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科內利斯.蒙德里安。
荷蘭籍幾何形體派畫家,其知名畫作「紅藍黃的構成」──紅藍黃三原色之大小矩形色塊,以粗細不一、筆直縱橫的線條區隔,形成視覺協調,呈現平衡穩定美感。
「很像蒙德里安的畫。」我留下謎樣直覺答案,再也受不了人體的獨特屍臭,和無形沉重下壓氣氛,率性轉身走出一樓天井,不理會其他人追相詢問。
工作室後方格距五公尺外,銜接鬱蔥繁茂的林海,其前端小部份樹林被梅丹璩闢成天然小花園,地面鞋印混雜,檢警人員已來採證過,此處無人,正好紓解通宵戰鬥、未眠的疲倦,幾塊方型石料堆疊成椅狀,我倚坐閉目打盹兒。
快睡着之際,忽覺離頭半尺高的空中飄落一物,伸手輕抓,指尖傳來粗糙摩擦感,是一張信紙。古樸織捶的信紙,書寫一組西方藝術字體,好像是古典拉丁文,我不禁惑道:「莎草紙?」
正自納悶,頭頂光線乍暗,驟然一隻巨掌壓頂!
雙腿凹蹬,我踹飛臀下石塊,取得滑身空隙,免被夾殺壓扁於巨掌和石塊間。雖說巨掌,但相較餓者髑髏的妖怪掌擊,不論指掌長寬、力道和速度上,簡直雲泥之別。翻身蹲膝,後背反手急攻一招「怒翟指尾」,撞掀巨掌,再招「晨翟揚冠」,鉅子令直衝樹梢葉密處,那巨掌迅速縮回阻擋,爾後竟躍出一對男女。
男子相貌非常英俊,持杖戴盔,身形卻極度怪異,彷彿人妖合體:裸體肌腴穠纖合度、曲線分明清晰,健美似雕,然雙腿赤足,左右腳踝各生一對金色翅膀;正常手臂擎舉雙蛇交纏的羽杖,那詭怪左手巨掌,轉而平托一女孩兒;又盔帽形如鳳首插翼。我蹙眉,理應沒記錯──商神杖及飛行盔──古希臘諸神的使者,忙碌地身兼數職,甫出生連尿布還未穿上,便進行偷牛搶龜壯舉,並拔牛角戳入龜殼,鑽洞,抽七條牛筋綁上,做出七弦豎琴。隨之大啖全牛不喝牛奶,聯合老媽欺騙父兄,坑蒙拐騙、偷盜搶劫,犯行一日齊足,身為曠古絕今的「超級狂嬰」,甚至當代精品品牌與之同名,信使「荷米斯」是也。
話說多年後在希臘伯羅奔尼撒島,遇見祂閣下本尊時,衝擊更大,是否室犍陀、荷米斯這類性格之真神,盡任性妄為至極?
女孩兒二十歲左右,容貌可愛,擁有吉普賽人血統,褐髮銅膚、挺鼻綠瞳,穿得俏麗風情,額眉、頸胸、手腕繫掛數十彩珠鈴鐺串,編織刺繡衣裙上,滿飾流蘇和絨球,十指配戴礦石戒子,以及──懸絲指套──懸絲尾端連接著荷米斯頭顱和各關節部位。
「在臺灣可輪不到妳殺人犯罪。」我挑眉怒道,那女孩兒面無表情,先蹋腕、再立腕,最後旋腕,十指猶菊蕊捲綻,幾個指腕動作,荷米斯足翅盔翼居然振擺,托兩人凌空飛飄。
才發現,控制荷米斯傀儡的提線竟是人髮,我把莎草紙摺疊進褲袋內,準備應戰。
那女孩兒嘴角機械式扯笑,荷米斯巨掌一撐,幾乎同刻位移,女孩兒借力彈至傀儡雙肩,佇立,商神杖則拋入巨掌內,緊握,有如揮動魔法棒般指向我,激射出五色水柱。
我後翻、本能躲避,突然想起神王宙斯曾命兒子荷米斯,催眠百眼巨人阿爾戈斯(為躲避正宮神后希拉,營救無辜被迫成為小三的精靈伊娥),就是使用商神杖。左手一翻,甩將蜘蛛天雪罟化為盾,五色水柱噴到罟網後,儼然常水。那女孩兒臉色一變,萬沒想到天雪罟能擋下她的化學藥水。嗅聞那味兒,很像硫化合物、汞化合物或全氟烷化合物之類的毒水,我一文科生,自不懂詳細成份,但長年在梢姐的研究室遊逛,多少還是能辨認一二。
雙連招「朱翟環舞」、「眾翟戰敵」,鉅子令猶似螾旋蟹盤、蛇迴蟺繞,環圈,我臂一抖,再招「寐翟剜心」,下手狠勁,虯龍掬波乘浪,猛鑽荷米斯胸口,那女孩兒兩臂左高右低交叉,一翻上方左臂,彈動五指,荷米斯巨掌手臂倏地伸長一倍,斜上橫掃四十五度,稍略撞偏鉅子令軌道,並高舉商神杖下壓,欲敲死我!巨掌易導致傀體傾斜,那女孩兒可平衡牽動如常,控偶能力相當強,我圜轉乾坤,蜘蛛天雪罟即變成堅韌盾牆,擋下合金質材的商神杖。
剎那一道紅影竄出,插手彼此戰鬥,胭脂牝羲鞭破空打圈兒,綑住傀儡提線;恰逢鉅子令反旋,亦勾綁兩者,三綹軟兵器相互糾纏,分立三角。禽滑現身,一開口即德語夾雜捷克語,事後解釋、大概意思:「閣下可是波希米亞斯拉夫傳統一派之傀儡師?不遠千里拜訪我家鉅子,所為何事,不妨明示。」那女孩兒卻用華語說道:「送信。」我心底苦笑一聲:「又來!」果然又配合我找個會華語的傀儡師。
「既為送信,何以殺人!」我旋身一捲鉅子令,把荷米斯和那女孩兒扯落墜地,因受胭脂牝羲鞭箝制,提線無法正常舞控,巨掌過重,碰地一聲,砸地陷坑。禽滑抽鞭變回羲扇,轉身朝著來往後院的路徑施術,防止檢警人員聞聲來探。那女孩兒忍痛爬起,傲然說道:「我們一派不會隨意殺人!在弗拉斯蒂米爾長老領導下,傀儡師們已展開調查,從薩爾斯堡開始發生的連續殺人案。弗拉斯蒂米爾長老讓我送信,邀請墨薔鉅子到奧捷一趟。」完了!我終於意識到事件嚴重性──歐美人士姓名特別拗口難唸!我說道:「謝貴派弗拉⋯⋯弗拉拉長老瞧得起在下⋯⋯。」那女孩兒生氣地重複一次:「弗拉斯蒂米爾長老!」
我運動唇頰週邊肌肉,發了幾次音無效,乾脆放棄,直說:「總之妳家弗長老派荷米斯送信,就是要我墨薔家協助解決對吧?」看來墨薔梢叫我去薩爾斯堡,處理的是同件事。取出莎草紙,已碎成四塊,此昂貴古老紙種真不堪折,我遞給禽滑,禽滑瞥眼即自語:「嗯,這是希臘化埃及文⋯⋯好久沒用了⋯⋯。」我搔搔頭,心說那就拜託你這早了希臘化時代一百年的人,詳細解讀。
我跩模屌樣對那女孩兒說:「回去轉告妳家弗長老,早在你們搞事搗亂前,我本來後天就要搭車去桃園國際機場,等待凌晨飛往維也納的班機。」那女孩兒冷哼一聲,重動十指,令荷米斯站起,不屑道:「哼,墨薔鉅子竟沒自己的飛機。」言罷,那女孩兒跳上巨掌,荷米斯足翅盔翼再度振動,負載兩人飛上樹梢,離去。
我撮嘴高喊:「怎地墨薔家沒飛機!媯大哥的灣流航太商務機是玩具積木麼!過海關排隊檢查護照,那是國民的權利和義務,為保障國際航行安全,懂不懂!還有,妳一女孩子操控什麼裸體男傀儡,有種就不要給荷米斯做『巨掌』,改做『巨根』!」禽滑無視我沒水準的嘴賤發言,邊閱讀信件、邊逐漸擰緊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