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於2022年1月23日發表於《開講 Khai-káng》讀者投稿欄位。
「如果讓自己變得更強,卻也更無法忘卻過去的一切,那只不過是掉入又一個痛苦的深淵。」教社會科陳修端的拿著粉筆的手在黑板前突然懸住,緩緩說道,再繼續板書。
「大家翻到課本第71頁,先把第一段讀一次。」
「我國憲法保障人民的言論、遊行、請願自由。只需由主辦人或單位和保證人在十四日前向市警務廳提交申請,獲批『准許通知書』後便可上街。」全班響起了整齊一致的朗讀聲。
「這段要記熟,考試會考到。關於上街,我想和大家講講我的……糟糕……總是不大想得起來這方面的事……總之是一段經驗吧。近些年來我們的社會富強安定,你們又都還小,從未見過遊行,而在我印象中,我小時候,應該是很小的時候,好像是有過一場遊行,那時有很多人在喊些什麼,然後我記得自己好像聞到了什麼,很不舒服……再來就不記得了。好啦,你們把課本背熟就是了,下課。」伴隨著下課鈴聲和學生的敬禮道別,陳老師走出教室,低聲嘆道:「唉,明明想講什麼,記不起來卻又忘不掉殘存的部分,真是痛苦。」
平時幽默風趣,活像大男孩的社會老師,偶爾在上課時會變得異常嚴肅。而今天課堂上的這段話,對十歲的阮向華而言更是難以理解。阮向華是班上的模範,過去三年每學期都獲頒小學生優良品德思想獎。在同為中央科學研究所研究員的一對父母薰陶之下,學業也甚是優秀,這學期還擔任班上的學習股長。然而,社會科的內容對他而言,似乎開始變難了些。他依然默默地拿出作業記錄簿,寫下:
2040年9月26日(三)
語文
作業簿第11-13頁
數學
練習本第12頁
社會
溫習第70-72頁
下午的陽光穿過文明大道上的一棟棟高樓間的縫隙,斜暉撒在香城第一實驗小學潔白的校舍外牆上,校門口上方掛著的「優異新世代 攜手創風采」大字紅布條也被照耀得微微發光。向華如常地準時於五點半步出校門,跟母親楊有容一同回家。當他倆經過運動場時,目光被跑道上的十幾個孩子吸引了——他們都是第一實小田徑隊的學生,正在進行例行訓練,只見他們起跑、跨欄、衝線,每一刻的動作都異常漂亮而快速,媲美十幾年前的市隊選手。
「真是太棒了!我也練了好久,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像他們一樣……」向華難掩羨慕的神情說道。
楊有容搖了搖頭低語:「唉,SSGE [1]。」
「嗯?媽媽妳說什麼?」向華不解地問道。
「啊……沒什麼,我們快回家吧。你還要趕快做功課呢。」
不過,這幾個字母,依舊再度觸碰到了向華腦海深處的某個地方。
白淨的天花板。四周圍繞著燈光。全副防護衣的人們正在進出。
「3072,natural,HQNP [2]。」
「轉保溫箱觀察。」
「是。」
透明罩子。溫暖。
「Sir,HR [3] 正常,RC [4] started。」
有個男人露出了笑容。
「Well done。阮先生、阮太太,恭喜了。」
一雙大手正在伸來。
向華驚醒了。從小到大,他已不知夢過了多少次這樣的場景。但這次,是他首次在夢境中清晰聽到所有的對話。「唉,這麼醒著多難過啊,要是能好好地睡下去該多好……」月光自窗外照了進來,映在書桌的時鐘上——午夜十二時。此時他聽到父母房裡似是有啜泣聲,於是悄悄地走出房間靜聽。
「緊急廣播,由於發生嚴重事故,本站將會關閉。乘客必須立即離開,所有閘機現已開啟……」 [5]
向華隱約聽到了這麼一句,更加不解了。「那聲音好像是地鐵站的廣播,可是我從來沒有聽過……」他心中想道。「或許這是爸爸媽媽在研究什麼,他們每天工作已經很辛苦了,還是不要打擾他們好了。」
然而,人類的天性使然,嘴裡說不,內心可是誠實無比的。那些景象,那些聲音,讓阮向華滿頭問號。早上回校,班導師向學生宣佈:「社會科陳老師因個人因素辭職,將由新來的趙老師代課。」向華的問號又多了一個,終日悶悶不樂。
轉眼到了校運會的日子。十月初的天氣仍是些許炎熱,使人不免煩躁。中區運動場上,第一實小的訓導主任一聲「全體師生肅立,面向旗桿,奏國歌」,標誌著校運會儀式的開始。
阮向華今天代表五甲班跑班際500公尺賽,父親阮若仁特地請了一天假來觀賽。下午時分,耀眼的陽光照在跑道上,讓人們眼睛有些微不適。起點與終點的老師已揮旗示意準備就緒。計時鈴一響,跑道上的四位選手如弓箭離弦般起跑。隔壁班有個田徑隊的同學,已經有甩掉他們的跡象,向華不甘心,加上前段時間累積了許多不明白的事,開始想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社會課的內容越來越難?為什麼老師會突然辭職?為什麼我練了那麼久,還是比田徑隊差了一大截?為什麼我老是會做那個夢?到底為什麼?」想著想著,阮向華越跑越快,甚至到了自己已感覺不到加速的吃力感的地步。他抬頭一瞥,赫然發現雖然計時器依然在跑,但電子資訊板上的文字變了:
HEUNG SHING SECONDARY SCHOOL 2019 ATHLETICS MEET
GRADE A 500M ROUND 2
NO NAME CLASS HOUSE TIME
1 YUEN YUEK YAN 5A SOUTH ---
周遭似乎安靜了下來,景象逐漸模糊,只有腳下的紅色跑道還是清晰的。向華顧不了那麼多,繼續朝著前方奔去。
阮向華衝線了,把第二名甩開了足足十秒。此時他再度望向電子計時板,發現並無異狀:
HEUNG SHING FIRST EXPERIMENT PRIMARY SCHOOL 2040 ATHLETICS MEET
5TH GRADE INTER-CLASS 500M
NO NAME CLASS TIME
1 YUEN HEUNG WAH 5A 1:14.514
像做了一場夢般。
全場響起的驚呼與雷鳴般的掌聲把向華拉回現實中。
方才是幻覺吧?可是為何如此真實地看清楚了上面的每一個字?到底是怎麼回事?回到看台座位上的向華為此想了許久。
十月下旬的一個傍晚,阮家來了客人。
中科所生物科學組的人來訪。向華走出房間,看見幾個人正和父親談話,並認出當中的趙叔叔。那是阮家的一位遠房表叔,每次來訪時都會送向華一罐糖果,在吃了過後一段時間裡,往往會覺得特別精神,做功課時的思路也清楚得多,本來經常會做的那些奇怪的夢也會突然消失幾天。
過了不久,阮若仁隨幾位訪客起身,向有容說道:「我回中研所裡去參與研究。對了,過幾天買點汽水吧,家裡快不夠了。」
有容的臉上快速閃過一絲不安,然後迅速恢復平穩,應了一聲「好」,便送他們出門。若仁曾向她交待,「買汽水」是個暗號——如果他幾天失聯,就去打開他預先準備的兩封信件來看。
若仁果真斷了音訊,已過三日。晚間,有容拿出一台小型機器,再拿出一個黑色的長條裝置,插反了一次,然後才插入了機器,點開了第一封信件。
有容:
當你們知道要打開這封信時,我的情況大約已是頗不樂觀。政治研究組那邊的人應該是發現了什麼,我亦有了心理準備。我不後悔,總要有人不幸成為墊背的。
有容,相信你我都知道彼此都仍有內心的矛盾、掙扎甚或是煎熬。Year 2的我,在一次報告中與妳共事後,深受妳的性格特質所吸引——妳認真可靠,行事沉穩,絕非我所遇過的那種討人厭的free-rider。而且,妳不介意當時的我還是男校出身的呆子,尚不大懂得與異性溝通,教我敞開心扉,而後漸漸無話不談。還記得嗎?我們可以在草地上躺一整個下午,邊閒聊邊討論功課,還會一起吃著宵夜仰望星空,用日文來形容,大抵就是所謂的「友達以上、恋人未満」吧。可事實上,我心裡確實有另外的、真正到了暗戀程度的女生,而我也清楚知道,妳也另有暗戀的男生。只是我們面對暗戀的對象,都太膽怯了。而畢業後,就是中科所找上我們,要我們參與HQNP的事了。只恨我們不巧,正好學歷表現等都符合他們的理想值。我們是在壓力下湊成的一對。這十年來,我看得出妳盡全力當好賢妻良母的角色,真的是辛苦妳了。為了妳,為了向華,也為了讓自己早日沖淡早些年時的那些可怕記憶,我逐漸開始用工作麻痹自己,期望讓生活變得好些,也讓你們更為快樂。
然而,該來的總是會來。我兄長的情況,妳是知道的。當年正讀大學、充滿理想與衝勁的他,前線行動從不缺席,還勸當時還是高中的我不要冒險。當然,我懦弱的性格也註定了我不會走得太前,只能讓學業和運動塞滿自己的生活,避免對街頭有太多牽掛。在那場巨大風波當中,大哥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心受了不輕的傷,這些年來都鬱鬱寡歡,終在去年撒手人寰。對比冷漠而麻痹,裝作一切沒發生的我,是何等可悲!他在最後的日子裡,交給我一枚隨身碟,託我燒掉,不要落入警務廳的手中。但我實在不捨得這麼做——這已是我最後能看到他身影的媒介之一了。如你我後來所見,那裡面收錄了那段歲月中的種種荒謬景象,每當我倆一同觀看時,總是止不住地潸然淚下。父母失聯多時,又失去了兄長,除了你們,我已沒什麼好失去的了。我決定把這段歷史留下,等時機到了告訴向華,盼他們那代能助我們更進一步,走向希望。謝謝妳的理解與幫忙,讓我在所裡取得一些早已是禁冊的資料副本。我自己已是收集過多,鐵定要被發現了。妳莫再幫忙,把向華好好帶大就好。
此生恐是無緣,來生亦怕是不會再見。匆然下筆,就此道別,感謝你們陪我走過這精彩的十幾年。但願你們一切平安。保重!
若仁字
楊有容閱畢信件,默默打開給向華的信,遞給他看。
向華:
你來到這個世上,可說是甚為複雜。十年前,爸爸媽媽迎接你的到來,看著可愛的你給護士從保溫箱中領回時,我決定給你取名「德輔」,盼你成為有德之人,受天道眷顧。可是,中科所的上級不許,拿出一張小卡,指著上面「向華」二字,要求我為你取此名。無奈之下,我只得服從。我和你母親都是經過風暴的人,知道有些事堅決不從會落得多麼可怕的下場,故說服自己相信「明哲保身」的道理,上面要我怎麼做,那就怎麼做罷。
在你出生前,我本想著當作是一次實驗,能讓研究組取得所需的數據作分析就好。但是,看著你來臨,看著你這些年的成長,我知道自己的父性無法泯滅——隨著你上了小學,我愈發能在你身上看見年輕時的我,那個十幾、二十幾歲時跌跌撞撞的我。你尚在母親胎中時,她曾依指示服用了一些增強藥物,後來才發現副作用是使神經系統過早發育,會讓新生期的記憶都無法消失。爸爸對不起你。你是半個實驗下的結晶,比起我們,你的心智發展早了一點。這倒也算好事,畢竟在這個天昏地暗的時代,你能早日保護自己是再好不過,不要犯了我們當年的種種錯誤。
你終究是我們的骨肉,我怎能忍心讓你終生蒙在鼓裡?世界是你們的,我們這一代的也終將是屬於你們的。為了不讓你們忘記我們以及我們之前一代代的奮鬥史,我最近一直想辦法保留上個年代的刊物、影像,等你再長大些就慢慢告訴你。只是,沒想到危機來得如此之快,只盼你能記住:總是有那麼些事,即使再悲痛,也要牢記,引以為鑒。無論是我們,還是你,在這個時代中都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之重,辛苦你了。我不後悔選擇這場冒險,是非對錯,時間自有公斷。
謝謝你十年來的陪伴,接下來你媽媽會好好地陪你成長。前路茫茫,願你平安順利。保重!
父親
有容默默地按了右上角的╳,許久不語。然後,終於開口:「向華,你終究是會成長的。只是我們不好,讓你提早看見這些不愉快的事。不過你既然滿懷疑問,那也該讓你有所了解了。但記住,千萬不要向他人提起。」
她開啟了一個影片檔。
「這是21年前愛德華站的事件。」
「愛德華站?」
「啊……現在叫永福站。」
之前向華隱約聽到的段落,此刻無比清晰而震撼:低沉的警報、大力的敲擊、不安的尖叫,展露無遺。
“…This is an emergency. The station is closing because of a serious incident. Exit immediately. All ticket gates are opened…” [5]
有容低下了頭,泣不成聲。
門鈴響了。
是熟悉的糖果。不,好像更甜了一些,又帶著微微的、從沒感受過的酸味。
「向華,不要亂看影片喔。」
「嗯?什麼影片?」
「呼……Sir, settled.」
「唉,這麼醒著多難過啊,要是能好好地睡下去該多好!」
註
開講編輯部回饋
本作描述一個看似平靜的未來社會,過去的黑暗與血淚被掩藏,整體呈現十分壓抑的氛圍。小說前段以向華的角度出發,貼合新生代對過去一切的陌生與疑惑,後段謎團解開緊接著最終希望的再次破滅,震撼而引人唏噓。小說中以註解連結影片的手法很有巧思,將讀者與向華/現實與未來想像透過影音連結在一起,使人迫切地感受到那暗無天日的將來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