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恩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保護區。
當時眼見福爾摩沙人要攻擊艾葛莎,情急之下動用能力帶著她逃,幾乎是一瞬間的事,他都來不及想要去哪裡,能力就已施展開來。沒想到自己下意識想去的地方竟然不是星落城而是保護區?自己潛意識覺得這裡安全?還是這裡給自己回家的感覺?
一瞬間移動太遠,尚恩筋疲力盡,遠距離移動只能讓他去曾去過的地方,他只要想著目的地就能抵達,不過一次移動太遠很耗體力,要是距離長他通常會分個幾次移動,緩緩朝目的地前進,但剛才事出緊急,他一下子就移動回保護區,搞得他現在四肢無力,頭昏腦脹,看一眼倒在一旁草叢裡的艾葛莎,自己的狀態會影響同行者,艾葛莎跟著自己移動那麼遠想必身體也因無法適應累壞了。
艾葛莎臉朝地埋在草堆裡,尚恩怕她呼吸不順,推了推她,想讓她側躺至少露出臉,沒想到一推這傢伙還挺重,確實,艾葛莎身型看起來跟他差不多,拉瓦家前三個孩子都長得高大。
尚恩使勁一推,不小心用力過猛,讓艾葛莎轉了一圈,正面仰躺,這樣還沒醒?所幸呼吸還在。
尚恩坐在草地上緩了緩勁,體力漸漸恢復,太陽也緩緩移至頭頂,卻見身旁人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
說來奇怪,尚恩總覺得艾葛莎周身有股味道,說不上是什麼氣味,但不像人體散發出來的味道,每每她靠近他總會察覺,他又不是法蘭克,怎麼會對氣味如此敏銳?但艾葛莎身上意外好聞的清爽氣息,總讓他忍不住想沾染一些在身上,尚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還想著或許是自己給人的「鬼氣」太重,才會想藉此讓自己也蒙上些「人氣。」
「拉瓦!拉瓦!」尚恩用手背輕拍艾葛莎臉頰,「該醒了!」
艾葛莎聞到野草、泥土以及空氣中濕冷的味道,還沒睜開眼就知道自己身處熟悉之處,這叢林野外的空氣對艾葛莎來說卻是家的味道。她緩緩睜眼,映入眼簾的是尚恩毫無血色的臉,他臉色本就難看,加上現在筋疲力盡,更是嚇人,艾葛莎見了一下就醒了。
「我們怎麼會回來保護區?」艾葛莎坐起身。
尚恩一愣,她還沒看清就知道這裡是保護區。
「是你的能力?你帶我們來的?」這是艾葛莎第一次跟著尚恩的能力跑,「沒想到竟然可以跑這麼遠?你最多能跑多遠?」
「‧‧‧不好說,」尚恩確實沒試過自己的極限,「我只能移動至曾去過的地方,以前都待在星落城,沒往別處去。」
「只要想著曾去過的地方就可以到達?真方便!」隨即隨口一問:「弱點呢?這能力有什麼弱點?」
尚恩眉頭微微一皺,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弱點曝露給別人,再親近的人都一樣,何況兩人的關係形同陌生人。
艾葛莎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輕咳一聲,轉移話題,「你說只要想著想去的地方就能抵達,為什麼我們會在保護區?你想來保護區?」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更難回答。上一個問題是自己有意隱瞞,這個問題卻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尚恩一時說不出話,艾葛莎杏仁大眼卻直盯著自己,只好隨口回答,「是妳想來保護區。」
艾葛莎:「我?」
「我的能力除了能讓我抵達我想去的地方,也會受同行者影響。」尚恩一本正經的胡謅,「若我當下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我的能力就會帶我至同行者想去的地方。也就是說,」尚恩不著痕跡的將他們之所以在此的原由拋給艾葛莎,「我們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妳。」
「因為我?」艾葛莎半信半疑,「可我當時沒想要回來保護區啊?我當時什麼都沒想,畢竟事發太快,哪有時間讓我想‧‧‧」
尚恩低聲說:「可能是妳下意識想回家。」也不知道這話是在說自己還是她。
艾葛莎:「是這樣嗎?」
尚恩篤定,「一定是。」
艾葛莎信了,「原來如此。」
拉瓦比想像中好唬攏,尚恩暗自舒了口氣。
「總之,不管怎麼樣,」艾葛莎從草地站起身,「我們得快點趕回去,福爾摩沙人可不好對付,我們得快點回去支援。」
拉瓦演奏樂器會伴隨身體不適,是以不能頻繁使用,但艾葛莎不一樣,她的歌喉不是樂器,為了剷除敵人,她能無止盡歌唱,她就是知道這一點,才急著回去支援其他拉瓦。
尚恩本想問關於拉瓦家的樂器,但想起剛才艾葛莎問關於自己能力的問題,自己也沒有全盤據實以告,不僅沒坦誠,甚至撒了個無關緊要的小謊,公正的伯爵不想讓艾葛莎單方面坦誠,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但現在的情況,尚恩只能坦誠:「現在不能回去,我需要休息。我的能力要是一下子跑太遠,需要更多時間回復。」
艾葛莎一愣,他這是坦誠弱點了?
「這樣啊‧‧‧」艾葛莎摸摸鼻尖,「既然這樣,我們休息一會兒再走?反正盟軍人多,會有辦法對付福爾摩沙人的‧‧‧你需要多久時間休息?夠不夠我帶你參觀保護區?」
尚恩正要回答,一旁林間忽然發出「札札」的機杼聲,兩人不約而同往林間望去。
「什麼聲音?」艾葛莎幾乎是一聽見聲音就往林間去,這裡是她的家,一點風吹草動她都要摸清緣由。
尚恩只得跟上,與艾葛莎一起往聲音前進。
這聲音規律反覆,完全沒有停頓或是折返,像是一條勇往直前的涓涓細流,靜靜流淌,源遠流長。讓人聞之會不自覺得無聊,因陷入這周而復始的節奏而昏昏欲睡。
兩人順著聲音往山林走,越往深處,最後在森林一處隱密的角落發現聲音來源。
淡粉色長紗的少女坐在紡織車旁不輟的紡織,那札札的機杼聲就是她紡織的聲音。她紫羅蘭色的眼眸空靈澄澈,正目不轉睛的盯著尚恩與艾葛莎。
紫羅蘭色的眼眸在好不容易穿過枝葉得以深入的陽光下泛著微光,像兩顆漂亮的玻璃球。
艾葛莎一眼認出,「紡織女神?」
尚恩:「妳認得她?」
艾葛莎:「她是紡織女神伊奈茲,是法蘭克與卡瑪女巫的同窗。」想了一下,「這麼說來她也是地縛靈的同窗。紡織女神被卡瑪女巫詛咒終身只能待在山林裡紡織,她具有預知能力,能預見未來。上次我是在黑之森附近遇上的,沒想到,」笑了笑,「這一次竟又遇上了。」
「卡瑪女巫讓我只能待在山林裡,」伊奈茲抬眼,「看來妳很愛往山林跑。」
「能預見未來?」尚恩驚,正要開口問伊奈茲,轉念一想,問艾葛莎:「等等,她被卡瑪女巫詛咒只能待在山林,難道就這麼坐在這裡等著人類上前預知?請她預言要付出什麼代價?交換條件是什麼?替她紡織?」
但尚恩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想。伊奈茲不用親自紡織,她的紡織車會自己運轉,紡織品卻會在即將成形的那一刻倏忽消失不見,就這樣周而復始,紡織車沒有停止的一刻,紡織品也沒有成形的一天。
「說得好像你能給我想要的一樣?」伊奈茲笑,「要我預言不用付出代價,但你又能給我什麼?」
「她不能告訴人們他們想知道的,」艾葛莎說,「就算問了,你也不能得到答案。若是這樣你仍想問,」比了個請的手勢,「請便。」她知道紡織女神渴望人聲,不會拒絕與人類交談。
伊奈茲打趣的盯著尚恩,「你想知道什麼?陌生的人類?」
尚恩:「‧‧‧我就直說了,我們伊利亞人會有將巴爾人趕離國境、建立伊利亞人國度的一天嗎?」
「原來你是伊利亞人啊!」伊奈茲的神情不像她的語氣驚訝,「如你所見,我的詛咒讓我只能待在山林裡,而你們伊利亞人也幾乎都待在山裡吧?我碰過不少伊利亞人,不外乎都是問伊利亞人、巴爾人這類的問題。但如你所知,我不能透露這問題的預言,因為卡瑪女巫的組咒,我不能將預見的未來說給人類知曉‧‧‧」
艾葛莎憶起,伊奈茲曾說遇過父親,而當時父親也與此刻的尚恩問了一樣的問題,伊奈茲不能回答,只說了與這問題無關緊要的預言─「拉瓦家有一個孩子不屬於伊利亞人」,也就是因為這個預言,他們一家被視為族裡的叛徒。
尚恩雖然早料到伊奈茲的回答,但聽她親口說出,仍是有些失望,失落之情溢於言表。他這副失落的神情,如同刀往伊奈茲心上剜去,他不用說什麼,他的神情已提醒了她的無能。
「別露出這副表情,好像我於你無用似的!」伊奈茲輕嘆,「這件事不能說,不如談點別的?我勸你當心點,不然之後會遭至親之人背叛。」
「什麼?」尚恩一愣,「妳不是不能透露預言嗎?」
「是不能透露「與人們詢問有關的」預言。」伊奈茲解釋,「人們知道我能預言,這是他們前來找我的原因。我以此自豪,喜歡將預見的一切說給崇仰我的人類。卡瑪女巫深知這一點,以此懲罰我。」伊奈茲垂眸,「從此之後,我再也不能替人們預言命運,再也不能告訴他們想要聽的,而只能說些與提問無關的題外話。縱使這樣我還是會說,我不想讓人們遺忘我的能力,仍是企圖彰顯我的重要,即使只能成天待在這昏暗的森林,永無止盡的紡織,我還是會盡可能的運用我的能力。這最後一點堅持是我僅剩的,也是卡瑪女巫奪不去的。」
尚恩與艾葛莎聽了,對伊奈茲肅然起敬,即使身陷詛咒,她仍是嚴守尊嚴。能力被剝奪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她卻仍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戰鬥。
尚恩見伊奈茲的神情,心想:這紡織女神說的是真的?不是在嚇唬我?但遭至親之人背叛?我的至親之人只有父親、歐文、泰勒、凱叔,這怎麼可能呢?
伊奈茲見尚恩難以置信,「信不信由你,但我相信我預見的。」
尚恩:「‧‧‧不管怎樣,我們得告辭了。不是因為不相信妳的預言,而是我們真的有要事處理,先走一步了。」他覺得此時體力恢復得差不多了,能用能力緩緩回去,就算沒完全恢復,他也想離開這裡,紡織女神的眼神太透徹,看著來人的眼神彷彿她正看著一杯水這樣一目了然,他在紡織女神面前無所遁形。
果然,她連此刻自己要走的原因都知道。
「急什麼?」伊奈茲慢條斯理,「你所說的「要事」早就結束了。」
「結束了?」尚恩與艾葛莎聞言俱驚。
伊奈茲:「如我剛才所言,信不信由你們,但我相信我預見的。」
尚恩與艾葛莎皆一頭霧水:結束了?福爾摩沙人走了?現在情況不知道怎麼樣了?
尚恩:「縱使結束,我們還是得回去一趟,告辭。走吧,拉瓦。」轉身要走。
「你確定那是你眼前該著急的事?」伊奈茲似是捨不得這得來不易的人聲,極盡可能的留下眼前人的目光,「與其關心已經結束的,還不如擔心即將發生的。」
先知伊奈茲,能預見一切,多麼受人仰慕的能力,她因為這能力恃才傲物,被眾人高奉在上,卻一瞬間從高台上重重摔落。她恨極當人們發現她不能為人們帶來他們所想露出的失落表情,他們有多失望就提醒著她有多失敗,多無能,心高氣傲的伊奈茲不能接受這一點,所以即使身陷詛咒,她仍是極盡可能告訴人們一切,無關緊要的訊息也好,枝微末節的線索也罷,只要她沒失去和人們開口的機會,她都要靠自己的能力證實自己仍有用處,她不願,也不能,被人們遺忘。
尚恩聞言,停下腳步,回頭:「什麼意思?」
如願吸引了尚恩的注意,伊奈茲心下滿意,臉上卻不動聲色,「沒什麼意思,只是怕你專注於眼前的,而忽略身後的。你縱身於眼前已經結束的,卻對身後即將發生的一無所知。但這對人類來說並不陌生吧?比起未雨綢繆,人類更喜歡試圖挽回已逝去的‧‧‧」
尚恩尋思:身後的?有什麼在我身後?難道是指星落城?與她剛才說的遭至親之人背叛有關?
艾葛莎與尚恩想的一樣,忙問:「妳說的身後該不會是指星落城?因為我們離開星落城前往找聖泉‧‧‧難道星落城發生什麼事了?」
「你們何不親自前往?」伊奈茲抬眸,縱使她想留住來人,留住奢求的人聲,但這些都得排在她想說的話之後,她失的是部份的話語權,而非全部,「用你們的眼睛去看。眼見為憑,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我相信我所見,你們也應該如此。」
尚恩不答,輕輕拽了艾葛莎的衣袖要她跟著自己離開山林。
兩人離開後,山林又恢復只剩下機杼聲的死寂。伊奈茲的心漸漸平復下來,只覺得現在的自己好悲哀,但她既無能為力,也求助無門,只能在陰暗的山林裡自己舔拭一身傷口。
***
「走吧,拉瓦,」尚恩領在前頭,「我們用能力回城裡看一眼,確認一切沒事就回隊伍裡。不用擔心費時,」尚恩信誓旦旦,「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等不到艾葛莎的回應,尚恩回頭看她,「拉瓦?」
只見艾葛莎似沒聽見,心神不寧的跟在他身後。
尚恩微愣:剛聽了預言的人是我,怎麼反倒是妳心神不寧?
「拉瓦?」尚恩用手在艾葛莎眼前晃了晃。
艾葛莎似是才回過神來,猶豫一下才說:「‧‧‧既然紡織女神都說了沒事,而我們又回來了,我想先去一個地方,去完再去保護區看看,最後再回星落城‧‧‧」似是怕尚恩不答應,又說:「你剛才自己也說了,你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其實兩人大可分頭行動,但為了省時,兩人還是更傾向於同行。
伯爵不如預想中反駁的不近人情,反倒是認真的回答:「我得知道目的地才能前往。妳所指的「一個地方」,確切來說是哪裡?」
見他不反對自己的提議,艾葛莎樂了,「這就不用你的能力,我帶路就行。畢竟這是只有我與艾倫知道的秘密基地。」率先邁步。
「秘密基地?」尚恩腳下一頓,「妳知道現在不是去秘密基地玩探險遊戲的最佳時機吧?女士?」
艾葛莎:「我當然知道,相信我,我要去一趟是因為有事情想確認,放心吧!就在附近,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的。待確認完之後,再請你用能力帶我們至保護區一趟,再回星落城。剛才紡織女神也說了,我們所說的要事已結束,比起這已經結束的,不如擔心身後即將發生的。我相信她所說的,與其急著和眾人會合,還是確認身後的家園一切安好比較令人安心。你覺得呢?」
身後的家園嗎‧‧‧也是,我能回去看看泰勒‧‧‧
尚恩沒回答,反倒是說:「妳倒是對紡織女神的話深信不疑啊!」
「我信不信不知道,」艾葛莎的眸子暗了下來,「族人倒是挺相信的。」
是啊,相信到一直記得父親年輕時的預言,將我們一家順理成章往叛徒的位置推。
尚恩不懂艾葛莎話裡的意思,「‧‧‧族人很相信紡織女神?」
艾葛莎點頭,收起落寞之情,對尚恩笑了笑,「你脫離族人太久,不知道怎麼當伊利亞人。」
尚恩一凜,隱隱害怕她所言屬實。
艾葛莎沒察覺尚恩的異樣,仍是說:「放心,跟我們在一起久了,會逐漸教你做回伊利亞人的。」
尚恩不答,只說:「快點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