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是一門學問。
在楚漢相爭之前,是沒有人把投降當作一種緩兵之計的。
或許正因為「投降」過去的神聖性,白起跟項羽才能夠數以十萬計的在坑殺降卒。
打破這個價值觀的,究竟是不要臉的劉邦?
還是殘暴的項羽?
時值東漢初年,以王道作風成為天下第一大勢力的劉秀,仍是廣開大門,接受各式各樣的投降。
劉秀對降卒的推心置腹,令人心悅誠服。
可是人不只有一種。
在十年長征的過程中,他們也遇過降而復叛的張步。
更在尾聲中犧牲了中郎將來歙,以及征南大將岑彭。
是的,在天下盡服,只餘巴蜀的情況下,劉秀派出的兩路征蜀大將,均為詐降刺客所殺。
蜀人自古悍猛。
中原史記,蜀人本為蠻族,與黃帝後人及周朝始祖往來,參與了滅商之役,從此涉入華夏天朝。
當地人可不是這麼說的。
按蜀人本自研究,三皇出斜谷以平天下,夏后氏亦為蜀地所出。
論諸華夏,巴蜀才是真正的發源地。
這樣的研究,顯示出了蜀人不屈的意志。
而蜀地傳說中,夏后禹能化身為熊,開山治水;東周時更有五丁力士開出金牛道……
若非強力悍猛的蜀人自開門戶,外人豈能輕易入侵?
時值新莽末年亂世。
公孫述號召蜀人團結以自衛,形成了與世隔絕的王朝。
劉秀那套行遍神州大陸的「攻心為上」之策,在這裡幾乎是行不通的。
之所以說幾乎,就是長江三峽出入口,有不少從荊州過來的移民。
團結的蜀人,排他性強,但要這些荊楚之人再返故土,也是不易。
是以劉秀大將岑彭逆江而上,初時甚受歡迎。
以致於忽略了,蜀人本體的團結與強固。
但隨著悲報一再傳回洛陽,劉秀可不是個只會拍桌子哭鼻子的皇帝。
立刻召開了軍議。
會中,原本對立之勢漸緩的軍政兩派,再次針鋒相對起來。
政派,以李通為首。
李通言道:「進軍巴蜀甚是不易,反之,蜀軍也不易出關。若能緊守要道,維持均勢,好好治理天下,此消彼長,正可謂不戰而屈人之兵也。」
軍派之首,則是鄧禹。
鄧禹實官職不高,但軍派諸將,幾乎都是當初他所安排,大家也持續有所往來。
有在京城的耳目,對於南征北討的諸將,是最大的保障。
而鄧禹也知道,攻蜀之戰,已是統一最後的難關。
這時候衝過關,在劉秀心中,軍派的地位將無可動搖。
反之,若真照李通所說,到時就算一統天下,劉秀也必會想方設法,拔除軍派勢力。
沒用的獵犬,不一定要殺。
但留著牠們的獠牙,只會傷害到自己的孩子。
鄧禹明白,劉秀是幹得出來的。
看他對付同宗外戚的手段,鄧禹絲毫不敢幻想一統天下的劉秀,會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主兒。
鄧禹便道:「大司空此言,乃是以關中看天下。守住陳倉祁山,要封鎖蜀地自是不難。可荊南蜀軍順流而下,一日便至,那是防不勝防……今日征南公以性命相搏,逆江而上,為我等開路,豈能讓他們白白犧牲?」
對於整體戰略形勢,劉秀知之甚詳。
於情於理,劉秀都更傾向鄧禹所言。
李通看了看劉秀的臉色,知這一陣是鄧禹贏了。
不再纏鬥,話鋒一轉又道:「隴西新定,國家大有耗損,如今無處不需花費。若再要支持對蜀作戰,只怕勞民傷財,叛亂再生。」
鄧禹一聲冷笑,「我等起義,乃是為萬民請命。大家都是老百姓出身,每逢征戰,官家便要從我們身上搜括油水,自己卻吃得腦滿腸肥,如此惡習不改,與新莽何異?」
一抖手,鄧禹取出了懷中卷宗:「我已與諸將列侯商議,若軍需有欠,諸將列侯自省開支,絕不從百姓身上所出!」
鄧禹這一手,出乎所有與會者的意料。
更是準確的擊中了劉秀。
劉秀點點頭:「是了,再省省官,辦法總是有的……漢人是百姓,蜀人也是百姓。貴族支持白賊,庶民就未必了。」
鄧禹一拍手,又道:「皇上所言甚是,近來我朝正大赦奴僕,還其民身。若能對蜀地施以同詔,定可奪得民心士氣……臣斗膽,若伐蜀之戰,能得皇上運籌帷幄,那比派誰做為主帥,都還要穩妥啊。」
說到這裡,李通知道大勢已去。
論知識學養,自己當然不在鄧禹之下。
但論及與劉秀的心意相通,鄧禹明顯勝了一籌。
沒錯,鄧禹的建議,每一項都打中了劉秀。
特別是最後一點。
劉秀立刻下令吳漢進擊,務必要承接岑彭戰果,並與北路入蜀的蓋延連通。
至於劉秀本人,則是起駕前往長安坐鎮。
順利的話,戰報五日一送,那也跟劉秀親至前線所差無幾。
而政派的李通侯霸等人,只能回去再做規劃,看看哪邊的官府制度還能再縮減,擠出一些軍費來了。
建武十二年,第二波的兩路伐蜀再開。
吳漢與公孫述手下魏黨、公孫永戰於魚涪津,大破之,進圍成都南面的武陽。
公孫述派出自己的女婿史興,率領五千人救援武陽,仍遭吳漢擊破。
吳漢可不是心慈手軟那一掛的,將五千蜀軍盡皆斬殺,突破武陽。
此時,由於劉秀的詔令未至,吳漢不敢冒進,轉往犍為打算先收穫點糧草。
但犍為各縣堅守不出,吳漢只好繼續往北推進到廣都,並且派遣輕騎燒毀成都出城橋梁,收降東面諸小城。
正當一切順利的時候,劉秀的詔令到了。
「成都十餘萬軍民,不可輕敵。現在應該堅守廣都,等對方進攻,不要出門迎戰。如果他們不敢進攻,就另從他面遊戰,總之需要等到對方氣勢已歇,才能進擊。」
但吳漢並沒有遵守。
「現在我軍士氣正旺,在此據守太可惜了,應當乘勝追擊。」
吳漢帶了兩萬兵馬進逼成都,停留在江北紮營,並做浮橋,與江南二十餘里外的劉尚互為呼應。
劉秀收到報告,大驚。
「我千叮嚀萬交代,為什麼就是不聽?現在輕敵深入,又跟劉尚距離過遠,一旦敵兵纏住你,又以大軍攻打劉尚,事情就要糟糕了……在失敗之前,立刻退兵!」
但畢竟書信往返需要時間,在劉秀的詔書未至前,公孫述果然派出了謝豐、袁吉率領十萬大軍,分做二十餘營攻打吳漢,更分軍阻截劉尚。
吳漢與敵人大戰一日,不敵退回營中。
眼看兵敗在即,吳漢召集了諸將。
「我們歷經重重險阻,轉戰千里,好不容易來到這。如今卻跟劉將軍分別被圍……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我們撤退回去跟劉將軍並肩作戰,否則必敗無疑!」
眾將同意,吳漢立刻發下食糧,饗士秣馬,閉營三日不出。
令營內煙火不絕。
敵軍以為吳漢只是閉營不出,哪裡想到他趁夜讓士卒銜枚渡河,與劉尚合軍。
江北敵軍未覺,吳漢已成功匯流,在江南拚死一擊,斬殺謝豐、袁吉等五千餘名甲士。
趁著敵方群龍無首,吳漢退回廣都,留下劉尚掌控江南。
吳漢不敢再輕舉妄動,連忙上書劉秀,自承罪衍。
幾日後,劉秀回信。
「你回到廣都就對了。公孫述必定不敢繞過劉尚來打你。你只要帶兵隨時支援劉尚即可。」
這次,吳漢按計行事。
蜀軍但以為劉尚營不過萬餘人,卻次次橫裡殺出一軍,八戰八敗。
吳漢又認為敵軍已衰,再次領兵前往成都邀戰。
公孫述無計可施,與延岑商議。
延岑道:「男子漢當死裡求生,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請皇上授命,延岑必為您取來吳漢人頭!」
公孫述立刻拿出府藏,讓延岑上街招募敢死士五千餘人。
延岑派了數百人去到成都橋上,偽建旗幟,鳴鼓挑戰,自己則帶領五千士卒繞去後方襲擊吳漢。
吳漢不虞有此一著,陣腳大亂,慌不擇路間墮水,還好緊緊抓著馬尾,才讓馬兒帶著他逃出生天。
接下來的兩個月,漢軍不敢再進擊。
十一月,漢輔威將軍臧宮結束了周邊掃蕩,前往成都會合吳漢。
而公孫述的巫師,也占得了「虜死城下」之卦。
雙方不約而同,展開了決戰。
公孫述自己率領數萬人,與吳漢對陣。
延岑則負責對付臧宮。
這個當年在關中威風八面的武安王延岑,不論是戰術或是單挑,都是當代的佼佼者。
若不是運氣不佳,碰上了大樹將軍馮異,天下大勢怕是早已改寫。
延岑與臧宮先是單挑,三合三勝,蜀軍士氣更大振。
但另一邊,公孫述就不是吳漢的對手了。
漢軍大司馬對成家白帝,這兩個可不會出陣單挑。
但光是操控部隊的手腕,吳漢就比這個十年未上戰場的白帝不知高了多少。
吳漢見敵軍已怯,遣護軍高午徵召勇士進行突擊,臨陣將公孫述刺下馬來。
蜀軍左右護衛救走公孫述,撤入城中。
延岑見白帝方不利,也只好退走。
隔日,延岑出降,表示公孫述已死。
「漢帝詔曰:勿以來歙、岑彭受害自疑。今以時自詣,則家族完全,絕不食言。」
延岑出示了劉秀之前勸降的詔書,但他對面的,已不是心慈手軟的岑彭了。
而是漢軍自河北起義以來,最精銳的屠殺部隊。
吳漢,跟臧宮。
「夷述妻子,盡滅公孫氏,并族延岑。遂放兵大掠,焚述宮室。」
收到報告的劉秀,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征戰十數年,天下歸一統。
戰爭伴隨的屠殺,真的是必要的嗎?
回首失去的同伴,親友……
劉秀不知道,自己的道路,究竟是對,還是錯。
他只知道,來年起,自己將真正成為這塊神州大陸的皇帝。
建武十三年,被成朝稱為東漢的國家,再次成為了「漢」。
新的漢朝,正式揭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