面對面的互動模式,對於社區的公共生活而言更是影響甚鉅。陳醫師認為,越是在這樣的時刻,社區越應該發揮「生命共同體」的功能。他舉例,去年四月中央指揮中心發布了禁止社區長照據點活動的指示,基金會當時便呼籲,不應該讓活動完全停止。在人口結構高齡化的鄉村地區,醫療資源不比都市區域,許多長輩一個人在家,可能連食物的取得都有困難、生病了更沒人能照顧。
這時候老人家自己一個在家,聽大家一講很緊張,他不就更害怕?
陳醫師認為,疫情期間最擔心的就是恐懼與孤獨蔓延。因此,當地的社福中心嘉義縣扶緣服務協會仍鼓勵長輩前來拿取便當,以維持基本的社會連結。
此外,社區防疫的重要性,其實也正是回應著新冠肺炎病毒本身的特性。「SARS 的時候,我們是用量體溫把它擋住,比較容易抓到感染者,這次的病毒是有症狀之前三天就可能已經感染。另外,它會經由口沫、甚至空氣傳染,是這次病毒很大的不同,因此也更凸顯社區防疫的重要。COVID-19 突變速度如此快、空氣傳染力如此強,單靠個人防疫是不足,在這個狀況之下,一定要回到社區的生活來調整。」
遭逢未知的病毒,人們容易因訊息混亂而恐慌,相對邊緣的社群如高齡族群更可能因此被推入險境。基金會很快地發現,只靠「勤洗手、戴口罩、保持社交距離」的宣導,並無法解決所有問題。此時,社區便扮演了關鍵角色,「假設醫療人員是第一線,這邊的人在打仗,社區比較是後勤的概念,隨時可以支援前線。」陳董事長如此描述社區在疫情期間的角色。
成立於 1987 年的新港文教基金會,三十多年來,累積了豐富共事經驗,培養了人與人深厚信任,才有可能讓新港社區的防疫行動,在疫情期間迅速地「動起來」。
這一點,尤其反映在去年四月的媽祖遶境爭議上。
當文化信仰碰上病毒威脅:媽祖遶境暫延的決策中,由下而上的風險溝通
長達九天八夜大甲媽祖遶境,是全國矚目的年度宗教盛事,遶境的終點就位在新港奉天宮。然而,當地人每年引頸期盼的遶境活動,在疫情期間卻成了棘手難題。陳董事長向我們描述這段過程:
「去年大甲媽祖來之前,我們一樣是在開籌備會,後來我們發現疫情沒有趨緩,一直蔓延到世界各國,到處都在封城。那時候媒體只要出現有一個人染疫、到過哪裡,就整個都是風聲鶴唳。你看幾十萬人來,又回到他們的家庭裡,假設在活動期間或之後幾天突然有人染疫,然後疫情調查的時候被問說你去過哪裡⋯⋯那肯定就爆掉了。」
基金會的夥伴們意識到,遶境與否已經不只是新港自己的事情,也不只是會影響沿線城市而已,更是攸關整個臺灣防疫成或敗的關鍵。
現任董事長陳政鴻先生在去年的媽祖遶境爭議中勇敢挺身,對外呼籲遶境活動在疫情仍然嚴峻的時期應暫緩(Source: 王昱文攝影)
然而,遶境活動迫在眉睫,政府也未出面明令活動停止舉辦。「這時候社區的重要性,就是讓大家有可能形成共識。」陳醫師這麼告訴我們。利用遶境籌備會議的場合,他們以武漢百步亭社區萬家宴和南韓新天地教會群聚感染舉例,嘗試向上百名與會者和直播畫面前的民眾解釋疫情期間遶境群聚的風險。
董事長表示,「這裡的溝通,其實是建立在我們基金會掃了三十年的地這樣的基礎上。」他口中的掃地,指的是新港文教基金會在當地推動了三十年的「淨港計劃」。基金會有感於每年遶境造成大量的垃圾,他們號召當地義工、串連在地社團,不選擇擠在熱鬧的前排,而是默默跟在隊伍後方做清潔。「(整個遶境)我們掃三次,這個都是動員新港的社團,所以這個不是說只是我們,而是基金會來帶領這些社團,大家一起來做⋯⋯我們有這個三十年的基礎,有社區共同體的基礎在這裡。」新港在這半甲子的淨港歲月裡,掃出了在地社團長期的合作經驗,也在掃把每一次地揮動裡,把地方凝聚成了關係緊密的共同體,也讓新港社區在面對媽祖遶境的延辦爭議時,能夠第一聲吹哨,一致對外表達疑慮。
持續三十幾載的「淨港計畫」,新港社區用最質樸的方式表達對媽祖的感謝與虔誠(Source: 新港文教基金會)
「這也是基金會一直以來都在做的,從理念宣導、人才培育到組織行動,我們在講的社區防疫,其實就是透過這個過程。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是中央下令,一定要民間由下而上做起。」陳醫師這麼說道。
「新港 IN 病毒 OUT」防疫舞曲:一首歌如何讓防疫成為社區習慣?
回到日常,新港當地又是如何傳遞防疫知識?疫情初期,他們很快找了鄉長、第一線的社政與民政單位,以及地方團體共同成立行動委員會,早在出現第一個疑似感染的個案前,整個社區就已經動起來。董事長說,「恐慌最怕就是黑白傳,有時候可能連學校校長都不太清楚訊息是真的假的。透過這個平台,可以很清楚的知道我們這個社區裡的狀況,去想除了遵照指揮中心的作法,我們自己本身還可以做什麼?」
他們首先碰到的難題,就是防疫知識的轉譯。疫情期間中央釋出不少訊息,看在熟悉社區的他們眼中,卻有些打不到點。陳董事長笑道:
「『內外夾弓大立腕』,全部都是中文,長輩心裡只想,是咧講啥物碗糕(uánn-ko)?政府可能覺得他每天都做了宣傳啊!怎麼會知道這邊老人很多,又聽不懂國語?」
為此,基金會在眾位志工當中找到了一位人才──嘉義北美國小的退休校長王靜文。王校長將李千娜琅琅上口的歌曲「心花開」,改編成臺語版本的防疫舞曲「新港 IN 病毒 OUT」,並在改編的歌詞裡唱到「出門掛喙罨洗手愛照起工」、「逐工來也來運動、愛食也食營養」,再搭配簡單的舞蹈動作,同時找來國小學生組成歌唱隊,鼓勵學生回家陪阿公、阿嬤一起跳。董事長描述當時的情景:「我們先找一群小朋友當種子,然後推廣到學校晨操的時候一起跳。我們還鼓勵小朋友回去跟家庭裡的長輩跳,如果上傳影片有禮物,所以就看到很多人全家一起跳,那時候變成一個風潮,疫情期間也能增加親子的互動。」
舞曲的影響力逐步擴大,從原本只有「新港 IN」,在嘉義縣政府的青睞下進一步改編成「嘉義 IN」,成為了一整個縣的防疫舞曲。每天倒垃圾、里長廣播前,居民們都能聽到這首歌,逐步讓防疫宣導成為大家生活的一部分。
退休的北美國小王校長(中)是基金會的活力泉源,改編的防疫舞曲「新港IN 病毒OUT」更是從新港社區一路唱到整個嘉義縣(Source: 王昱文攝影)
「新港IN 病毒OUT」透過朗朗上口的旋律,與簡單的舞蹈動作,成功地將防疫的知識以有趣的方式融入人們的生活(Source: 新港文教基金會提供)
陳醫師認為,轉譯是一個將知識轉化為行動、行動延伸為習慣的過程:
當你知道這個防疫知識之後,怎麼轉換成行動,再從行動轉換成習慣,這是一個很大的關卡。聽到政府在推廣一個知識,會覺得對啊很有道理。可是知易,行卻是難的。
對一個身在都市中的上班族而言,點開手機便能輕鬆獲知最新的疫情消息;獨自居住的長者,往往對手機、APP 等科技媒體不甚熟悉,導致在防疫訊息的接收上有相當高的門檻與困難。經由長年與社區互動的積累,新港文教基金會更了解應該透過什麼樣的語言及方法進行對話,並發掘地方擁有不同專長的人才,透過彼此良好的協作,讓疫情資訊與防疫知識能夠順利地轉譯與溝通。
邁向新常態(New normal):與疫病共生的日常
度過 2020 年冬季,臺灣的疫情逐漸趨緩,此刻更值得我們思考的是,這段抗疫的過程帶給了我們什麼? 正如陳醫師所說:「整個疫情結束之後,世界會變,但這個變是怎麼變?是值得我們去思考的。當然,我們希望這個病毒會慢慢消失,可是其實有很大的機會,新的病毒仍然會出現,我們怎麼來跟他共生,並一起來面對這樣的未來?」諸如疫情期間為避免接觸而盛行的在宅工作、外送平台,勢必變得越來越頻繁。不過,除了距離的維持以外,疫情同樣可能帶來更緊密的情感連結。
新港與日本岐阜縣飛驒市之間的情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新港在 1994 年結識飛驒,彼此交流社造經驗,並在 2017 年正式締結為姊妹市。每年四月,基金會與鄉公所也都會受邀前往當地重要的古川祭。儘管去年因碰上疫情不便前往,但雙方仍以手舉牌拍照的方式互相鼓勵。隨著日本國內疫情的升溫,陳董事長等人開始思考,自己能為遠方的好友做些什麼?當時臺灣取得口罩也不容易,於是他們想到了折衷的辦法:送出五千個布口罩到飛驒。「我們號召大家來送,大概算說一個口罩大概五十塊,我們用這個觀念下去弄,如果你願意捐一百塊,等於有兩個口罩。」從鄉公所、奉天宮到各級學校,新港當地幾乎人人響應這個活動,「不要說只有董事長或陳醫師、鄉長幾個人,我希望讓我們這個社區的居民,共同來關心我們遠方的好朋友。」
一箱箱送往日本飛驒的布口罩,滿載著新港與飛驒兩地珍貴的情誼(Source: 新港文教基金會提供)
陳醫師形容飛驒與新港之間是「沒有接觸的友情」,儘管無法相見,仍能陪伴彼此走過危難時刻。由此,我們可以看見社區豐沛的能量,從新港這樣的小鄉鎮,影響逐步擴及整個嘉義縣,乃至臺灣各地,更包括大洋另一端的友人。不只是社區的存在使社區防疫成為可能,在防疫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互助的重要性也更被凸顯,使社區變得更加緊密。
新港與飛驒曾交換雙方的稻米進行耕作,並將釀製成的酒分別稱作「朋」「友」(Source: 王昱文攝影)
訪談結束後,陳醫師跨上腳踏車,緩緩融入新港村的風景中。疫病當前,少有鎂光燈落在這個看似再平凡不過的小鎮,他們卻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望著彼此,在疫情中發揮難以想像的龐大力量。
首圖來源:王昱文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