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文學蓬勃發展到爆炸的時代。特別是關於史書著作,更是百花齊放。
開玩笑,東漢末年分三國,西晉亡後十六國,大家的平均壽命是五十歲。
五十歲就是有立國期安定期跟衰敗期。
不像那種二十年之內的,立國走到頂峰就崩盤。
國史的需求,在這兩百年內大幅的提高,是吧?
不過那是官方的事情。
民間修史,自然是修前朝的,過去的為主流。
然而,晉初有狂人陳壽,一本三國志滅殺各家史書。
好吧,那大家來寫東漢吧。
自三國以來,原有二十一個寫東漢歷史的,直到今天仍留存八家輯本,稱為「八家後漢書」。
輯本就是像裴松之的《三國志注》,透過引用留下的部分原文,對於保留史料的貢獻非常大。
所以說寫論文引用的時候,不要光覺得麻煩,也可以稍微驕傲一下,也許很多年後你幫忙留下了重要的輯本。
所以的所以最好找那種不暢銷要絕版的來引用論證(大誤)。
「八家後漢書」之外,目前仍有袁宏《後漢紀》與范曄《後漢書》保留了絕大部分的內容。
在緊接下來的唐朝,范曄《後漢書》得到了最高的評價,一路到清朝,被收錄在二十四史當中。
范曄者,南朝劉宋人,生於東晉末年。
父名范泰,祖籍荊州順陽,與宋高祖劉裕同輩,甚得親信,官拜左光祿大夫,金章紫綬。
劉宋初年,這是位比三公的職務。
宋文帝五年歿,更追封車騎將軍。
范曄是第四個兒子。
然而范泰的堂兄無子,就過繼去繼承爵位,嗣武興五等侯。
「少好學,博涉經史,善為文章,能隸書,曉音律。」
這叫南朝才俊定番,三國以前只到善為文而已。現在,你還要寫得一手好隸書,又有音樂方面的專長,才能稱得上名士。
騎馬射箭的需求,反而就降低了。
東晉末年,州聘主簿,不就。
當然不就啦,他雖然成了外家子弟,哪有不知道正準備改朝換代的。
年滿十七的范曄找了個好缺:彭城王劉義康的下屬。
劉義康坐鎮四方,避過了朝中混亂,終在宋文帝撥亂反正後回朝。
范曄,也進入宮中秘書台為丞。
不過,沒多久父親過世,范曄仍是需要辭職服喪。
喪期結束後,他卻沒有回宮,也沒有回劉義康身邊,而是接受了征南大將軍檀道濟的徵召,前去擔當司馬。
當時檀道濟身負五郡軍事,其中四個都是豫州大前線。
范曄更領其中之一的新蔡郡,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緊接而來的430年北伐,由到彥之率領的北伐大軍兵敗如山倒。
檀道濟率軍增援,范曄本是責無旁貸,他卻推說自己跟父親一樣有腳疾,不願前往。
征南大將軍沒說啥,倒是宋文帝直接下令駁回。
這樣就很明白了,檀道濟當時本為朝廷所忌,而作為執政主官劉義康原下屬的范曄,很顯然是被派去「監視」檀道濟的。
雖然不讓范曄請假,朝廷也只是幫他安排了後勤支援工作。
戰後,432年,檀道濟勢大已不能制,更進位司空。
范曄則被劉義康調回,改派尚書省吏部。
冬天,劉義康的母親過世。
在葬禮準備期間,范曄卻去找同樣在劉義康手下當班的弟弟飲酒作樂。
對,他弟當天有工作,范曄只是去集合準備要參加典禮的。
劉義康知道這件事情,就很火大啊,把范曄貶出去宣城當太守。
說是說貶,宣城離建康也沒多遠,沒點特別的恩寵還很難在這裡當太守。
那這時候,劉義慶也在荊州招募名士開始多種著作的編寫
畢竟范曄是蕭思話、謝靈運那種等級的名士才子,大概也是劉義康手下最能跟劉義慶分庭抗禮的文人了。
說到底,雖怒,不能放。
也就在這個時候,范曄開始了《後漢書》的編寫。
不久,長沙王劉義欣被宋文帝重用,范曄就又被調去義欣下面當長史,還加了一個將軍職。
其實當我們用劉義康為核心來看范曄的調動,就不難發現,義康的政敵在哪,范曄就會去哪蹲。
說什麼不得志,我看金牌小間諜才是真的。
而范曄也是一貫的很囂張。
439年,范泰的妻子在長江上游的宜都過世。她是跟范曄的二哥一起住的。
這不是范曄的生母,不過他一樣要去處理事務。而范老師也不忘帶上歌女妾室,享受享受點小愛好。
然後就被人檢舉了。
宋文帝表示,文人好雅,不罪。
這都是表像,實情是,宋文帝跟第一執政劉義康開始決裂。所以才有人敢檢舉劉義康的金牌小密探。
而宋文帝顯然想要留下范曄。
440年,宋文帝誅殺義康親信,逐義康離朝。
范曄不但沒事,更在「母喪」服完之後,轉調到宋文帝次子劉濬底下為長史。
當時劉濬只有十三歲左右,卻為揚州刺史。一應事務,自然由幕僚長(長史)范曄掌控。
所以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宋文帝臨朝三十年,各種政治鬥爭層出不窮。
管你是征南大將軍,還是親兄弟執政官,在宋文帝眼中,都沒有這些能讀書好書法,還會唱歌作曲的文士來得有價值。
宋文帝真的是喜歡范曄喔,不久還把他調回朝廷,領左衛將軍,任太子詹事。不過《宋書》作者應該認為他們沒什麼姦情。
范曄不是帥哥,而是身高不滿七尺的黑矮胖子。
不美,有男子氣概也行吧?偏偏范曄的毛髮也不旺盛。
但宋文帝特別喜歡聽范曄彈吉他唱歌。
中國第一音樂才子可不是說假的,范曄最擅長就是抱著吉他即興創作。
這本事,不比七步詩差啊。
啊,不是吉他,范曄是琵琶高手。
同時也是懂撩高手。
宋文帝越喜歡他的這個小專長,他越是故意不在宋文帝面前表演。
有一次在宴會上,宋文帝就說,不然我來唱歌你來彈吧。
刺激一下你的創作欲。
不過范曄依然故我,宋文帝唱完,他馬上就停手,沒有SOLO沒有安可。
然後范曄就被收捕入獄處死了。
「曄素無行檢,少負瑕釁,但以才藝可施,故收其所長,頻加榮爵,遂參清顯。而險利之性,有過谿壑,不識恩遇,猶懷怨憤。每存容養,冀能悛革,不謂同惡相濟,狂悖至此。便可收掩,依法窮詰。」
突然就生氣了嗎?
讓我們來看看,宋文帝晚年最大的謀反案:范曄之亂。
寫史書寫到想當皇帝嗎范老師?
並沒有。
一切的源頭,就要回到范曄的老主子:劉義康。
事情從一個文史星算無不精通的魯國人,員外散騎侍郎「孔熙先」說起。
孔熙先的父親曾因貪汙被捕,賴劉義康力保不失,所以孔熙先一直很想報恩。孔先生希望劉義康可以回到朝廷,就一直在關注誰能幫上忙。然後他就注意到了「看似不得志」,「步步又高升」的范曄。
可我們范老師是江南第一音樂才子,哪裡把孔鏘放在眼中?
孔先生就先去找范老師的外甥「謝綜」賭錢。
他爸可是留了很多錢下來,讓孔先生出手豪爽,逢賭必輸,眉頭也不皺一下。
正所謂知音難覓,好牌咖更難尋。
大家賭著賭著交情就好了,而這種冤大頭不介紹給舅舅怎麼行呢?
孔先生就這樣被帶進了范曄的牌局。
這次他不但更會輸,還拚命展現自己的文采,漸漸的跟范曄交情就越來越好。
當時,宋文帝最欣賞的文人,范曄其實只能排第二。
前頭還有一個「沈演之」。
慢慢的,范曄也被孔熙先說動。
而謝綜又帶來了劉義康的信,說當年把范曄派去宣城不是不愛他,希望能重歸舊好云云。
范老師就去找宋文帝說:「劉義康這樣的亂臣賊子,你到現在都還不殺了他,我實在不是很懂耶。我覺得你應該要好好處置他啊。」
哪招?
根據這好大一盤棋的意思,范曄就是在試探宋文帝對於劉義康的看法。如果宋文帝意動,那范曄自然不會傻到投身革命事業。
相反的,宋文帝當作沒聽到,范曄就覺得這條路有一試的價值。
……哪有這麼智障的。
宋文帝不置可否,不就證明了他完全有信心,劉義康的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之中嗎?
總之,范曄的試探終了,孔熙先就立刻開始打點。
孔先他爸是廣州刺史出身,他就找了廣州豪族來提供兵力。又拜訪義康舊部故知,仲承祖跟徐湛之共謀。
接下來,孔先請了一個道人,一個尼姑,都是以前義康供養的。
道人請他還俗,加入當前大官手下為參軍。尼姑則去賣弄神通治病,收買軍官。
孔先自己醫術高明,尼姑只要裝神弄鬼就可以了。
題外話,這組計策也顯示出,南朝同樣開始了「道消佛長」的時代。
那造反總要有個名堂啊。
孔先抓的是劉宋三氏:劉蕭趙的趙伯符,先打他個亂臣賊子,大家再來清君側,扶明君。
是的,這組叛亂名單裡頭,同樣有著蕭氏外戚大家主蕭思話的名字。但實際後來沒有蕭思話的事情,除了這個名字查無犯罪證據嘛。
而我們范老師卻寫了一篇文章,宣示同黨。
文人之筆,我跟你說整篇根本也沒有說到什麼「我要造反」,「劉義康萬歲」,「劉義隆去死」之類的言語。
僅僅就是:
「除君側之惡,非唯一代,況此等狂亂罪骩,終古所無,加之翦戮,易於摧朽邪。」
「可以吾意宣示眾賢,若能同心奮發,族裂逆黨,豈非功均創業,重造宋室乎。」
就跟孔先的起義檄文對上號了。
好啦,就在萬事俱備,只待宋文帝出宮的時候,徐湛之縮了,告密。
上面提到的兩大文書,就是徐湛之呈上的。
砲火猛烈,直指范曄。
當晚,宋文帝緊急晚點名。
范曄入宮之時,孔先跟謝綜紛紛被捕。
宋文帝確定情況已在掌握中後,遣人問范曄:「你為什麼要聚眾造反?」
請簽名表示收件。
但是范老師太驚恐了,不簽。
於是又來第二封掛號信:「謝綜,徐湛之,孔熙先都已經簽名認罪了,我還沒殺他們,證據俱在,你還是招了吧。」
范老師就回覆了。
「我們的國家以宗室來治理,如此穩固。要是造反,一定馬上就被地方親王討伐,夷滅三族。」
「而且我官位這麼大,來得這麼容易,我幹嘛造反找死?」
「古人說:『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我雖然不是聰明絕頂,但也不至於做這種蠢事吧?」
第三封掛號:「孔熙先已經帶過來了,你要跟他對質嗎?」
范老師猶豫了一下,才說:「孔熙先就是要誣賴我,我又能怎樣?」
第四封掛號信,卻是孔熙先的文筆:「我們的新官職新制度都是范曄設定的,他現在只是在抵賴啦。」
原本是寫給宋文帝看的,原封轉知。
於是范曄才招了,最後說:「我其實希望你能發覺,及早處理。也希望他們的謀劃不攻自破,才一直想辦法拖延……現在這樣,我無話可說。」
收押禁見。
不過宋文帝還是派了尚書僕射何尚之來,希望范曄能說出「真正的原因」。
「外人傳庾尚書見憎,計與之無惡。謀逆之事,聞孔熙先說此,輕其小兒,不以經意。今忽受責,方覺為罪。君方以道佐世,使天下無寃。弟就死之後,猶望君照此心也。」
庾尚書應該是說東晉初年的庾亮。
當庾亮軍權最大時,有意廢掉丞相王導,那倒不是出於跟王導交惡,而是他認為王導治國無方。
范曄在說的其實就是,他覺得孔熙先他們年輕人,對未來有理想有抱負。而范曄自己也只是以他的史學專長,在幫年輕人規劃理想的國家藍圖。
如今才發現,原來這他媽就是叛逆罪啊。
這個感嘆是很深的。
范曄作《後漢書》,叛逆罪的記錄,他還看得少了嗎?但也只有落到他自己頭上的時候,才真正明白什麼是「欲加之罪」。
等到入獄後,范曄問起徐湛之現在如何,才知道告密者就是徐湛之。
范曄本來以為很快就會被處死,但過了兩個月,死刑都還沒下來。
這場牽連甚廣的謀反案,本來主要的目標就不是范曄,而是劉義康。獄卒也跟范曄說,「外面謠傳皇上只會關你,不會殺你啊。」
范曄聽了很高興,但謝綜跟孔熙先兩個年輕人就笑他:「之前在談計劃時,您總是雄壯威武不可一世。如今卻只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就算皇上饒了你的性命,你又有什麼面目苟活於世?」
范老師也不理他們,跟獄卒說:「可惜啊,這樣有為的年輕人就被埋沒了。」
獄卒哼了一聲:「不忠之人,有何可惜?」
范曄連忙道:「大將說得是啊。」
哇,范老師整個被描寫得求生意志超級堅強。
審理過程中,宋文帝還責怪何尚之,你他媽散騎侍郎是給少年學規矩的地方,孔熙先這麼有才能蹲到三十歲,怎麼不會覺得我昏庸無道呢?
而范曄跟謝綜,也終於迎來了死刑。
范老師走出牢房時還問,「應該誰走前面嗎?」
謝綜冷笑:「當然是賊帥先走。」
到了市集,范曄又問:「時間還沒到吧?」
謝綜則說:「也沒剩多久了。」
范曄就趕快開始吃他的最後一餐,也勸謝綜一起吃。
謝綜還是說:「又不是生重病,吃了飯也不會好起來啊。」
這時,范曄的家人到了。
監刑職司問:「要不要見家人最後一面?」
范曄又問謝綜,「家人以來,幸得相見,將不暫別。」
謝綜說:「別與不別,亦何所存。來必當號泣,正足亂人意。」
曄曰:「號泣何關人,向見道邊親故相瞻望,亦殊勝不見。吾意故欲相見。」
於是范曄的家人就過來了。
老婆先安撫了一下幼子,就來罵他:「君不為百歲阿家(晉語的阿嬤),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殺子孫。」
范曄的媽媽(就是阿家)也說:「主上念汝無極,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
一邊說一邊賞范曄巴掌。
妹妹跟妓妾也都過來了,范曄忍不住涕淚縱橫。
謝綜在一旁冷冷道:「你不是寫詩說:『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嗎?」
「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的意思是說,雖然不能像嵇康那樣死前彈奏一曲,也要像夏侯玄一樣「臨斬東巿,顏色不變,舉動自若」。
范曄聽了就收起眼淚,嗆夠了沒死小孩。看了看,才說:「姊姊沒來啊,人太多了。」
范曄的姊姊就是謝綜的媽媽。
然後范曄就開始慌亂了(醉)。
跟他一起被捕的兒子范藹也亂了,開始抓地上的沙土跟果皮丟范曄,連連罵了范曄幾十次「別駕」。
別駕本來是主官從事,「別(另外)駕一車」的意思。
竹林七賢王戎的堂弟王平子,也曾經罵過人「別駕狂郎」(《晉書》作別駕狂邪),不過對方真的是他的別駕。
而且當時很是被王平子羞辱了一番。
有趣的是,被罵的「別駕狂郎」名叫郭舒,跟范曄他們家一樣是荊州順陽人。
郭舒曾經被范曄的高祖稱讚「當為後來之秀,終成國器」。
如果不考慮誤記,大概就是順陽當地或者范曄家裡面有用「別駕」罵人的習慣吧。
好的,總之范曄就跟兒子說:「你埋怨我嗎?」
范藹則說:「都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好怨的?但父子同死,怎能不叫人悲傷啊。」
范曄本身是個無神無鬼論者,但他在獄中也曾寫信給徐湛之說「當相訟地下」。
最後他的遺言是:「請告訴何僕射(何尚之),天下絕對沒有佛鬼。如人有靈,我一定會報答他。」
我盡可能的把范曄的最後一幕翻譯出來。
先秦兩漢至今,反亂罪無數。
像范曄記載到這麼細節的,沒有。
不論從中讀到的,是一代宗師顛三倒四的求生樣貌。
又或者晉人南下後,仍然使用著「晉語(山西話)」的「阿家」。
還是宋文帝的治理究竟對江南是好是壞?
抑或是沒有言論自由,帝制時代的黑幕。
統統都是歷史留給我們的財富。
不論范曄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我還是很喜歡《後漢書》。
歷史沒有正確答案。
我們擁有多少,它才會映照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