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性嗜酒,尤其是當他走以後。
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秋風來去,已生寒意,我手裡握著杯酒,紅酒,留下來沒有喝完的一杯殘酒,我小酌幾口,微覺酒意,笑了笑,取出手機想問問,酒友在哪,缺個喝酒的人。
止了,沒問,怕盼不到我要的人,卻等來了我不要的人,並非是人不好,只是到底不是一路人,酒醉半酣時,迷迷糊糊,昏昏沉沉,想說些什麼,都難,驢唇不對馬嘴,那在醉時候,豈非更痛苦,豈非更思念有緣人。與其如此,不如不問,不問了獨自把酒在幽夜秋風裡,將凡塵的事放一放,就當是夢裡夢外笑一笑。
喝酒,酒友並非需要舊識,隨處路人哪個又不可呢? 《誅仙》裡說,張小凡在荒村野店尋酒喝,結果找到了獨自把酒消愁的獸神,兩個本是陌路人,亦不知彼此姓名,彼此身份,說有緣,笑一笑,那就一起坐下來喝杯酒吧。酒喝一口,話時有時無,斷斷續續,聆聽荒涼的風聲,直到沉醉不知天地為何物,就這麼醉了,陌路人也似乎成了親人。某回,在燒烤店,我與哥們見鄰座也在喝黃酒,興起,招呼一聲,笑一笑,那就一起坐下來喝吧,這麼一喝,你談笑,我悵然,你舉杯,我乾杯,手起刀落,痛痛快快,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最終走時,也不知那人是誰,是做什麼的,誠如他也不知道我們是誰,是哪條道上混的,只是彼此盡興。
可見,喝酒這回事,是否相熟並非重要,有緣即好,陌路人也是有情人,無緣則何必,朋友故交都是咫尺天涯,人在身邊,心在千里之外。只說,那一刻動了心,他也有了情,彼此熱熱鬧鬧,暢談世間一切爾虞我詐也罷,笑嘆平生所有愛恨情愁也好,來,乾杯,仰頭灌盡,誰是誰非,又與你我有何關係,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喝酒,酒友何必酒色之徒,才子豪士自是一種風流。我醉的時候,舉杯對他說:“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他微微搖頭,想了想,回答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先生何必太痴迷?”酒到後來,癡情都成了笑,執迷也是一種勇敢的堅守,便把平生一笑置之。貪杯一句,說:“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談笑中。”彼此抬頭,你看我,我是如此精彩,我看你,是如此豪邁,還說什麼呢,乾杯,行路雖難,多情不易,慨當以慷,忘了憂思吧,一杯酒,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與怎麼樣的人喝酒,終得了怎麼樣的情懷,名士風流,豪傑俊賞,才子纏綿,大家風範,酒反而成了藝術,一種襯托,一把烈火,將滿腔的抱負與志氣,一時燃燒蒸發起來,雄視著黑夜蒼茫,殘月幽淒,令這坎坷悲哀的平生,也一時燦爛明亮。
喝酒,酒友又是哪個呢,走遍千山萬水也許也只那一個人。有些人,不喝酒,說著說著,彼此就都醉了;有些人,喝酒,說著說著,彼此距離也遠了。醉了,你狂笑一聲,我瘋癲熱鬧,言談舉止,無拘無束,生死輪迴,只是一聲“都打破”,禪宗說,遇見佛,便該打了殺了餵狗吃,你我醉了,狂妄到以為下一個十年便該輪到你我風起雲湧,縱橫天下。遠了,你還在喝酒,我也還在喝酒,乾杯,無聲無息,你熱鬧,我白痴,你客氣,我敷衍,等到你蹦蹦跳跳的離開,我冷冷清清的暗嘆,揮手再見,約來日再大戰三百回合,轉身離去,早知如此,不如回去睡大覺,真是徒耗生命光陰。
酒桌上,老總啊,領導啊,老闆啊,觥籌交錯,稱兄道弟,處處是融融恰恰、花柳繁華,低下頭,轉過身,閉上眼,你是誰,我是誰,你和我,又是誰,生意是否爆賺,職稱是否獲得,金銀已是滾滾,前途必定無量,你談得是什麼,我說的是什麼,誰信什麼就是什麼。酒入腸,暈暈,吐了再回來,棺材棺材,升官發財,捧你入天,捧我成仙,酒到後來,誰竟冷笑,刀光劍影,誰跟你是誰。
走多了,走遠了,驀然回首,才發現,那個人依然等在街頭的燈火底,輕輕等候,默默相守,待我滿身風雪走來,送到嘴口,一壺溫暖的濁酒,頓時驅趕了旅途的冰寒,時間的勞累,只一口酒,看一眼他,平生也帶起了慷慨的溫柔。
我也戒了酒,不再常喝,忘了些人,忘了些事,只在回憶的盡頭,凜冽的風聲,伸出食指扣一扣杯子,笑一聲:“哥們,別睡著了,再喝一杯吧。”半夜醒來,人沒在,酒杯空殘,東門望望,西門走走,總不見,唉,這年頭,好難找個酒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