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笑得很美

五之１

「樊少，那張照片很出色耶。攝影師傑出，模特兒更是出眾呀！」

一頭霧水。

「真的！那個光線，構圖取景，真的是超棒的。樊少臉上的表情超讚耶！這個攝影師真不錯，是你朋友呀？」

一頭霧水，先微笑帶過。

「謝謝你的讚美。你過獎了，攝影師，會很高興的。」

「真的很精采喔！很棒的系列作品。」

「是在哪裡拍的呀？黃金海岸嗎？」看樊少不冷不熱的回答，也不曉得要不要繼續接腔打哈哈。樊家是當地的地主士紳，這幾年雖然家業比較沒落，但土地祖產多，沒事拍個馬屁，多聊幾句總是沒錯。不過這樊家獨子樊少的個性很難捉摸，也不好聊。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繼續聊什麼。摸摸鼻子想著，差不多可以退下了。

樊少突然開口。

「這個的展覽地點是……」

「哎呀，你不記得了嗎？哈，你的攝影師朋友沒有寄給你邀請卡嗎？」

「啊～怎麼可能沒有啦！一定是攝影作品太精彩了，競相邀展的單位很多。太多場了啦！所以不記得了。就在那個大立美術館．．．．展期好像快到了，是不是啊？」

「好像差不多吧？」

叨叨絮絮的，這種人實在很難忍耐。樊少心想，臉上卻完全看不出來。

「謝謝您。」露出“可以停止了”的微笑。樊少示意身旁的服務生端來雞尾酒，也請這兩位多話的朋友喝一杯，雖然他並不記得這兩位是誰，大概又是某建商的兒子之類。

「請您繼續享用這次的餐點和動土典禮宴席，我先去招呼其他人了。謝謝您提供的資訊。您的讚美。我一定帶到。」

「好，好，好喔。」

清冷微笑的表情，恰到好處地拒絕，拉出與他人之間距離的圍牆。樊少轉身慢慢離開。

看著樊少的背影，其中一人忍不住說。

「真的好可惜。出個車禍到現在怎麼好不了。」

「就是。可惜了這樣一位帥哥。」

兩人看著杵著拐杖一拐一拐慢慢離開的樊少背影，嘆了口氣。

這真的是我。

三年前的我。

杵著拐杖站在美術館內，樊少凝視著相片中滿臉笑顏的自己，他記得那一個下午，那一週心情放鬆的時光，當時期待飛出牢籠的心情。

看著攝影師的解說牌。

“林竣凱。鹽份地帶。在臺灣西南部的海濱，看似沒落的鹽田，卻是水鳥的樂園、人間的天堂、夕陽休憩之所，等待創造與重生。“

用不同的視角呈現鹽份地帶的景緻，有夕陽下橘紅色的鹽山倒影，有潟湖中展翅的水鳥、有從高處俯瞰的片片鹽田、成排晾曬的魚乾，然後，有他。捲起褲管坐在鹽田田埂上，有人踢水濺起水花，他對著斜前方背對著鏡頭的人笑著，平時白皙的膚色被陽光曬紅，這充滿歡笑的那一瞬間，剛好就捕捉定格起來。這張照片雖然取的是中景，但他是主角，也是這照片的亮點。

就是那麼巧，是他自己少見開懷大笑的時刻。連樊少自己也記不起來他曾經何時再這樣笑過了。

年少無知時，就能這樣無憂無慮吧。

這種照片，應該是侵害肖像權吧，沒有知會過我，應該銷毀的吧？

美術館另一頭。

工作人員急急忙忙講著電話。

「竣凱，有人在問，你的鹽份地帶系列照片，有人物肖像的部分，有沒有取得肖像同意權啊？」

「什麼東西？」

「就是台灣之美攝影展的鹽份地帶系列作品啊，你不是有一張人像作品，人臉還滿清楚的那位微笑殺手啊。」

「拜託，那都好幾年前的照片了好嗎！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是誰！」竣凱說謊了，他心知肚明是哪一張照片，那一張臉，這幾年裡，他幾乎印在腦海裡。而且，他其實有更多張那位主角的人像，他的笑臉，太吸引人了。

「那怎麼辦呀？有人在問能不能撤掉照片耶！」

「他哪位啊！評審嗎！」竣凱沒好氣的說，這不是商業攝影展，又不賣照片盈利，到底是誰在嘰嘰歪歪。

「是主角啦！你照片裡的人！」

「什麼！你確定！」

「帥哥我從來不會看錯好嗎！」

「你把人留住！等我過去美術館！」竣凱從工作室椅子上跳起來，拿起摩托車鑰匙就往外衝。

「什麼？喂？喂？」

「你把人留住就對了！」太好了！他就知道總有一天可以因為這照片找到他！

美術館工作人員默默地放下電話，轉身面對著微笑的樊少。

「嗯，攝影師他等一下就來，他會親自跟你說明照片意外始末。」

「謝謝您的協助，不過，未經當事人同意就拍照和展出，這一點，我覺得展覽主辦方似乎有失查核的責任。我希望，能更尊重被攝影者的權利。」

哎唷，他也知道啊。工作人員默默地想。參賽展覽前都要簽著作權同意書，也會提到要徵詢過被攝影者的意願，但，但，但會一一核實的是少之又少，更何況是被偷拍的主人撞見的，那更是稀奇了呢。

「不好意思，我希望可以先把這張照片撤下。」

樊少示意身後的隨從動手把有他的照片從牆上拆下來。

「啊，啊，這位客人．．．．．．」

「我只帶走我這一張，其他的我不會去移動或破壞。我想，這也是一種互相的尊重。我不希望我的肖像權在未經我同意使用的情況下，繼續在此展出。希望您能夠諒解。我相信，林攝影師，一定有有其他可以匹配的系列作品。」

樊少不急不徐的陳述著，義正嚴辭的讓工作人員根本無力反駁。

「呼。」內心長嘆了一口氣，至少先解決這張照片，樊少心想。這兩天公開的活動太多了，站的時間長，走得路也多，讓他的腳有一點吃不消。示意隨從將輪椅推過來，想直接離開美術館了。

「啊～客人，您不等攝影師過來嗎？」

「不用了，謝謝您。雖然偷拍在先不對，但我還是帶走了攝影師的作品。為了表達補償攝影展的部分，這是我的一點意思。也請您代為轉達，請銷毀我的照片，謝謝。」

停頓了一下。

「如果再展出我的相關照片，我們就法院見了。」

一旁的隨從遞給工作人員一個信封後，推著樊少離開。

「人呢？」不到５分鐘，林竣凱氣喘吁吁的衝進展覽室。

「啊。人剛走。」

工作人員將信封交給林竣凱，裡面是１萬元現金。

竣凱看著被取走的相片所留下的空蕩蕩的白牆，少了那張出色的笑臉，系列作品彷彿舞台上缺少了主角，連夕陽都黯淡了許多。

「嘆。」

「人家沒有告你就好了！還給你錢耶！」工作人員喘了一口氣，這種吃不完兜著走的事最難搞了。

「你，你有沒有留對方名字啊！」竣凱突然想到的嚷嚷起來。

工作人員看了他一眼，聳肩，吐了舌頭。雖然那位帥哥沒有罵人，但那個氣勢可不是蓋的，他只是個小咖，根本什麼都不敢吭聲好嗎。

「嘆～」吐了更大一口氣。

「那，他看起來人怎麼樣？跟照片中一樣帥氣，開朗嗎？」竣凱再問。

「嗯，要我形容的話。他是照片裡的人，但又不是他。」

「什麼意思？」

「歲月呀！時光會造成創傷啊！你的男主角這些年一定過得很痛苦。不但跛了腳，受了重傷，連眼神也變得深沉和憂鬱。唉。可憐，紅顏薄命，帥哥命苦啊。」

「什麼？跛腳。」

「嗯，看起來可能是車禍吧。辛苦他了。」

「怎麼會這樣……」凝視著遠方，林竣凱無法想像，那個靈活的身影，那雙清澈的眼神，那會讓人跟著微笑起來的笑臉。

三年前的鹽份地帶。

「竣凱，你接下來的計畫是什麼？」

「嗯，我想投稿參加台灣之美的攝影展，柯桑說，如果攝影展有入選，就考慮讓我當他攝影工作室的實習生。」

「柯桑工作室很讚耶！又拍商業，又拍公益的，跨界捏！又可以拍喜歡的，又有錢賺，不錯喔！」傑立驚呼。

「嗯嗯～真的很棒！」拿起大砲相機，捕捉潟湖中漫步的水鳥，優雅的展翅、踱步、捕食，鳥類真的是百看不厭。

「台灣之美喔，最近越來越難拍了，大家什麼都拍過啦，要出線一定要有爆點。」低俯在水鳥亭中，傑立一面碎念著，一面想著要如何幫老友增加攝影展入選機會。

傑立和竣凱從大學攝影社就一起繞著台灣拍照，當完兵後，傑立有了正式工作，攝影變成了假日的愛好；而竣凱則是持續拍照，並想以攝影做為全職工作，如果能夠進入大師的攝影工作室，就是最棒的機會。

「啊，我知道附近有一區廢棄的傳統鹽田。搭配水鳥，潟湖啦，可以來個西部鹽田風情系列，如何。」只拍鳥，主題不夠豐富。

「嗯。好喔，可以試試。」竣凱腦袋開始思考起來。

攝影，不只是會按快門，攝影展，也不只一張照片。攝影展是一個哲學思考，一篇故事，一首歌，評審會想看出你照片裡的滄桑和希望，拍照要動腦的。鹽田的主題這幾年好像不錯。竣凱想著，和傑立移動到另一片荒涼的小山丘旁，從樹叢往下俯視，就可以看到一整片鹽田。很難得的，不是觀光地點，卻還有人在用傳統工法曬鹽。

接著，他們就看到了一起玩鬧的兩個人。

用木耙將結了晶的粗鹽，堆成一座座小山，一面耙著，一面聊天，可以感覺到兩人並非專業的曬鹽工，但也不是觀光客。其中一位背對鏡頭的男性，提議似的拿出了相機，要幫忙另一人拍照，還故意踩水引起水花，引得兩人哇哇大笑。忍不住的，透過長鏡頭，竣凱按了許多張照片，主角都是開懷笑著的那位男生，他的笑臉，令人心動。

他的天使臉孔、臉頰上的梨窩、充滿笑意的閃亮眼神、勻稱比例的身材，就是一個天生的攝影模特兒呀。

「誒！偷拍喔！」

「沒，沒有啦！」

「ㄟ，拍人像參加攝影展很麻煩耶，你要取得肖像權同意書耶。而且那是陌生人耶。」

「我只是隨手拍一下。又沒有要用這張參賽。」

「這樣很不道德耶。早知道今天這裏有人就先不要帶你來。」傑立咕噥著。

雖然有一段距離，馬上離開也不會被發現，但還沒達到目的，尚未拍到鹽田空景的兩人，只好繼續低伏等待，期待這兩個人趕快離開。

微笑男主角累了，坐下來休息，拍照的男子拿來毛巾要給男主角擦臉，突然的，抓住了微笑男主角的手臂，作勢要親吻他。微笑男主角用力推開他，嚴肅地說了幾句話，掉頭離開。

竣凱和傑立兩人面面相覷，他們是目睹了情侶吵架？還是告白失敗現場？

後來，兩人持續在西南海濱拍了許多不同場景，還在鹽田拍到了台灣西岸最令人難忘的落日倒影。

在黑暗中兩人騎摩托車離開鹽田時，竣凱腦海裡都是充滿著那位陽光微笑男主角。

樊少看著自己的照片許久，這是他？還是不是他？將照片從相框中取出，拿出打火機，準備點火將照片燒毀時，突然看到相片後面有字。

「願你的笑容如驕陽燦爛，自由自在，盡情飛翔。」

嘴角浮現一絲苦笑，樊少落下淚來。自由，他有過嗎？

竣凱看著電腦中微笑男主角的照片檔案，手指忍不住撫上充滿笑意的眼神、嘴角、臉頰，喃喃說著。

「我什麼時候才能認識真正的你呢？」

被攝影展工作人員舉報，竣凱的人像照片沒有取得肖像權後，竣凱的入選獎被取消了。本來以為柯桑會暴跳如雷的趕他離開工作室，沒想到柯桑得知之後，哈哈大笑地表示，如果每一張攝影作品都要獲得被攝影者同意才發表，那根本不用比了。有些被攝影者是一期一會，根本無從再次相遇，取得肖像權是可遇不可求的啊。而柯桑也表示，微笑男主角的人像照，是真的非常出色的，如果遇到這麼棒的場景不按下快門，就不是攝影師啦。

「竣凱，今天你要去拍南區的老宅花磚紀錄喔。」攝影工作室的行政姊姊拿出行事曆將竣凱的工作寫在白板上。

「好的。」這是工作室前陣子接的公益工作。和北部的文史專案研究者合作，在老宅拆除前協助屋主做紀錄，並搜集整理能再利用的物件，整合文史工作和時代紀錄。公益＝收費低廉。雖然照片品質要求不高，但要達到詳細紀錄的標準，有時也得花費一段時間，甚至也要做詳細的攝影紀錄。畢竟，一棟超過百年的老宅，拆掉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那屋宇間流動的年代感，能透過鏡頭盡可能地被記錄下來，竣凱覺得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工作。

拿起攝影機，跳上摩托車，往指定地點前進．

這棟南區的老宅，紅磚上一整排鮮豔的花磚，顯示出當年屋主的用心設計，圍牆上的窗戶有代表“瓜瓞綿延，多子多孫”的南瓜花窗，也有象徵福氣的蝙蝠花窗，這是大戶人家才有的風雅和繁複裝飾。

竣凱拿著攝影機慢慢地掃過老宅中的角落，想先記錄每一塊花磚的相對位置。突然，一個矗立的白色身影跳入攝影機的畫面。

是微笑男主角。他的，微笑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