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错生的太阳花,我小时候种下它,就像是种下我自己。我的父母将我折下,我就要学会自己扎进泥土里,再重新长出来。
有一阵子没下雨了,最近又干燥起来。我重新翻出一支润肤露来作护手霜,感觉气味很熟悉,竟下意识觉得是“火山”的味道,虽然我也不知道火山究竟是什么味道。
我住在一个有火山的地方,有时候骑车,看见夕阳照在对面的山头上,是一种很漂亮的橙紫色,然后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惊讶:啊,是火山。
于是我小时候从书里读到过的,在脑海中建构的关于火山的形象就这样显现出来了,眼前的火山因而变得浪漫了起来,和电视新闻上的大有不同,反而是平静的、温柔的,甚至可以用“瑰丽”来形容。
这样想来,也许对于电视新闻来说,喷发的火山才是“常态”,它就是要报道与普通对立的一切,而对于我来说,平静的,火山下的生活才是常态,夕阳照射出瑰丽色彩的山头才是常态。
但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唯一相熟的人又匆匆去了远方,甚至都没能见上一面。我独自计算地图上散落的城市之间的距离,惊觉离家更远了,于是偶尔感觉到失落和茫然。
那时的心境未免悲凉,也根本注意不到火山,只记得每天经历的夕阳成片地落下,最后留在并不高的楼顶,以及路边的苇丛中。但日子久了,觉得这样也是好看的。一颗心才渐渐明朗起来,可以看见每天不一样的云,远处群山连绵,近处每一棵多让人留神的树,小叶榕、玉兰、樱花、金桂……我的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被填满,新的日常涌进来了,火山是其中浪漫的一部分。
起初我就像是一棵被折下以后扦插到此地的植物,也许是有藤蔓的那一种,因为枝条柔软,插进泥土中无法站立,只能倒在路边,悲伤地躺着,下一点雨也跟着哭,不懂得吸收,也不懂得与周围的草木交谈。
但这又不是第一回了,我何以这样寂寞呢。
我脑子里有一幅地图,画着星号的起点是家,再后来就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的地方,然后就到了这个陌生地。如果按先来后到的路线回溯,勉强能够理解我所作的决定,毕竟它只是人生的不同阶段。但如果是点与点之间全部相连,形成闭环,从这里回看起点,发现这条最长的线是毫无根据的,甚至都不知道它们之间是什么,只看到全然空白的一片,寸草不生。
也像是不明不白地跳上了一列火车,一路上习惯了往前开,突然停下的时候,对目的地产生了巨大的疑问。既不是想买一张返程票坐回去,也没有做好在这一站下车的准备,我恰好被困在了中间,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这就是我当时无法把握的处境,但我并不想讲我是怎样克服它的,或许也根本没有这一项。
我现在要停下来,继续那个关于“折枝”和“扦插”的比喻,这是突然冒出来的,但仔细一想也不是平白无故。
小时候——到底是多小呢,母亲都不觉得我有记忆的时候,但我却记得,就是在那样的小时候,有一个人常喋喋不休地跟我讲“扦插”的知识。也许是父亲,我都记不得他有张年轻的脸了,却始终想起他说这话时的感觉,以及如何向我演示。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一次也没有进行过“扦插”,只是在嫁接桃树和李树的时候顺便教给我这个知识。于是我凭借想象,顺利地将一棵太阳花扦插成功了。
我想说这个故事,是因为我感觉到这里暗藏着一个隐喻。父亲嫁接的桃李也许终将结出果实,桃是桃,李是李,在同一棵树上,互不打扰地结出果实累累。但我扦插的那株太阳花,在几个月后就长成了别的东西,徒增悲伤。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否真的会发生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我的记忆有差错,但是我的确没有得到太阳花,而是一个什么别的东西,我甚至叫不出它的名字。它就这样长在我的花盆里,卯足了劲地喝着雨水,成片成片地生长,很快就铺满了我的花盆。
越是这样描述,我越是感觉到,那株错生的太阳花——因为我不知道它到底叫什么,所以还是以太阳花代替,我小时候种下它,就像是种下我自己。我学会了扦插一株植物,实际上也是学会“扦插”自己。我的父母将我折下来,我就要学会自己扎进泥土里,再重新长出来。等我有了力气,终于可以将自己折下来,可以选择一个地方,进行扦插,确保自己能够再次活下来。
但我还是没有学会父亲聪明的手段,并不懂得嫁接果木,让一段桃枝可以取李树的养分,兀自成长、结果,不受影响。我毕生只学会了扦插,最多只能让一株柔软的植物活下来。也许它会长成别的什么,但它还是活下来了。
这个故事也说完了,或许根本不需要解释那段空白,我只是在陌生的土地上扦插自己,也许是因为不熟练,也许是和新土壤连接而产生的疼痛,使我忧心忡忡。但我不该忘了,一株太阳花也是这样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