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對準了大陸受訪者群,三個宅佬,中間那個講到,現在仍不時看看當時鄭老師一同設計的三國無法如期上線時網民們的留言,然後,就哭了!
精準!
另一群鄭問的舊同事,講到以他們當時的技術無法展示鄭問的藝術時,一個接著一個,先是紅了鼻子,接著流淚⋯⋯
嗯,意料之內。
記錄片的哭和劇情片的哭,根本的區別在於:無法預計。
即使受訪者提及很悲傷的事情,亦未必會哭,輕描淡寫帶過去。
哭,往往在一些意想不到的位置,非常突然,而且愕然。
因而當兩組受訪者不約而同地哭那個瞬間,我猜,要麼受訪時間距離鄭問離世非常接近,比如說一兩個月以內,受訪者感受到人生無常,觸動落淚。要麼他們和鄭問真的親如父子,不然⋯⋯
啊咧,徒弟兒子妻子都還沒哭呢。
太早達到人生高峰,未來只會走下坡
如果我是導演,大概不會讓這裡電影上映吧。寧願收起來,逐點逐點補完。不過導演既然讓它公諸於世,應該有足夠的想法,或者是希望透過留白,讓觀眾自行補完主人公的人生。
透過電影大約把鄭問一生分為四個階段:
青澀期:從幼年時趴在宮廟畫畫到讀書後成立室內設計公司,此時鄭問的天才經已掩不住。
輝煌期:於台灣嶄露頭角,遠洋日本出道連載漫畫。達到人生高峰。
沉寂期:日本退場後,輾轉香港、大陸謀生。輾轉追尋,鬱鬱不得志。
歸晚期:回到台灣和兒子作畫,重新連結過去的人和事。潛心創作。
從記錄片的角度,我們很難建構鄭問的一生,也很難透過紀錄片了解他的人生梗概。更幾乎無法了解他生存於世的感受。
讀到一則網上評論,批評鄭問遇到創作瓶頸,就會外逃到不尊重藝術的垃圾國家。
我無法認同鄭問是「逃」,到香港、到大陸謀生,在別人眼中是「沒有能力在日本發展」的失敗者。站在當時人的立場,很可能是他應對周遭意見,主動調整創作的求道之旅⋯⋯不怎麼成功就是了。
(左)《刺客列傳》,鄭問 // (右)《火鳳燎原》,陳某
陳某露臉的一瞬,我樂了。原來大名鼎鼎的陳某是個小圓胖子。導演很用功地挖了過去陳某和鄭問在頒獎台的回憶片段,然後⋯⋯呀?就這樣?
同為華人漫畫家打入日本巿場,陳某興許是最具資格評論鄭問的漫畫家。《火鳳》連載十餘載而不衰,陳某和鄭問在創作經驗的差距和認知到底是甚麼?
紀錄片團隊勤勞地訪問了許多中港曾經與鄭問合作的漫畫家、藝術團隊,不約而同地發現,這些工作夥伙根本不了解他。馬榮成等講了一堆港台同共的武俠文化背景,劉偉強談及自己取得阿鼻劍電影版權但遲遲未有產出⋯⋯
期待的深度評論沒有出現,訪問了一堆人之後,關鍵處沒有答案:為甚麼鄭問遇上香港人沒有好下場?日本台灣的文化創意藝術都比香港興盛,為何鄭問要來到香港?
漫畫巿場學的背水一戰
我懷疑線索在於日本漫畫家點出,鄭問的漫畫缺乏人物心裡描寫,換句話說,經營商業故事的技藝尚有欠缺,單單依靠超人的作畫技巧。不足以令他在漫畫巿場立足。
補足自己短處的方法有好幾個,找編劇、編輯合作故事,自己負責作畫。單純合作對此時的鄭問而言,未必理想,依賴他者之力,終究無法獨力創作出兼具巿場與藝術的創作。那麼在東亞的、相同語言和文化脈絡的環境裡,哪個人才是適合的仿傚對象呢?
一眾受訪者分析,鄭問心中有一個武林。武俠世界是港台共同的文化背景,而且黃玉郎是一位在漫畫、武俠和商業上面獲得空前成功的領頭人物。
港漫在台灣也挺受歡迎。假如我去到香港學習黃玉郎,是否能夠在商業層面獲得成功?
如果我是鄭問,我就會這麼想。
只不過我猜鄭問萬萬沒想到的是,來到香港以後,居然會有人問他:
這隻顏色的CMYK是甚麼?
可能導演希望透過這句話表達「大師與眾不同」,不會管那些技工們考慮的事。然而在香港那位女性同工的口中我們聽到CMYK之後,會說,如果不是他點,我不敢用這種顏色。
先貶後褒。她裡面那層話是,你幹嘛下指示不清不楚,這樣我要怎麼落色?何時才收工?你還要跑到電腦前面指指點點,都唔係撈嘅!
我是沒聽說過日本人問草間彌生:老師你這波點CMYK是多少呀?
鄭問以為黃玉郎跟他一樣是一位熱衷漫畫藝術的大師級人物,簽約後才驚覺,港漫進入工業化生產模式,黃玉郎既是漫畫家,更是一位商人。他來到香港,不是鄭問老師,只是一名夥計,其他人不是他的助手,純粹同事。自己只是替別人完成他的作品。
巡迴訪問一眾與鄭問相交過的香港同業,他們記得東寶小廚、記得鄭問常去看海,記得他卒鬱。導演居然還以為大家對鄭問印象很深,特意跑去跑東寶小廚和海,企圖重現鄭問在香港的生活。她好像完全聽不出這批香港人的嘲諷,因為對鄭問沒有記憶點,才講出這些枝尾末節的「花邊」。
鄭問在香港,是否連一個分享心裡話的人都沒有呢?
男人四十的卒鬱
從何守信和鄭問的訪問裡,鄭問說,如果他想要賺很多的錢,就去做遊戲。
此時我覺得他心中那團火還旺盛地燃燒。同時透露另一條信息,要是不畫漫畫,他會去做遊戲。
也許大部份人均會覺得一位大師「淪落」到做遊戲,是悲劇中的悲劇、潦倒中的潦倒。
鄭問應該堅持創作呀!像黃土水那樣,不屈不撓地追求藝術成就,搞甚麼遊戲呢?
唔⋯⋯不如代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的境況來思考。
男人四十,代表甚麼?師生戀?長江三峽?那是父母剛剛退休,兒女升高中讀大學 — — 那是一個男人最需要錢的時候。
哎,老師不缺錢呀!台灣物價又不高。
缺不缺錢是一回事,需不需要賺錢是另一回事。
所以鄭太回憶,去大陸之前已經擋他了,但他說未來是遊戲的天下。很可能有缺漏,理由或許更加現實。嗯,不過也只是猜測而已。鄭太業務性的笑容貫穿全片,不容易了解她心深處的感受。
必需謹慎分析紀錄片摘取的片段。
根據鄭問舊部屬形容在他領導之下的遊戲設計團隊,大夥兒就像一家人一樣,連清潔姐姐都誤以為他們是兩父子。長䄂善舞樂也融融。
鄭太領路到大陸的鄭問的家,完全是極端。零社交的鄭問窩在沙發裡通宵看影碟。孤獨、落泊。
兩個鄭問並無衝突,卻是矛盾。為了工作擺出關心下屬、人情練達的模樣,台灣男人本來就很擅長。回到家裡,一個人之時,潛藏住的本性滲滿了那方寸的起居室。人在海外,朋友渺遠,親人少見,莫說知己,連同事之間能夠分享喜怒哀樂的也都⋯⋯
何以如此?從金山老總的話中可見端倪。老總訪問時笑意欠奉,嚴肅,感覺他和鄭問磨擦頗多,工作不甚愉快。老總說了一句重要而容易被忽略的話,大意是,鄭老師不能隸屬於任何人。
恐怕是華人老闆的通病,從黃玉郎到金山,華人老闆總愛聘請「大神級」的人物替自己裝點門面,某某老師在我手底下工作!他們不需要大神的技能,不愛惜大神的創意,純粹只圖大神的名號替自己充撐場面。他們期待大神們言聽計從,一旦察覺到大神的執扭和熱情,立時感到困惱,為了顏面又無法開除 — — 這傢伙好煩吶。
日績月累的磨擦,彼此傷害不敢爆發。
將心比己,一些弘外之音
電影以《千年一問》展覽開幕儀式作結,鄭太太和蔡總統在台上剪彩。
此時,鄭問經已去世。
幸好他去世了,不然,很難想像他要折磨多久才能夠尋得歡快自由的天空。
我們知道他晚年過了一段快樂日子,與兒子一同畫畫,一同創作。回到溫暖人群的懷抱,重拾創作的樂趣。
一早這樣就好啦,跑甚麼大陸呢?去甚麼香港呢?留在台灣日本不好嗎?
讓我們試圖回顧2000年前後兩岸三地的狀況。大陸吸引台商前往內地發展,許多電腦遊戲生產商遷往人力成本較低的大陸開設公司。大宇、智冠都與內地有聯繫。出版業也大舉向內地進軍,片中訪問的郝明義先生甚至是領頭人之一。
台商到大陸發大財!在當時而言,一片榮景。廿年過去,我覺得可圈可點。不過代入到那年頭的時空,70、80年代飛躍成長,台灣文化產業出現第一批專業文學作家、本土史學家、流行音樂打入亞洲巿場。鄭問乘浪而起。
到90年代中後期、2000年初,一切蓬勃發展之際,自己居然落後了!林生祥說過,拿了六台金曲獎養不活自己。鄭問難免納悶,自己畫得很好呀,為沒甚麼沒人欣賞?
不了解鄭問,將心比己,從旁觀者的角度,他的卒鬱可能因此而起。很可惜港台的環境都沒有滋養著他的天賦。光是合作模式就已經落後。試問有哪位日本漫畫家會儍到給老闆打工?電玩手遊合作,當然可以,角色設計、海報繪畫、封面製圖⋯⋯鳥山明替勇者鬥惡龍設計人物而已,不會給崛井雄二打工。
沒有專業經理人,沒有專業編輯輔助。鄭問獨自闖蕩。個展終於在過世後於台北舉行。看著那展館內擁擠的人潮,不禁想起訪問裡鄭問提及:
在台灣畫漫畫收到的信不到十封。反而漫畫在日本刊登,收到上千封讀者來信。
那時候的他,探索不同媒材技法作畫的姿態,多麼開心,多麼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