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蛙鳴

2021/08/2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夜半時分,我突然醒來,耳邊傳來呱呱呱呱呱呱的叫聲。不是一聲,而是一片;不是一陣,而是沒有停息。我不居住在稻田邊,也不居住在河流畔,哪裡來的蛙鳴?我豎起耳朵聽,聲音分明來自窗外。窗外是小區的綠化帶,低矮的灌木,不成林的樹木,難不成這些膽小得白天不敢放歌的歌唱家們坐鎮在這裡,只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被打擾地抒情?呼朋引伴地把夏日不停地吟唱?
  我有點奇怪了。
  我在辛棄疾的《西江月》裡聽過蛙鳴。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那是辛大將軍被閒置上饒,無意之中聽到自然中最激動人心的田間樂曲。蛙聲預示著在望的豐收,預示著老百姓能夠解決溫飽大問題。這撫慰了他屢受挫折倍感煎熬的心,也讓他治理上饒有了點回報。
  我在趙師秀的《約客》裡聽過蛙鳴。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久等朋友,朋友不來,既然不到,那就索性放鬆自己,聽聽窗外池塘里的蛙鳴吧。聽,那高一聲低一聲的呱呱,此起彼伏,相互呼應,他們像一群嬉戲的孩子,頑皮得沒大沒小,撒著歡地叫,好像在比誰的嗓門大,誰的拖音長,誰的情感足。沉靜在蛙的交響曲裡,不再左顧右盼,不再焦躁不安,不想楚河漢界地廝殺。
  我在楊萬里的《癸未上元後,永州夜飲趙敦禮竹亭聞蛙醉吟》聽過蛙鳴。 “草間蛙聲忽三兩,似笑吾人慳酒量。”詩人被熱情的朋友邀去喝酒,喝酒行酒令,估計詩人輸的次數多,不勝酒力。此時亭邊傳來歡快的蛙鳴。詩人在似醉微醉之中覺得青蛙彷彿也在嘲笑他的酒量太小,彷彿和主人商量好的,極力勸詩人多喝酒呢。詩人在蛙鳴的催促下、鼓舞下來了勁頭,一定不負友人的深情厚誼,酩酊大醉也不會說喝多了。
  而這深更半夜,蛙鳴聲穿窗而入,傳遞給我的,是歡快,是激情,是對日子的期盼。
  我曾一度聽不到蛙鳴。
  記得我剛搬來新居,小區環境還沒有整理好,凌亂的雜物堆疊如山,亂草叢生。為了盡快美化小區環境,工人噴灑著刺鼻的藥物。雜草沒有了,昆蟲也銷聲匿跡了。螢火蟲看不見了,蛙鳴也聽不到了。
  我後悔當初搬家的決定。
  我的成長與蛙密不可分。
  我生於農村。我媽說,我的命是一隻癩大鼓子(方言,就是癩蛤蟆)救下的。我剛出生時沒有呼吸,這可急壞了家裡的長輩。不知誰說,癩大鼓子能救小孩子命。我的大爺爺忙在門前的小河裡捉了一隻癩蛤蟆,放在我的肚臍上,跳了半天,我竟然有了呼吸,一大家人才放下心來。
  我媽說的跟真的一樣。我一點兒不相信,肯定是他們杜撰出來的。我的命是癩蛤蟆救的?不可能,癩蛤蟆不是神仙,也不會人工呼吸。難道我是癩蛤蟆投胎轉世的?那我不是醜死了?或是湊巧,或是命不該絕,我緩過氣來。 “癩蛤蟆是你的救星,這是事實。”村里人也都這麼說。
  從此我對青蛙另眼相待。我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他們看到青蛙,就用泥塊子砸。青蛙很機靈,一聽響聲,就快速地一頭扎進水里,蹬起兩隻有力的後腿,在水里遊了好長時間,在很遠的水面冒出頭來,而我的小伙伴們還在原地傻傻地等著呢。我不會砸它們,因為它的同類曾經救過我的命,我和它們有著特殊地淵源。
  我學的第一個泳姿就是蛙泳。青蛙游動時,四肢上下左右很協調、很有力地擺動,身體不下沉,能游到很遠的地方,人們叫這個動作“蛙泳”。我下水,二哥托著我的肚子,讓我雙腳離開水底,兩隻腳使命地踩蹬水,讓自己在水里浮起來。二哥說:“你兩個手臂要配合,手腳齊用,步調一致才行。手臂由彎而直左右方向劃動水,雙腿上下拍打水,慢慢地,自己就浮起來了;四肢用力,就能前進了。”我很快學會了蛙泳。那時我不到十歲。我先在家門口的小溝裡練習,漸漸地膽子大了,不滿足於在很淺的小溝裡“溜達”,就和幾個小伙伴跑到我家西面灌溉河裡“馳騁”了!灌溉河有幾丈寬,灌溉水放下來時,水流很急,水深沒過我的頭頂。我們光屁股跳下去,從河這邊游到那邊,從那邊游到這邊。我們一玩就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危險。等我們上岸才發現,我們雙手的皮膚都泡白了。
  整個夏天,我們都浸泡在水里,卻沒有一個溺水的。
  麥子收割完了,就該種水稻了。等秧苗插好轉綠,我就可以在秧田田埂邊或小河裡捕捉黃鱔了。
  我盼望擁有一個裝一號大電池的手電筒。那時村里還沒有通電,照明靠煤油燈、蠟燭;為了做事、走路方便,家家都置辦了手電筒。大人不用手電筒時,我就拿著它去找黃鱔。
  去找黃鱔最好一個人,就不會有人跟你搶。我左手提著竹簍,右手握著手電筒,走上了尋找黃鱔的田埂。
  夜黑漆漆的,看不見任何東西,耳邊傳來的是茫茫一大片的蛙鳴,蛙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整個田野成了蛙們的舞台,它們有序沒序地排列成一個巨大的陣勢,不用樂器,僅憑身體器官鼓譟。我看不見此時的青蛙是怎樣地鼓起腮幫子,怎樣用力地收縮擴張。那個勁頭,恐怕只有興趣盎然的人,才會那麼不顧及身體,不惜性命地賣力。黑夜才是它們快樂的時候,才是它們盡情演出的時間;它們只有在黑夜裡才能擺脫人們的干擾,忘乎所以,不顧一切。
  它們蟄伏在地裡太久,太需要解放自己;它們也飢餓了很久,早已皮囊空空。白天,它們忙著補充能量,吃掉大量的莊稼害蟲;夜晚,它們無數次搖動身軀,鬆弛筋骨,驅趕疲乏,換上另一副模樣,特抒激情,大唱讚歌。
  我站在田埂邊,聽著青蛙的演奏、演唱、宣言,感覺它們才是田野的主人,它們才是莊稼的呵護者,它們才是豐收的守望者。
  我的耳朵裡只有蛙鳴,呱呱,呱呱,呱呱,一點兒也不單調,我甚至覺得,比音樂課上老師彈的鋼琴好聽。老師的課堂,有學生干擾,聽的不真切,也不盡興。現在,我一個人站在舞台中央,周圍是千萬個高調的演奏家、歌唱家,它們不約而同地彈奏、演唱著一首聲勢浩大的交響樂。它們如果需要觀眾為它們加油的話,那一定少不了這些觀眾:成行的秧苗,飛舞的螢火蟲,柔和的風,豐茂的水草,閃爍的星星。而我,純粹多餘。
  我關掉了手電筒,怕驚擾了它們。黃鱔早就從我的大腦裡溜走了,只剩下腳邊無數只青蛙。那呱呱聲,彷彿從我的身體內發出來的,不然我何以聽得這麼真切,這麼熟悉?哦,我原來就是青蛙變的,前世的我一定青蛙家族的成員。我身體組成和青蛙一樣,有嘴,會鼓譟;有四肢,會爬行跳躍。蛙泳,我當然一學就會。
  靠著蛙鳴指引的方向,我從田埂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這塊地邁向那塊地,有無數的青蛙始終圍繞著我,迎送著我,熱情得呱呱地呼叫!
  那一夜,我忘了捕捉黃鱔,在田野裡待了足足半夜,我想把青蛙演奏的樂譜記錄下來,儘管手頭沒有紙筆,但我用心記錄著。青蛙要表達什麼,其實並不復雜,很樸素,只想告訴我們,別打斷它們的演奏,別讓它們沒有演唱的舞台;它們只想與稻秧比鄰而居,與河流比鄰而守;只願擁有盛夏,盛夏的天空,盛夏的風,盛夏寂靜的夜。
  等我把它們的語言翻譯出來,它們竟然不告而辭。它們跑到哪裡去了?我找遍了家鄉的角角落落,沒有發現它們一丁點身影。
  我和青蛙失聯好多年了,想不到,這個夜晚,它們不期而至,敲開了我的窗櫺,給我帶來久違的訊息。
    深望
    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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