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雪比預定落下的時間還要早,一夜之間京城就成了白靄靄的一片孤寂世界。
公主出嫁的隊伍成了唯一妝點京城的顏色,火紅的像一幅白紙上落下的一滴紅色眼淚。
隊伍從東南門出行,之後一路向北最後終將停在北鯤之境,公主將和北鯤的王子成親,將來還會成為北鯤的王后,為華朝帶來一方強大的姻親助力,只要公主還在,華朝和北鯤就永不互相侵犯⋯⋯
使臣站在城牆上不停地覆誦著公主出嫁的好處和為華朝所帶來的貢獻,身為帝王的哥哥只能默然地注視著自己唯一的妹妹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下就這樣被設計了。
捏緊的雙手、緊咬著牙根,身為帝王他不能說不,這中間的利害關係他清楚的很,就因為清楚才不得不隱忍不發,只是他赤紅的雙眸終將從隊伍中的紅轎轉移至身旁面無表情的宰相身上。
「怎麼,不開口說道些?妤兒這一去至死都不會再踏進華朝土地一步,而你只要還在華朝當官至死都不能踏入北鯤領地一步,這就是你單寒想要的?」
單寒只是靜默地注視著隊伍中的鑾轎,不是沒聽見帝王的嘲諷,而是如今的他什麼都做不了,什麼話和承諾都說不出口。
祖父的教養深入他的骨血,單家人薄情寡義,世上沒有捨不下的情和人,不得不承認目前為止祖父的教導確實是成功的。
直到隊伍遠去看不見蹤影,帝王方才擺駕回宮,而單寒也轉身歸家。
雙腳才準備踏進家門,便被等在家門外的身影震驚了,他指著那抹身影顫抖著手指咬牙問道:「妳緣何在此?」
那人立即從巷子裡快步走到單寒面前低頭說道:「奴家得公主垂憐,奉公主之命特來服侍單宰相,並且奉上公主慣用的綠漪琴。」
綠漪⋯單寒看著琴面容有些扭曲。
那年春末,她就站在只剩寥寥可數的綻放寒梅樹下等著自己下朝,懷裡抱著新得來的綠漪琴,雀躍望著自己慢慢走過的身影。
「綠漪所奏的鳳求凰該當何等美妙悅耳動聽?」她就走在自己前方不住向後回頭看著自己。
「那非公主所能言及⋯」單寒只是維持一慣淡然,面對熱切期待自己能有所回應的公主,他內心深處也是愉悅的。
「傳聞單宰相琴藝出眾要不就此地彈奏一曲讓本公主一飽耳福?」她再度回頭睜著圓潤期盼的雙眸看著自己。
「臣不敢賣弄,公主琴藝才是大家之流。」就單寒所知公主的琴藝在京上也頗負盛名。
「單宰相,那可是綠漪琴,真不想彈彈?」她的手指微微拂過琴玹帶來幾許單音。
「臣不敢!」壓下內心的感受,他只能停步再度拱手彎身忍痛回絕,望著地面上的殘雪,無人看見他雙眸中的不捨與愛憐。
「可惜了一把好琴⋯」
那娉婷邈然遠去的身影,那惋惜還能夠從背影中顯明地透露出來,那時的單寒唇角微微上揚不發一語,若能夠再從頭他想說什麼?
應當是什麼也說不了,許多事注定的就變不了,例如他身為單家出色的子弟就該扛起責任來,他不能為了尚公主而退出朝堂,而公主終究還是公主,她不忍因為她而讓自己一身抱負無所伸展。
單寒明白公主未盡之語,那非良緣而是孽緣,強求的話終有一日不是自己怨極了公主,便是公主看自己不起了。
緩緩伸手接過綠漪琴,單寒卻道:「跟上去吧,跟在她身邊,有妳在至少讓她少受些苦、少走錯些路。」那個單純的傻公主總是讓人想保護著她。
「是。」侍女低聲應諾後隨即起身準備離開。
轉身離開之前單寒又道:「告訴她,華朝決不會放她一人獨留北鯤,總有人會去幫她的。總會有人會想辦法接她回家的。」
那一年她出嫁的那一日單寒是這麼說的,看見離開的侍女又回來了,她是高興的又聽見侍女這麼轉述時,她的心是雀躍不已的⋯
只是北鯤也不是好相與糊弄的,這些年來為了活著她不得不逼著自己踏上一條血腥路,在後宮內的鬥爭直至朝堂上的手起刀落,她手上沾染了不少北鯤人的鮮血,那些鮮紅的液體不止滴落在她面前甚至也將她的心沾滿腥臭。
北鯤人稱:「北鯤的王后來自華朝那爾虞我詐的土地,所以北鯤的王后的心是醜陋的,即使北鯤王后是個面容美麗無雙的人。」
在北鯤她是王后卻無北鯤人真正尊敬她,在華朝她是公主卻只是用來和親的人。
幾年下來,北鯤的經濟被華朝掐住要脈時,北鯤王曾當眾臣的面前對她怒吼:「妳就是我北鯤的奸細!」
她究竟是誰?是華朝那個一見曾經是太子太傅如今是宰相的單寒就會臉紅的公主?
還是那位遵從單賢帝師教導身為公主理應為華朝做出公主該做的事,哪怕是犧牲她也讓帝師去勸皇帝哥哥上朝答應北鯤和親要求的華妤?
亦或是身為北鯤王后獨坐高處不勝寒的外來女子?
聽著宮廷外探子來報,華朝軍隊踏上北鯤王庭的土地時,她被北鯤王軟禁了。
當華朝的軍隊在宰相單寒的帶領下勢如破竹一路向北直闖北鯤宮廷路上時,北鯤王笑著問華妤:「聽聞華朝的單相傾心於妳,以至於如今仍是孤家寡人?」
華妤不知道單寒喜不喜歡自己,她只知道曾經年少美好的情感她曾付出過,也自己親手掐滅過,如今的華妤是北鯤外來的王后,不是華朝的公主。
北鯤的雪不似華朝有雪落下的美,北鯤的雪總帶著一股魚腥味,華妤曾笑稱:命定時將她葬於北鯤與華朝的邊境,她想看著北鯤的雪融在華朝的土地裡。
如今北鯤王就將她拉至北鯤與華朝最北邊的交界之處,他揚聲高呼:「華朝人不守信用破壞兩國協議,北鯤也不再將華朝公主奉為王后,但北鯤仍會遵守承諾將華朝公主葬於她想安葬之處!」
北鯤王話落,利箭破空急射而來,利箭穿過北鯤王的身體傷及他的肺腑,然而華妤卻是直接被利箭穿身而過直墜城下。
北鯤王拿華妤當擋箭牌。
「北鯤的雪好腥⋯」華妤墜落之時心裡想著的是這件事。
幾日之後⋯
「公主⋯公主?請您睜開眼睛,我們就快回到京城了。」
這幾日總有人在她耳畔輕聲細語呢喃著,她聽不真切卻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飛快流逝。
「再堅持一下,京城的御醫就快到了,皇上還在等您歸家,您有小姪子和小姪女了,您不想瞧瞧他們嗎?」
「何茗⋯我好累呀⋯⋯」華妤睜不開眼只覺得全身都在痛。
「奴婢知道您累了,可是再堅持一下,為了您自己、為了皇上也為了單宰相,再堅持一下,好嗎?」
單寒啊,華妤唇角微揚,那一箭就是他射的吧⋯⋯
如果有人說,單寒為了華妤終生不娶,以前的華妤還會有點傲嬌,現在的華妤卻只會一笑置之,單寒那樣的人啊,為了侵吞北鯤而演戲演了一輩子他應當也累了吧。
「如何?」驛站外單寒緊盯著趕路而來的御醫追問。
擦著額際上的汗水御醫仔細斟酌著字句:「若要見皇上一面應當是可行的。」畢竟連皇帝都在趕來的路上了。
「之後呢?」
「呃⋯之後⋯」看著面容冷森的宰相大人御醫欲哭無淚,起死回生這種事情他真辦不到啊!
「妤兒,聽得到嗎?」
這世上會喊她妤兒的人只剩下皇帝哥哥了。
華妤勉強想擠出一抹笑卻牽扯到身上的脈絡傷口而疼得落下淚。
「別哭,寡人在這兒,寡人來帶妳回家。」
華妤想問她還有家可回嗎?只是如今的她已無法開口說話,這剩下的一口氣撐著都是疼,堅持什麼為何而堅持?她已然無法想像了。
「到底怎麼樣給寡人說清楚!」
御醫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只覺得脖頸處冰涼冰涼,他要是說公主只剩一口氣吊著了那他也活不成了吧?
「那一箭穿身而過,又自城牆上跌落,全身骨頭碎盡,能撐到這時候已是上蒼庇佑⋯」最終御醫也只能如此回答。
「你當時是怎麼跟寡人說的?單寒!你當我華胤是什麼人都可以糊弄?!」
「情況危急當時的臣不得不⋯」
華胤腳一抬直往單寒身上踹過去,咬牙切齒低吼:「那一箭就是你射得!」還有話沒有吼出口,是怕華妤聽見了會更難受。
單家為了天下完全利用了華朝、利用了華家更利用了華妤!單賢如此單寒更是如此,華妤以前是那麼怕痛的人如今卻成了能忍下全身骨頭盡碎痛楚的人⋯
單寒硬生生受帝王這一腳跌倒在地,並非閃不過而是華胤是皇帝他只是臣子,而是⋯而是⋯許多道不清說不明的情緒參雜一起,單寒也分不清自己的情緒與感覺究竟為何,是不捨還是贖罪?
「公主?公主!」何茗的呼喚聲陡然響起,將屋內的人都聚集到華妤身旁。
眼不能睜開嘴不能說華妤卻還能聽,她想說,哥哥那一腳踹的好,也想說何茗我早知道妳是單家派來的人,那一腳和我現在的痛比起來真不算什麼,不用緊張到故意將人都喊過來,只是現在的她除了痛到能流淚外什麼都做不到了。
如此去了就好,一了百了,她累了,不想再多知道什麼,只是猶記得她從護琴人手中接過綠漪時的興奮,與此時的遺憾,遺憾這一生從出嫁後再沒有機會拂過綠漪琴聽過它的琴聲。
那一年花開正美楊柳依依,青青湖畔旁護琴人舉著著用布仔細包裹著琴,恭敬轉交給自己。
她壓抑著興奮小心翼翼從護琴人手中接過綠漪琴,那人曾說過,琴,還能再彈十年。今年是第十年了,只是這十年裡綠漪琴始終不在自己身邊,她好想再聽一次綠漪琴的琴聲。
華妤那隻未受傷的手緩緩移動著,寫出了「琴」這個字。
「公主想聽綠漪的琴聲是嗎?」常年跟在華妤身邊的何茗自然最瞭解華妤的心思。
「我來彈!」單寒說完立即命人前去取來他隨身攜帶的綠漪琴。
單寒一坐下便不假思索彈奏起每回深夜他都會在四下無人的琴房中暗自練習的曲調,想像著華妤就坐在身旁聽著自己彈琴。
這一曲鳳求凰是當年自己親口所求而不得的,如今她口不能開了單寒卻是彈了,華妤緊閉著的雙眸裡終是落下淚來⋯
世事果真無常。
鳳求凰未了琴弦卻突然斷開,單寒注視著綠漪琴卻傾力傾聽華妤的微弱呼吸,琴聲餘韻消散而華妤的心跳聲也終了再無起伏。
單寒耳邊忽然響起祖父曾經說過的話語。
單賢曾說過:「單家人寡情寡義,為匡扶天下什麼都可以捨去,華朝的公主都知道能不損一兵一卒而吃下北鯤是多麼難得的機會,而你單寒卻要全天下都為你而犧牲,憑什麼?你憑什麼?!今日老夫必當再上朝請求君上答應和親這一事,想不到你單寒竟比公主還不如!」
單寒赤紅的雙目望著榻上那已沒了呼吸心跳的人,他也想問華妤,這些年來她後悔否?
斷了弦的綠漪即使再重新上弦也拂不出聲音,最終只是把無聲琴,而原是華朝最鋒利之刃的單寒也悄然退隱山林。
單家人後繼無力逐漸被歷史遺忘,華朝人始終記得史書上記載著,華朝曾經出過一名大義的公主,以和親為名替華朝少了六年的兵荒馬亂,讓華朝最後能夠將北鯤納入版圖,如今已改地名為北妤。
「曾經有人對我說,只要你還在華朝為官至死都不能踏上北鯤的領地一步,如今卻是華朝的官在北鯤之地辦公了呀⋯」
「主上?」
「何茗呀,妳再跟我說說,她到過那裡?做過什麼?說過什麼話?務必清清楚楚,好讓我知道她在這塊土地上所經過的一切。」
「主上,那必是你最不願聽到的話。」
「再不願我都逼她經歷過,還能有什麼不願的?」
「公主最常說北鯤的雪最腥,因為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