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評如潮水退去之後│金髮夢露 Blonde (2022)

Netflix宣布開拍這部關於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的原創電影，令人十分期待60年後我們將以怎樣的角度詮釋她的傳奇，但正式上架後<金髮夢露>卻負評如潮，主要聚焦在電影模糊了虛構和傳記的界線、過多的裸露和情色內容、男性凝視的剝削等。這些批評與導演意圖，像是在不同頻道進行不存在的對話，然而不論前、後者的各自立場都僅是炒起了爭議，而沒有還給夢露─這個作為真實的人、傳奇icon長期虧欠她的一份公道，即使再也無從了解諾瑪珍，但若是仍無法從這樣的「無從明白」中包容未知的她甚至多點對自己的認識，將更加作實「消費」一詞的指控：這樣的觀看之於我們沒有意義，對觀眾如此、對導演/演員也是如此。

若先退一步思考：這些赤裸、異色到底冒犯了誰？或許<金髮夢露>使人感到的不堪是讓我們發現，身為現代的觀眾與當時的觀眾並無差別，我們已然從夢露時代那樣的「男性凝視」中覺醒，卻尚未發現「任何凝視」都可能令人不安。我們的觀看完全取決於鏡頭怎麼看，即使觀影後有諸多不滿，也得先處於觀影過程的被動狀態，那時又有多少自覺，能意識到即便是在不那麼爭議的內容，我們的觀點仍不知不覺由他人掌控？即或觀眾高度覺醒，真正的難題更是自己的「主觀」，人們總是遺忘每一個「人」都是永遠的他者，所有的「以為」都不是真相、所有的「自以為」都可能帶有批判，生活中的人事物都有可能會是這個時代的諾瑪珍/夢露，任我們恣意批評、定義、好惡。

從安娜德哈瑪斯（Ana de Armas）飾演的夢露說出關於夢境與真實的難辨，也回應了虛構與傳記模糊的爭議。都說電影是造夢的工業、都說一名好演員要先成為那個角色，真假難辨正是這兩者的終極追求；即或如此，戲劇仍有道德責任，<金髮夢露>確實不該刻意塑造仿傳記的認知，只是換個角度想，這部電影有意識的偏頗似乎在仰賴播映後觀眾的自省與媒體的評價中找到彌補的可能：若非評論指出片中參雜不少二創的不實情節，人們又怎會追問究竟什麼才是真相，甚至開始質疑任何號稱「傳記」的權威性，就連「自傳」不也是當事人企圖操縱後世記憶的一種手段？

英文片名<Blonde>是大眾給予、也是夢露所擁抱的符號，電影不以她的本名、藝名為名，或許已然透露出導演安德魯‧多明尼克（Andrew Dominik）沒說出口或連他自己也尚未明白的本心：他在意的並不是真實的諾瑪珍/夢露─真實的她也已無人在意得起，而就是想呈現身處未經證實的流言蜚語、八卦消息中的那個大眾以為的她，符號且表象地使她登上螢幕上再活一次，從而凸顯電影本質的無情：「電影裡的片段總是被剪得很零碎，這裡剪、那裡剪，就像拼圖一樣，但拼湊起來的卻不是你，你只能成為其中一部份……」他想問的可能是「什麼是電影的真相」，或藉著刺激觀眾情緒，發現從來沒有所謂的真相。

不論多明尼克是否有那樣的深層的思考、外界是否給予這部電影公道的評價，他對負評的回應反倒真實暴露出他的短處：「這是一部要求很高的電影。如果觀眾不喜歡，那就是觀眾的問題了。因為我不是在競選。」一個創作者最厭倦的就是必須去解釋自己，只是那樣的傲慢也代表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個作品的重大缺陷需要媒體、觀眾的反饋才有可能撥亂反正，他不過只是提出「更高層次」問題的那個人，卻同樣沒有「更高能力」使觀眾明白他得出的答案；而這一切其實都和選擇有關：他選擇呈現哪些面向的夢露、選擇強行置入怎樣的符碼…包含選擇怎樣的態度面對那些表達質疑的人們。

性別剝削、精神脆弱、八卦緋聞等這些貼在夢露身上的標籤甚至還不是最難堪之處，長達兩個小時的電影中，令人坐立不安的是通篇演員暱聲呼喊的「爹地」、哀慟哭泣以及肆無忌憚的大量裸露，而選擇不去呈現夢露化身性感符號的自主性、對身體感到自在的那份意識、對情感缺失的恐懼背後更複雜的原因…是拍攝本片時的選擇拖沓了節奏導致本片冗長難耐、使那些符號缺乏了內涵而流於表面，只是多明尼克不改其態：「這是一部關於瑪麗蓮夢露的NC-17電影，而這就是你想看的，對吧？我想去看NC-17版的瑪麗蓮夢露故事。」他將自己陷入了質疑分級的混戰裡，但若不真誠面對自己的「想拍」又為什麼「想看」，怎能責怪觀眾只聚焦在這些影像上，彷彿電影最終還是在為創作者的自私而服務，坐實掌鏡者的霸權。

鏡頭下的安娜德哈瑪斯則是這樣看待自己的演出：「我的工作不是模仿她…」比起模仿，她解釋自己更在意夢露的感受。老實說，扮演一個歷史上真有其人的角色怎能要外界不做對照？更何況編導又是如此刻意以真實場景來設定電影情節，儘管她的用意是希望觀眾不要把重點放在她「像不像」夢露，只是她若不模仿那麼這個「角色」又會是誰？坦承自己已然用心嘗試卻遠遠還不能夠，可能才是一個後輩演員對於傳奇人物能做到的溫柔致敬。

至於分級，她也同樣不平：「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我可以告訴你一些節目或電影，它們比《金髮夢露》更露骨，色情內容更多。」而當媒體提到串流平台上架後也將使片中的裸露畫面被截圖、「合法」散佈，她表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感覺很噁心，可是也無法控制」；因著網路，使她的遭遇可能比當年夢露裸照事件更為艱難，只是當她選擇將自己暴露在這個「無法控制」的處境之前，她完全擁有去思考自己能夠控制什麼的主權。而安娜德哈瑪斯這位某程度上與夢露擁有同樣處境的演員─話題總是聚焦她的顏質、身材、私生活而非她的演技時，她如何經營自己和事業也凸顯她與夢露最主要的不同，那便在於「演員的自覺」─是否坦然於自己的形象與接演的角色、能否既享受成為焦點的光環同時投入這個扭曲產業的改變之中。

而這些都是本片沒有呈現的夢露。身為一個成熟的演員，她並不在意是否裸露或有多少裸露，而是面對自身的複雜，她將所有的缺陷攤在世人面前，真誠尋求愛與被愛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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