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確實帶了鑰匙出門但卻不自己鎖門,他不信任電子鎖,卻隨意擺放備用鑰匙在玄關的置物桌上頭那用實木挖空的大碗裡。吳彥仁對於自己突然必須負責鎖門感到莫名其妙,雖然想四處張望,但這也不會增加這份「小」工作的合理性。
當厚重的隔音鐵門鎖上並確認鎖好時,原本待在廚房裡小孩鑽出門,他爬上椅子,急切地把食物放入嘴中,房子深處也同時響起人類活動的聲響。
一位頭髮蓬鬆的女性正一邊扎起馬尾,從橫貫整間屋子的走廊裡走了出來,她看到吳彥仁並沒有太驚訝,但察覺小孩正在進食時,聲音卻像盛開的花朵一樣突然拔高而綻放。
「哇,望望你自己吃飯飯呀?」
「嗯。」
「新的大哥哥幫你煮的?好吃嗎?」
「好吃!」
先爬升再奇異下墜的「飯飯」音調隱密而不設防,讓吳彥仁有種聞嗅到他人體味的錯覺,可能是他的性別的緣故、他很少看到成年人類像隻翻肚子給人摸的狗一樣誇張地宣稱自己毫無威脅。
女性長期累積疲勞的臉孔乍看之下很難分辨她的年紀,但吳彥仁覺得她很年輕,可能是高亢的聲音給他的印象。
「我是阿嬤的看護,你是新來的保母?」
「妳好,我是吳彥仁。」
「之前都是我幫望望做飯,但我煮東西很難吃,覺得阿嬤和望望吃那些好可憐——玉米好香你怎麼煮的?我只會從開罐頭倒出來。」
女性一邊碎念一邊走入廚房,並不太在乎走動中的說話聲能不能被確實聽見。
「不好意思擅自用了食材。」
「沒事沒事,反正錢都是都是程老闆出的,他一定叫你煎蛋對不對?」
女人自己倒了豆漿喝,看來食材可能是她張羅來的。
「……要不要吃早餐?我來做。」
「哇真的可以嗎?那我也要吃望望那種玉米,還有雞蛋,蛋黃要熟的!」
吳彥仁走入廚房,女性站在冰箱前對他露出有些傻氣的微笑,他只好側身在女子與冰箱間的隙縫中伸手拿出尚未冰透的玉米罐頭。
「叫我芸奾啦,李芸奾。字很難寫我等一下用手機打字給你看——我可以叫你彥仁嗎?怎麼寫呀?玉米給我一半就好,剩下給阿嬤,她最近澱粉吃太少了。」
吳彥仁最後連阿嬤的早飯也一起做了,只是把李芸奾煮得太硬的隔夜糙米飯煮成稀飯,再把奶油玉米、炒蛋與肉鬆放在白瓷盤上,沒有葉綠蔬菜也沒辦法,冰箱沒存貨。
「我先給阿嬤送早餐再吃喔?你要不要來和阿嬤打個招呼?」
李芸奾端著托盤探進屋內最深處,吳彥仁這才發現自己進屋一直忘了穿室內拖鞋,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的涼意滲入腳心,足以通過輪椅的寬敞走廊盡頭是放著花瓶的裝飾桌,但花瓶裡頭沒有花。推開拉門,才得以看見坐在窗前、背對著門口的老婦人,她柔弱而肩膀曲線渾圓,對於房門開啟也沒有反應。
「稀飯等等涼了我餵阿嬤吃,也說不定等我們不在阿嬤會自己吃掉。」
李芸奾好像很習慣這種解釋自己正在做什麼的說話方式,但她好像不堅持得到吳彥仁的回應,語尾帶著一股隨便的感覺。
阿嬤床邊的空間很大,老婦人的輪椅足以在裡頭轉換方向,不過此時輪椅是壓縮收納在床頭旁特製的空間裡,連到天花板的合板系統櫃只有底部空間沒有門,吳彥仁覺得在哪裡看過這種設計,事後回想是現在新房子充當鞋櫃與置物間裡放置娃娃車的那處空位。
「阿嬤,我是梓望的新保母,叫做吳彥仁,以後要受大家照顧了。」
老婦人伸手摸向椅子扶手,似乎想要施力起身來轉頭,吳彥仁見狀趕忙攙扶。
「喔,阿嬤很喜歡你耶,不錯喔!」
李芸奾走過來穩穩撐住阿嬤的身體,她的力氣比吳彥仁大得多。
「你怎麼會來做這個工作?」
這家的廚房水槽大得足以讓吳彥仁與李芸奾並肩洗碗,要洗的餐具和鍋子其實也沒那麼多,一個人洗說不定快些,因為初次見面的兩人實在沒什麼默契。
「就、就因為專業是幼保。」
被問到這個問題吳彥仁看起來有點難以招架,但李芸奾也沒有為難的意思,她很快地補上解釋。
「不是這個意思,你去外面找工作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吧?這裡薪水雖然高,但工時高到絕對違反勞基法,像我之前還得兼任廚師,根本一個人當好幾個人用。」李芸奾用左腳膝蓋頂了頂流理台左方應該是洗碗機的機器:「雖然有洗碗機,但程老闆不是付錢請人來用洗碗機的,所以這台幾乎是新的。」
「太太也沒用過嗎?」
吳彥仁問,李芸奾瞇著眼睛笑了,表情像是在說「你很懂嘛」。
「太太也不是娶來用洗碗機的呀,可能有人覺得太太就是多功能的洗碗機吧。」
「嗯……」
「唉,太太的事先不提,只是想勸你快點逃而已。這裡的工作報酬和工時一比根本不成比例,我沒有休假,就住在這裡的傭人房,和阿嬤房間相連,有事馬上就要過去,連休息都是零碎的——你從哪裡通勤?如果通勤距離很遠你會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喔,說不定連睡覺都不夠。」
「那……芸奾,妳怎麼不辭職?」
「沒辦法啊。」李芸奾捏著洗碗海綿擠出泡泡,刷過叉子與筷子後遞給吳彥仁沖水:「我來報恩的。」
吳彥仁沒有繼續問,反而是李芸奾沒沉住氣,嘻嘻哈哈地反問:「聽到報恩不會很好奇嗎?」
「還好吧。」
「我跟你說喔——」
李芸奾壓低了聲音,她手中又大又白的瓷盤很難抓住,沾滿洗碗精泡沫的海綿擠壓發出「咭咭」的聲響。
「我上輩子是小姐的婢女。
「被小姐的父親汙辱,本來要在宅子西邊的觀魚池裡淹死的,是小姐救了我。
「小姐的恩情太大,上輩子服侍小姐也沒辦法還完,所以小姐這輩子有難,我又來照顧她了喔。」
李芸奾看向吳彥仁,吳彥仁也轉頭看向她。
「所以小姐就是阿嬤嗎?」
「嗯嗯,你有慧根。不要跟阿嬤講喔,她不知道這件事。」
把瓷盤交給吳彥仁沖水,李芸奾反覆捏著洗碗海綿,泡沫「噗嘰噗嘰」地擠出。
笑聲細碎地從李芸奾唇間溢出,笑聲越來越大,她的身體也隨之顫抖。
「哈哈哈哈哈——」
在爆笑聲中,吳彥仁開水沖乾淨了最後一個盤子。
「一半是開玩笑的,不要太在意。」
什麼?只有一半是開玩笑的嗎?這串聽起來很像某種女同志的媽咪議題的設定,居然有一半是真的?
吳彥仁決定當作什麼都沒聽到。
本作品獲 文化部第111年度青年創作獎勵 獎勵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