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終於把話說開以後,他在社群軟體發了一篇文,他確定要跟她告白的那天,她留在社團發表送裏處的紙條。那大抵是最美好的回憶了。她寫的卻是最後一天,雖然說起來不算是最糟糕的一天,後面發生了更糟糕的事。
十二月,一如往常在六點醒來,關掉網購買的劣質塑膠電子鐘,一如往常換上襪子和球鞋,繞著清晨天未亮的社區中庭跑十圈。或者已經因為太冷而沒有出去。
記憶不過如此,印象深刻的,早就一點一點失去,從百無聊賴的細節開始。
訊息通常只有他醒來重啟話題的早安,因為前一晚和所有甜蜜可愛的愛情一樣,他們習慣性地用晚安結束所有話題,把無法延續的和有機會延續的都留在那裏。她從前很害怕這件事。
一則截圖,她在臉書上很喜歡的營隊的活動頁面點了有興趣。也許因為這件事的關係,後來她總要點完有興趣以後,再刻意把可見對象調整成只有主辦人和自己。「原本那個星期,我安排我們單獨去旅行……」沒有責備也沒有抱怨,她只是落寞但故作堅強地表示期待,那是同一陣子他最期待她會答應的事,也是他最擅長的手段。她從前討厭獨子,在她的(刻板)印象裏,獨子不用分享也不需要搶,就能得到他們想要得到的一切。
後來才發現貪心的是她自己,向恨不得把分享給別人的全要回來。她想被愛,卻不想要為了愛她的人改變;她依然渴望那種就連消失也沒有人會知道的那種自由。
她根本無心面對倒數兩次每周五早上的英文聽力測驗,向緊閉的房門毫無防備地被撞開,驚惶失措,失措的嚴重程度到了像是自己做了甚麼滔天大罪那種。她草草寫完考卷,反正都不會,迫切地等待破舊手機開機,走到二年級總是有一對情侶摟摟抱抱的廁所外面向雞屎大道的走廊盡頭,打給他,支支吾吾地說我們分開一陣子。她想說的是一輩子,但她不敢。
他甚至還在捷運站的廁所外排隊,他的腸胃不好,那一刻肯定更加翻攪劇烈。
他打來幾通電話,和她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好。幾個小時候,他傳來長長的訊息,大抵在那幾張浸滿淚水的信紙前,是她教他用寫字讓自己過得好一點的,紙裏的字是用她推薦的好寫又好看的sarasa clip典雅風原子筆寫的。他說他不能答應,他太愛她,「如果,就只是分開一陣子,不要分手……」
她沒算好的主意是他那天運動會預演,不像她拿得到幾張運動會的獎牌,他一個項目都沒有參加。
他離開學校,穿過大公園,搭捷運到車站,南下的國道要等他抵達她的城市才會壅塞起來。她向補習班請了課前考試的假,反正就算考了也無法專心。她在八方雲集二樓廁所前那一桌等他背著一如往常的沉重皮革後背包,穿過放學時間擠著人的樓梯上來,坐下。她瞥見朋友就坐在附近,那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就算他早就把她介紹給身邊所有的朋友,整個社團從學長姐到學弟妹都認識她。
她不記得自己確切說了甚麼,只知道圍繞挽留的主題不斷迴圈。後來才發現,堅持目標到某種程度的時候,手段是不再把別人的話聽進去,以免意念被鬆動的可能。打從坐上校車,她就決定這次不能再讓他得逞,她用「得逞」這樣嚴重的詞彙。事實上她也沒有讓他盧成功幾次,但對她而言,那些重複的請託早就奪走她的全部耐性,她的耐性從來不多。她忍著睡意,眼神在他為了她配的金屬框眼鏡和桌上吃一半的鍋貼之間游移,她還是討厭金屬框眼鏡,也覺得他的嘴很噁心,忘了是因為嘴唇的形狀還是牙齒歪斜排列,還是齒縫裏透出來的話。
告別的時候,她甚至有一種遊戲勝利的優越感。就算到後來,全成了一股股抓痕,和結了痂的抓痕底下永遠流動的膿瘡。至於後來,就是夕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