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那不是你家的小媳婦嗎?」
「那麼冷的天坐在戶外咖啡座幹麻呢?」
「是啊!又大座位又多的咖啡廳就在旁邊,她卻坐在小咖啡廳外面吹冷風?」
「一個人嗎?」
「看起來只有一個人。」
「怎麼你看起來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她為什麼會一個人坐那?」
「是啊!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咖啡廳發獃?」
「所以,不是第一次?」
「嗯。」
「不,不要吵她!」我制止小張搖下車窗呼喊我的小媳婦。
「這樣好嗎?」
「讓她去吧!讓她待到盡興再回家吧!不會太晚的。」
「她常這樣你不擔心?也沒問過她?」
「猶豫了一兩次以後,之後就是害怕問了。」
「害怕她想念別人了?」
其實我更害怕她守著總是早出晚歸的我,寂寞了。當初她的女兒有交代不要讓她媽媽感到寂寞。小媳婦可以長時間一個人孤單的過,但不要讓她常常感到寂寞。小媳來至今,我是幕前幕後,北京、上海、台北,幾乎沒有空檔的工作一個接一個。還有一個我不想這時打斷小媳的原因是,小媳婦的先生常在她外出時催她回家,而她非常不喜歡那種感覺,無論只是外出透透氣,還是發獃想事情,或是單純只想喝杯咖啡,時間到了,她自然就會回家,我小媳不是會在外逗留超時或是夜不歸營的人。如果現在出現,小媳是該不該或說願不願意和我回家呢?如果只有我一個人,興許就陪她坐一會兒,但還跟了小媳也認識的朋友,她沒有第二個選擇,我不想打擾她,即使小媳只是坐在那裡發獃,我都不想。
「既然放下一切跟你來了,應該有覺悟了吧!」
「也不是還會東張西望的年紀了,大概就只想坐那喝杯咖啡,吹吹冷風吧。我們自己不也一樣嗎?跟另一半無關,也不是小孩有什麼狀況,更無關心情,就想一個人到bar喝一杯或抽個菸的。」
「下次假裝是第一次看到,裝作若無其事的問問吧。」
「無論如何,出於關心問一下,不必假裝,假裝什麼呢!」
「也是啦,都說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恐怕你只有睫毛不小心動一下就被發現了。」
「如果真是你擔心的,就多用點心,再繼續努力。」
「搞不好她坐在那裡想的全是你,如今除了你,她還能想出什麼來?」
「要不,我們今天在你家坐久一點,等她回來,幫你探一下。」小張看我沉默不語忍不住提議。
「在你們面前?你想要她怎麼回答?算了吧!還是我自己來好了。」
「能這樣是最好,雖然我們也小媳婦、小媳婦的叫,媳婦可是你一個人的!」
「就這樣想吧:她心裡想著別人又怎樣呢?人是我的,只要人還在我這,我就有絕對的機會。更何況是一個已成為過去式的人。」
「是啊!真是無論如何都贏不了的,無法翻轉的過去式。」
「真心這麼想的話,就該你有所覺悟了。」
「嗯,知道了。」
「不過你小媳婦也很有趣。明明左右各有一家看起來明亮又溫暖的咖啡廳,為什麼偏偏愛那家又小又昏暗的店呢?還坐在外面吹風。」
「上次去農莊玩也是,放著精心設計的豪華民宿不看,就注意旁邊的小茅草屋。」
「買東西也是,我老婆也說過,一樣的價格,把漂亮又物超所值的撇在一邊,唯獨看上素素簡單的。」
「你說她手上那條珠鍊?」
「應該是吧?」
「她連去吃到飽的甜點屋都只吃一塊簡單的cheese cake或肉桂捲甚麼的,花樣繽紛的花式甜點琳瑯滿目,她卻看都沒看一眼。」
「這我太太也說過,說她浪費了錢,也浪費了甜點師的好手藝。」
「不會浪費錢,大家相聚聊天,交換生活趣事,分享心情就值得啦!」
「這一點我倒要幫小媳婦說話,最厲害的功夫都在最簡單的東西上見真章的,都被花花綠綠、吵吵鬧鬧的外觀迷惑,怎能品嚐出真滋味?」
「看電影也是,明明主角又高又帥,她偏偏注意的是旁邊的配角。」
「那也必須是配角有突出的表現,不然怎麼會對耿特別青睞!怎麼還能看到他呢?」每次聊起我的小媳婦,我就成了最佳配角。
「這是褒還是貶?不過我小媳確實是什麼都愛簡約,越單純越好,顏色越少越好,從以前就這樣。」
「她回家沒批評那些太太們真是嘰嘰喳喳,胡攪蠻纏?」
「從來沒有,每次聚完回家都挺開心的。」
「你小媳婦人真好!」
「對她來說,那些太太們都是後輩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說她們不值得計較,聽聽看看笑笑就好。」
「應該不是那樣,是真心喜歡,她欣賞年輕的她們對生活的熱情,來一客五彩繽紛的甜點,就要歡呼拍照打卡,她想念年輕的活力吧!」
「說到這,那張書籤裡面到底寫了什麼?」
「是我前次的結婚祝賀。」
「嗯?」
「畫的是一對鳳凰,還用我的名子晨暄寫了一闕祝福對聯,落款日期是我結婚那一天,在台北。」
「喔!喔!喔!」
「我說的沒錯吧?除了你,她心裡還能惦記什麼其他的呢!」
「所以已經隨身帶著快6年了!真不知那這6年間你小媳是怎麼過的?」
「這真是難以想像。」
「又讓你心情複雜了吧!」
「不管是關於他或關於你都一樣讓人心情沉重。」
說的是之前他們好奇的那張密封著的方形卡片,我小媳一直當書籤用著,好幾次想問,但是因為她幾乎天天都帶在身上,敏感的我想那裏面或許是我小媳珍藏的一份思念,想著還是讓她自己獨自保留比較好,直到那一天得知是給我的才又鼓起勇氣。
「诶,妳的書籤真特別。」
「還封的密密實實的。」
「是卡片?」
「嗯。」
「可以看嗎?看起來用很久了。」
「用6年多了。」
「6年多!誰給妳的?還是妳寫給誰的?」
「耿,你知道裡面的內容嗎?」
「欸!欸!欸!你們會不會問的太多了?除了耿還會有誰?」其實我也不知道,正想搖頭,池大直接下了結論,我想他是為了避免尷尬,但就在同時,我小媳指了指我。
「真的是給耿的!都6年多了?」
「我的天哪!你們在一起沒那麼久吧!」
「6年多來都不曾再打開過?所以耿也沒看過?」
「嗯。」
「可以看嗎?既然是給耿的應該ok吧!可以分享嗎?卡片的主人。 」
「我沒問題。」
「快打開!」
「嗯,我想還是讓耿先私下看過,再由他決定是不是給你們看。」小媳邊講邊往我這邊看。
「今天晚上先給你看。」
「還要等到晚上?」
「現在不行嗎?」
「一定要現在嗎?」
「那還是等會兒回到家再看好了。你們就下次吧!」我幫我小媳把卡片收起來,揉揉她的小手。
雖然卡片裡的祝福早已失去時效和意義,但仍是我小媳當時的心意。
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小媳婦那還有一張10年的,也是用我的名字上晨下暄寫的一闕像是座右銘的辭。這就是我的小媳婦。
「我還聽說你小媳婦酒都只喝半杯」
「對。葡萄酒半杯,也喝日本清酒或韓國燒酒,也是半杯。」
「有人去啤酒屋只喝半杯的嗎?」
「啤酒不喝。」
「這又是什麼禁忌?」
「沒有,啤酒是因為年輕時曾喝了過敏就不喝了,有一次她跟朋友去啤酒屋,點可樂喝還被誤以為是同伴帶去的未成年的妹妹。」
「她像呀!若跟同齡姐妹淘在一起。人小小的,聲音又細細柔柔的,穿的素素的,又不化妝,連對服務生都客客氣氣的。」
「你有完沒完呀!小張。」
本來就愛開玩笑的小張自從和我小媳婦混熟了以後,常藉機拿我小媳婦當話題,他說起台語地道又傳神,還會穿插幾句俚語,我小媳也愛聽他談天說笑,雖然她大部分都有聽沒有懂。其實小張形容的分毫沒差,尤其是最後那句。生活在大都會的人們,也許因為生活步調過於緊湊,也許是競爭意識或是防衛心,總少一點耐心和寬容,或是對別人的包容和尊重,我小媳從小在東京長大,自己到國外求學,之後跟著她先生到外地差旅生活都在世界各大城,也許是經驗領悟,也許是家庭教育的潛移默化,還有一些我想是天生的內涵休養,不論是表達謝意或歉意,我小媳總是低頭欠身,真誠優美流暢。
「看起來只喝半杯跟酒量無關,不同的酒濃度也不同。」
「說喝到那個量,有一點嗨,很放鬆,覺得最舒服。」
「我看酒量也不只一兩杯,她每次喝完都還完完整整的,人都好好的。」
「說到這,酒量到底有多少?」
「我也很好奇!」
「我家的可以喝上兩瓶,宋太一瓶半,愛喝的崔其實只有紅酒兩杯的實力。」
「崔吃很行,喝完全不行。」
「3杯紅酒,16 percent 的。」
「她醉過嗎?」
「還是你試過?」
「耿你真的試過!」看我半晌不答話,小張驚訝地說。
「那一次真是嚇死我了!」
「發酒瘋啦?摔東西?還是把對你的不滿全說了?」
「不會是吐到送醫院了吧?」
「都不是。是我故意讓她醉的,其實。」
「看不出你有這麼壞!」
「本來是想讓她真醉一回,完全放鬆,不醒人事的睡個一圈,或兩圈也沒關係。平常為了配合我的schedule,難得有機會,剛好那兩天沒事,也不能跑遠,就突發奇想。」
「真的只是為了那樣嗎?」
「是也好奇她醉了的樣子。」好啦,我承認當時是有點壞。
「之前沒醉過嗎?」
「若不是因為我們這些人,很久以來她幾乎是滴酒不沾。聽說她先生也是那樣的人。」
「結果她怎麼嚇到你了?」
那天情況是這樣的。
「小姐,妳醉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小姐?我不是小姐!是啊!要是能再做回小姐,...」
「不然妳家在哪?我幫妳叫車。」
「我家在哪?問耿耿,現在,耿耿的家才是我家了。」
「噢。」
「可是你知道嗎?我最想住的地方啊,其實我最想住的地方是,...」
「是。」
「是哪裡你知道嗎?」
「是,妳可以告訴我嗎?」
「你不知道吧?」
「是,我也很想知道呢!」
「其實,我最想住到耿耿的心裡。」
是小媳婦喝醉後對我說的話,那天我是有意讓她醉的,喝了兩杯以後,她說:「我真的不行了,會倒的,頭開始痛了。」但我勸她說:「沒關係,就直接讓它醉吧,醉了我會照顧妳。不然就一起醉好了。」結果我小媳婦又喝了一杯就真的醉了。醉了的小媳婦開始對著我一直說:「耿耿我愛你,妳是我的耿耿沒錯吧?我可愛的耿耿,我愛耿耿。」伸出雙手捧著我的臉,一直重複著。我看我小媳婦是真的醉了,故意逗她,沒想到她竟然說了這些話。
「一說起她其實最想住的地方時,把我嚇壞了。」
「哼哼哼哼!會怕就好」
「我真怕她說她其實想回自己的家。」
「要是小媳婦說想回自己的家,估計你也接著醉了吧?」
「就講這些,沒了?」
「說完就睡著了。」
「那算不錯,喝倒就睡,一點都不麻煩。」
「這點還真是不錯。」
聽到我小媳說最想住到耿耿的心裡時。我自責終究還是讓我小媳感到寂寞
了。想要住到對方心裡是一種寂寞的反射吧?被排山倒海而來的寂寞侵襲之後的無力的反射。說好不要讓小媳再感到的寂寞,卻一直如影隨形。安靜地當著水面下的冰山粉絲是一種寂寞的反射,不著痕跡的帶著一張書籤10年也是,默默的守著一分已經成為往事的祝福6年,如今想來益發寂寞。
我也曾經想住到我小媳的心裡。是小媳婦來台北之後的第一次遠程出差,行前工作有更動,臨時開了一個會到深夜,回到家就看到我小媳跪坐在行李旁低聲的啜泣,想著隔天自己天還沒亮就要出遠門,內心五味雜陳。
「還有缺甚麼嗎?」
「噢,沒有。」
「剩下的我來收拾就可以了。」
「好,就只是看看,想看看。」
「晚了,先去睡了吧!」
「嗯,好。」
當天夜裡我讓她背靠著我的胸膛,一整晚緊抱著她,怕她看見我的軟弱,不讓她轉過身來。
接著在旅途中,在工作的空檔,都很想卻不敢打電話給她,很想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做什麼,雖然大部分不用問也知道,但還是忍不住一直想,一直忍耐著又一直想,終於收工回到飯店,等約定時間一到就撥電話回家,聽到小媳婦叫了聲耿耿,我再也按耐不住內心的不捨,對著電話那頭的她哭了起來。想到自己把小媳一個人丟在冷颼颼又鎮日陰雨連綿的台北,我也好想住到我小媳的心裡,不只為小媳,也為了安慰我自己。那一次的經驗洗禮讓我在回想起小媳婦之前送我離開的每一個笑臉時,都令我感到無邊的寂寞。之後的日子只要聽到我小媳說出「寂寞」兩個字,我總是百感交集。雖然我小媳安慰說即使不是因為我,她也常常感到寂寞的,她說她是那樣的。
一個人坐在咖啡廳的我的小媳有無法用言語說出口的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寂寞,需要一個人靜靜的沉潛排解。
我要讓她住到我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