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嘆道:「就算你真把我當成植物,那也用不著在剃光我的鬍子後,又用甚麼『抑生去鬚霜』來塗抹在我的臉上啊,如此讓我日後再也長不出新的鬍子來,於你又有甚麼好處?」燕兒奇道:「好處?不知道啊,為甚麼你們大人總是認為要有好處才會去做呢?難道就不能單純的只是因為好玩或是快樂麼?」
胡斐欵了好長一聲氣,說道:「如果你的快樂卻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那叫殘忍,不叫快樂。好比你拿著釣鉤去釣魚,魚兒上了釣,痛的想張嘴把鉤吐出,但釣魚的人卻很快樂,因為他釣到了魚。但如果你是那條魚兒,你快樂的起來麼?你叫燕兒,就跟天上飛的燕子一樣美麗,但要是身上給獵人射穿了身子,你會快樂麼?」燕兒怒道:「誰敢拿箭來射我?我一劍殺了他。」說著以手作劍,對空揮了幾揮,便似面前站著那位獵人一般。
胡斐道:「你不快樂便要殺人出氣,那別人不快樂卻又怎地?做人要將心比心,你會痛苦不快樂,別人也會相同的感到痛苦與不快樂。若你知道剃了我臉上鬍子我會痛苦不快樂,那麼你是否還依然感到好玩快樂呢?」
燕兒聽他訓起人來,當場杏眼圓瞪的道:「你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看的麼?又沒傷到你寸膚肌肉流出血來,哪來的甚麼痛不痛苦?再說我瞧著你那滿臉絡顋鬍子便覺不舒服,你留著是為了要顯威風神氣嗎?哼,那副兇霸霸的模樣又當真好看了嗎?有空自己照照鏡子去,看你剃去鬍子是不是活著較為像個人,雖說你這張臉談不上甚麼風流俊雅,但至少沒讓人瞧著難過就是。我跟你說呀,別以為你年紀大了些,便愛拿話來訓人,我才不理呢。」
胡斐心頭一震,自從義妹程靈素死後十年起,他便開始留起了滿臉的鬍子來,雖說這是遺傳自他的父親胡一刀,但最大原因,卻是為了紀念當年程靈素與他共同相處的那般日子。那回兩人為了混入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程靈素便將兩人喬裝改扮,胡斐當日便給她在自己臉上黏了一部絡顋大鬍子,虬髯戟張,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之氣,心中很是高興,笑道:「二妹,我這模樣挺美啊,日後我真的便留上這麼一部大鬍子。」
他一想到了自己數年來開始留起這滿臉絡顋鬍子的典故來,心中思潮起伏,便又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年自己漫不在意,日後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雖隔了十數年,那低沉深情的歌聲仍如波浪般敲擊過來,「我要待他好時,她卻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二妹對我這麼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倖的待她。她那日寧可一死,便是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並不稍減。胡斐啊胡斐,你縱使能將鬍子再留起來,但二妹的性命卻永遠也喚不回來了。」
燕兒見他滿臉哀戚神色,兩眼迷濛,心中不忍,說道:「你可是想起甚麼傷心往事來了?」胡斐回過神來,輕輕將這段塵封多年的憾事給逐一道了出來,說到後來,愈加感傷,淚水不禁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燕兒聽得極是感動,也為程靈素的多情感到不捨,哽咽著說道:「胡大哥,真是對不起啦,若是知道你這鬍子有著這般感人的典故來由,當日我也就不會這麼頑皮的來將它剃了去。」說著,似乎想到了甚麼,抬起頭來喜道:「胡大哥,你也別太難過,這『抑生去鬚霜』並非具有永久藥效,半年便得塗上一次才成,否則也就不會只是叫做『抑生去鬚霜』,而是該叫『阻生滅鬚霜』了。半年後等它藥效過了,你再重新留起鬍子來,那也就恢復了你之前的樣貌來,這樣我總沒有真正害到了你罷?不過話說回來,那位程姊姊恐怕也不喜歡你留鬍子的。」
胡斐道:「我那二妹喜不喜歡我留鬍子,你又怎能知道了?」燕兒睜著一對大眼,說道:「你想嘛,那程姊姊打從認識你開始,一直到陪著你遊走江湖,這時間該不算短了罷?她跟你在一起時,你可沒留著這滿臉的絡顋鬍子呀,除了偶爾須要喬裝改扮時,這才幫你扮成了個大鬍子來,但她可有當面跟你說這樣貌挺美的麼?」
胡斐想了想,當日他曾笑著說:『二妹,我這模樣挺美啊,日後我真的便留上這麼一部大鬍子。』程靈素聽後卻只笑了笑,似乎一句話到了口邊,但終於忍住了不說。這時想來,莫非她當時想說的是:「我還是喜歡你現在沒留鬍子的原始樣貌,這才是我所認識的大哥。」只她生性不愛拂人興頭,因此這些話便沒說了出來。
燕兒察言觀色,知道自己所料不錯,手掌朝大腿一拍,說道:「是不是?那程姊姊果真沒跟你說過,你留著這滿臉絡顋鬍子的樣貌好看是罷?哪,我跟你說呀,程姊姊既是如此多情之人,想必也是冰清玉潔而善解人意的大好姑娘,她住的地方雖不豪華,說起來可能還有點簡陋,但房間一定是整理的有條不紊,半點灰塵也都容不下它們有其落腳之處,說難聽點,這就叫做潔癖了。胡大哥,你且回想一下,看我是不是說錯了?」
胡斐一聽,便想到了當日進入程靈素所居住的茅屋,見屋中木桌木櫈,陳設也跟尋常農家無異,只是纖塵不染,乾淨得過了份,甚至連牆角之下,板壁縫中,也沖洗得沒留下半點灰土,當時便覺得屋主有著潔癖,卻也沒想得那麼深。這時聽得燕兒這小丫頭姑娘分解說來,不禁大奇,說道:「咦,你是如何知道的?」
燕兒伸直腰來,笑道:「咱們女孩兒的心思,你們這些臭男人們又哪裏懂得了?我跟你說唄,程姊姊最見不得髒亂,幫你喬裝改扮成絡顋大鬍子,一方面是要保護你,一方面倒也是為了好玩有趣。在她心裏想來,那只是一時變了樣貌的玩意兒,就跟咱們女孩家扮家家酒一般熱鬧,暫時瞧著無妨,但真要她每天面對你這麼一臉的大鬍子醜樣,那是說甚麼也不願意的了。她沒說你改扮後的樣貌挺美的,那便是不讚同你繼續留著滿臉鬍子了。」
胡斐啊的一聲,這些細膩事兒說來委實簡單不過,但若無人從旁提醒,任他自己想一百年,想來也未必懂得這許多女孩兒家的心思。他只道自己覺得這般樣貌挺不錯的,二妹必也深有同感才是,卻不知這正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自以為是症狀,凡事均以自我為中心,總覺得別人的意見與看法都跟自己相同,從未認真想過,別人或許只是不願當面揭開他人身上的國王新衣而已,又或者只是嘴巴不說,心裏卻是全不認同,卻不代表對方真是默認了自已觀點的意思。當下黯然說道:「想來的確如此,是我先前都將事情過於主觀化了。」
燕兒笑道:「現在知道了也還不算晚呀。我說呀,你以後也就別再繼續留著那些醜不隆咚的大鬍子了,你跟你義妹認識時是甚麼模樣,以後也就是相同的模樣示人,那麼程姊姊在天之靈有知,想必瞧著也是歡喜呢。」
胡斐心結一解,心中頓時豁然開朗,微然笑著說道:「這麼說來,我倒要謝謝你的剃鬚之情了?」燕兒咯咯笑道:「那也不必謝我,這叫誤打誤撞,順便也把程姊姊當年未跟你明說的話給點了出來,至於日後你留鬍子不留,那可不再是我給害的了。不過我說胡大哥啊,程姊姊雖是你的義妹,但她對你可是一番真情呀,是不是她長得沒那袁姑娘好看,你便沒能愛她了?」她心直口快,想甚麼便說甚麼,卻讓胡斐聽得又是心頭一陣痛來。
燕兒見他又是滿臉痛苦神色現來,忙道:「算我沒問得了,你別多想,先把東西吃了再說罷。」說著彎身拿起裝滿烤肉的盤子,遞了過去給他。胡斐此刻心中卻是一直響著她剛才所說的那句問話:『是不是她長得沒那袁姑娘好看,你便沒能愛她了?』燕兒見他一臉茫然若失,輕輕嘆了聲氣,將盤子放在他的身旁,悄身轉了出去。
這晚胡斐食不下嚥,思緒萬千糾纏,悶著頭不斷自問:「我真是那種只重視女子美貌的可惡男子麼?」
次晨朦朧中給輜車行進時的陣陣搖幌搖醒了過來,便見燕兒坐在斜角邊上哼著小曲,見他睜眼醒來,笑道:「大懶蟲,睡醒了麼?」胡斐有氣無力的嗯了一聲,問道:「甚麼時候了?」燕兒將身子移了過來,笑道:「辰時剛過,太陽都到上頭了啦。你瞧,我幫你留了飯兒,這就吃了唄?」胡斐見她捧了碗粥在手,搖了搖頭。
燕兒臉孔一擺,不悅的說道:「搖甚麼頭?吃了粥好喝藥。你不吃,回頭文姨豈不又要唸著我來啦?」胡斐道:「文姨是誰?」燕兒道:「文姨就是文姨啊,你管她是誰?咱們廢話少說,你先把粥吃了再說。」胡斐倒也真怕這小丫頭又發起火來,再在自己身上抹上甚麼奇怪藥霜之類的東西,嘆了聲氣,接過碗來便吃。
燕兒哼道:「吃就吃,你嘆甚麼氣,難道是嫌我文姨煮的粥難吃是麼?」跟著噗哧一笑,又道:「文姨說你原本的武功很強,是不是真的?」胡斐吞了口粥,奇道:「你那文姨又是如何知道我的武功強弱?」燕兒笑道:「笨喔,你中了那麼厲害又截然不同的陰陽兩掌而不死,若非內功到了一個境界,如何能得不死?」
胡斐笑道:「這道理既然這麼簡單,你那文姨又已這麼說來,那你又何必多此一問?」燕兒牛皮給他一吹即破,不禁燒紅了雙頰,嗔道:「我就是不信你的武功會強過我爹,所以才來問你啊。哼哼,現在我可知道你甚麼武功最厲害了,那可真是由不得我不信了。」胡斐道:「這倒奇了,連我哪門武功厲害你都曉得?」
燕兒下頦昂的老高,傲然說道:「那還用說?胡斐胡大俠嘛,生平最厲害的武功便是『厚顏無恥功』,難怪江湖上朋友們都送了你一個響噹噹的名號,叫做『胡天九地厚顏震八方』。這名頭咱們武林中人誰能不知,誰能不曉?莫怪不得你身上接連中了『玄冥寒掌』與『火陽雲掌』都能不死,可見胡大俠已將『厚顏無恥功』練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第九十九層最高境界。這境界嘛,說來我也曉得,便是:『胡吹大氣不臉紅,腳底抹油溜第一;油腔滑調逞嘴舌,切莫拳出招人揍;他人問起裝迷糊,厚顏神功自可成。』哪,這門功法的口訣雖是簡單,但要真能練到這般高深修為,那也得天生便是厚顏無恥才行,若不是天質良材如你,這門功夫也就難以練得成了。」
胡斐聞言哈哈大笑,伸出拇指讚道:「姑娘舌尖之滑,話鋒之利,實是常人難以望及,莫非姑娘便是江湖上傳聞已久的『辣舌仙子活閻王』來了?我聽得道上朋友說,這辣舌仙子美若天仙,一張辣嘴厲害無比,罵起人來啊,就連死人都會給罵活了過來,因此又有活閻王的稱號,不知是也不是?」
燕兒聽她稱讚自己長的美如仙女,心中自是高興非常,又聽他竟也能瞎謅出一些有趣的名號來損人,更是滿心歡喜,一張俏臉笑意滿盈,便如山野遍開的美麗花朵,咯咯笑著道:「小女子名號實是不足一晒,那能與閣下『胡天九地厚顏震八方』的響亮名號相比,大家不過半斤八兩,說來都是邪魔歪道罷了。」
兩人相視哈哈大笑。這般互相調侃的挖苦為樂下來,他二人均感臭味相投,機鋒相應,誰也沒落了下風。
胡斐喝了藥,說道:「咱們輜車大隊似乎是向北而行了?」燕兒道:「當然啊,咱們此去先經新化,過煙溪之後,車隊向西往漵浦,跟著再轉北過瀘溪,六十里後便是沅陵了。」胡斐道:「咱們是去沅陵?」燕兒點頭說道:「這是咱們兩路車隊的最後一站了。卸了貨,我們會停留幾日,不過你卻得留下來了。」
胡斐道:「你爹說的那位醫道聖手便是在沅陵了?」燕兒道:「嗯,是啊。沐姊姊的名號是『聖手藥神』,你去給他治傷,可別跟剛才一樣的貧嘴惡舌,她不愛跟人說笑的,連我都怕她怕的很呢。」胡斐訝道:「原來這位『聖手藥神』卻是個女子,我還以為你爹說的醫道聖手是個士大夫的稱呼呢?這位沐姊姊多大年紀了?」
燕兒噗的一聲笑道:「你可別學我叫她做沐姊姊呀,免得她氣起來當場賞你兩個耳刮子。她年紀嘛,我也猜不上準,我問文姨,她說我只管叫沐姊姊就是了,問那麼清楚幹甚麼?不過我瞧她應該三十不到,一張臉又冰又冷,肌膚全無血色,還真是不苟言笑的標準樣兒。我們私底下都笑說:『這叫不跟狗說笑話,所以稱之為不苟言笑。』文姨聽到了,便狠狠將我們幾個女孩兒罵了一頓,說要是給沐姊姊聽到了,當心給使上『腐肉膏』把我們臉都給腐了去,那時缺鼻爛耳的,可有我們幾個受的了。我說胡大哥呀,你留在沐姊姊那裏治傷,可得小心別惱了她,一切遵照她吩咐去做準沒錯,要不然那可危險的很了。」胡斐奇道:「怎麼危險了?」
燕兒憂心忡忡的道:「沐姊姊藝傳『聖毒門』,醫道與毒藥是她門中的兩大絕藝,門下弟子便以聖、毒做為個人名號字首。沐姊姊的師父是『聖手蛛王』,擅以七毒彩蛛做為配毒秘方,毒性無人可解,中者必死無疑。」
胡斐愈聽愈驚,聽她說來,這『聖毒門』似乎便是二妹程靈素的師傳門派,只是二妹她從來不提自己門派名號,就只知道她師父是無嗔和尚,名號『毒手藥王』。這時聽得燕兒說到聖毒門的弟子便以聖、毒做為個人名號字首來用,當下急忙問道:「燕兒,你可聽過『毒手藥王』的名頭?」
燕兒訝道:「你也知道『毒手藥王』?那是沐姊姊師父門中的大師兄啊。她師祖『聖毒大帝』共收了四個弟子,大弟子便是『毒手藥王』,二、三弟子都是女徒,便是『聖手蛛王』與『聖手雀王』;四弟子聽說是叫『毒手神梟』,後來卻給師祖『聖毒大帝』逐出了門牆。不過聽沐姊姊說,她門中的首代弟子均已去世多時,二代弟子中便只賸她『聖』字派的『聖手藥神』和『聖手蠶王』二人。至於『毒』字派的弟子,現下那是全沒了。」
胡斐聽的茫然失神,怎麼也料不到竟然還會遇上程靈素師門裏的人物。當下便聯想到了她同門裏的幾個師兄師姊:慕容景、姜鐵山、薛鵲,個個冷絕無情;跟著便又想到那位『毒手神梟』的奸惡毒辣手段。要不是這些人千方百計的要奪得『毒手藥王』的遺作『藥王神篇』,程靈素便不會為了救自己一命而喪生在孤廟之中了。這時知道自己便要前去給程靈素師門裏的人物療傷治病,不知怎麼的,心中便起了慄慄之感,雖然也想到了義妹本身便是『聖毒門』的弟子,但除她之外,她門中是否還有如她一般的好人,這便是最大的問題所在了。
但聽得輜車輪動聲不絕,軋軋作響,外頭氣候已漸炎熱,胡斐卻是身子越來越冷,就連背後的炙熱感也跟著消退了下去,心裏只想:「我這番前去給聖毒門的弟子治傷療病,究竟是福還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