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繡作為語言(拜訪孫業琪老師)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刺繡作為語言

分析刺繡時,如果停留在單一物件或單一技法,這會討論不出結果。你可以參考胡嘉瑜針對大武壟的圖路可以拿來看,你要去看的部分是穿著的部分,我當時有提出:楠梓仙溪移動系統,大武壟從玉井往內走,再從荖濃溪上去到鄒族,雖然有一樣的圖紋,但在穿著上,有些使用在裙片上、有些使用在纏頭巾上。像西拉雅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他們只要看到圖紋,所有的地方、部位都在用,但事實上,你去參考排灣族的狀況,因為他們的階級制度,即便是頭目家可以用的花紋,老大、老二、老三用的位置都不一樣。所以,你光是拿許多繡片來比對,是不完整的過程,因為你不清楚他原本在繡片上的位置。
在繡片上,我們應該要觀察主要紋路、裝飾紋路、輔助紋路,為什麼要提出輔助的紋路?它的一條、兩條、三條的排列順序,就會如排灣族講的,頭目家的不同排序才能夠使用。但我們現在如果只在博物館考古,這些是無法被辨認的。除非如同排灣族有世襲的工藝師,才能夠得知狀況。但如我們大武壟或馬卡道,只有大量的繡片,你就需要去做比對:例如匏仔寮跟小林村的,他們其實就明顯有差異,但在做復振的時候常常只是簡單地拿來用,沒有去考慮他的差異。
其實如果你要理解刺繡,要先了解:「刺繡」是直接語言,他不是抽象語言、間接語言,舉例來說,我講「加蚋埔」是直接語言,但當我寫下「加蚋埔」三個文字,那麼就是抽象語言,因為他被符號化了、被轉譯了一次。可是色彩跟圖紋是你眼睛看到你就已經知道他的排列順序,就像有些人看待大自然中的植物,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樹,或者他辯認不出來就摘下來摸一下、聞一下,就能告訴你這是什麼,因為那是直覺性的,因為他在我們的器官受體上,一看到就能產生直接反應。而抽象語言是已經符號化的,符號化以後,除非你有去學習他的編碼邏輯,否則你看不出來。以前的服飾就是這樣,一看,就知道是我們這一族的、這是我們部落的。以往的人類學者把刺繡當作裝飾品,並沒有實際了解他的語言狀態。服裝長期以來被擺在物質文化的類別,可是沒有去理解它同時作為語言跟物質文化之間的關係。
我再舉一個例子,我們現在在看的排灣族祖靈圖騰柱,過去的人理解為裝飾品,不曉得他每一個圖案的來源,每一個部落有所差異,沒有意識到他作為直接語言的功能和作用。這就是我要強調的,這是當代在做服飾的狀態,當代的服飾變成公共化、制服化,也就是說,他原先是可以明顯作為語言溝通的載體,但現在的問題在於網路的傳播,隨便找到一個西拉雅使用的圖紋,就有人說這個圖紋代表西拉雅,這就形同你把一句完整的話語拆開來了,那麼原先可以作為族群或部落區分的功能,在現在的研究跟學習環境裡,卻被切割開了。一但被切割,再去做這些東西,變成就是大量的裝置化。

刺繡的地緣性和文化互動

所以,繡片分析要如何開始?首先,你要去理清楚他的圖紋結構,例如,當我在談楠梓仙溪移動系統的時候,你就要釐清過去的背景:當清朝要求熟番/化番,我們大武壠作為熟番四射(更早叫化番),意思是你有歸順朝廷的決定自由,要歸順朝廷的就往外走,不想歸順朝廷的就往內走,所以,不想歸順朝廷的後來就融合到沙阿魯哇跟卡那卡那富當中,甚至有些人認為沙阿魯哇就是我們大武壟人遷徙進山所形成的族群,你去看沙阿魯哇跟卡那卡那富的圖紋使用,就有許多是與我們相類似的。某些祭祀上也有關聯。也許有人走得更遠,到了你們屏東馬卡道的區域、甚至走到台東加走灣、花蓮大莊,所以東部的族群才會眾說紛紜,有人自稱為馬卡道、也有人自稱為大武壟;另外也有人是從老濃區域橫切進東部的。因此,知本系的卑南族、以及斯卡羅人,也都與我們西部平埔族群遷徙過程有關聯,進而在文化、祭祀上產生互動。
我之所以要談論楠梓仙溪移動系統,便是你要去思考,這些遷移會不會影響到圖紋。例如,當我們大武壟族進到楠梓仙溪,我們還要跟鄒族角逐,過去文獻記載我們供給鄒族衣服、年糕一類的東西,所以,他的衣服圖紋與我們也會有關聯,但為了區別,第一,我注意到他們的針腳都是偶數針數、我們的都是奇數針數;第二,比對鄒族每個不同氏族的衣服,跨到南投區域的、與楠梓仙溪移動上來的,兩邊的圖紋就不同。圖紋指的包括圖紋結構與配色。
所以首先,你先將你要研究的物件依據類型區分,例如劍帶、檳榔袋、纏頭巾、肚兜,去比對他的外型,跟周遭的環境中的型態有沒有差異?差異來自於哪裡?例如加蚋埔跟赤山的差異在哪裡?加蚋埔跟赤山周遭有哪些社群、人群?你就要取找博物館中附近人群的藏品,例如,加蚋埔旁邊的魯凱族青葉部落,是從霧台下來的,他的遷移年代是什麼時候?再如賽嘉,從德文下來的,你以為他們全都是排灣,但你去問他們上一輩的,他們當中有許多魯凱人。再來安坡,安坡本身的頭目家族有問題,所以他們是從其他部落迎接新的頭目過來擔任。講到這裡可能有點過於細節,但這些東西確實會影響到加蚋埔的物質文化、圖紋呈現,這其實是釐清系統所屬的過程。釐清這個過程,除了透過日本時期的民族誌材料,你也要注意部落跟部落之間的嫁娶和結盟,你看加蚋埔的東西很明顯的就跟旗山的圖紋有關聯。
你在博物館找的時候,不只要觀察已經成形的物件,也要觀察刺繡樣片,過去繡片是繡莊製作出來供人購買跟學習用的,依我的觀察,布袋月津港的繡莊很多,是一個系統,新港社系的西拉雅大概是以那邊的圖紋為主,另外則是以美濃的客家人為主,以及六堆的客家人,過去大家都以為從六堆區域蒐集到的紋飾都是客家人的紋飾,但我看過以後,發現很多其實是從平埔族群影響而來,因為早期在水門、內埔、三地這一帶,客家人與原住民有大量的貿易,他們的地緣關係,你必須去注意和區分。
你觀察八角花,要去看,他是幾針的八角花?他的比例如何?你只講八角花並不夠,他還有走針的方向性的問題,因此,這些樣片是能夠得到解答的。所以我多年來在蒐集的其實是樣片,觀察的是樣片的背面,例如一樣是魚骨繡,我在卑南族就發現三種不同繡法的,但平常大家看到魚骨繡,就會直接拿西洋的鱔魚骨來解析,這樣就會有分析上的差異。因為刺繡是語言,更是一種哲學思考的表現,每個人、每個族群都有慣用的思考邏輯。所以我們在閱讀這個語言時,要去看他是如何說話的?他說話的邏輯為何?也就是他的文法是什麼?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語言表現?就是我剛才說的,週遭的環境、以及必須去探究這套語言的單字是怎麼來的,他為什麼會這樣去拼排單字?用這個方向去談,就能跳脫很多現在的限制跟問題。
就如同現在原住民學習母語時運用的是羅馬拼音,我們必須先看運用羅馬拼音時這個語言內的基本單字有哪些,然後再去看他有沒有加前綴、有沒有加後綴,這樣你才能告訴大家,他的差異在哪裡。

刺繡技術和物質性的觀察

馬卡道跟大武壟最大的差別,在於馬卡道使用「紅」,黑色為底。我們是紫色或黑色、西拉雅是白色跟黑色。大武壟的繡片,每個繡片都有三個顏色以上,以紅色調往藍色調走,會出現紫色,紅色調往黃色調走,會出現橘色,所以大武壟會使用紅色調的不同色調來刺繡。這就是我說的邏輯,中間色、以及中間色會往哪邊偏,用色相表去看顏色使用的夾角,會看出每個族群的邏輯。
用色的部分,如果你有色表卡,用平面設計的就可以,不需要用到紡織設計專用,那個分色更離譜、你分不出來,他並不準確是因為每一家廠商的線並不相同。我們要抓的是「色域」,因為你有可能是用植物染成色、也有可能去買線、也有可能跟人交換而來,他就是一個級距,有可能是紅偏黃、或紅偏藍,他是一個色系,而不必做到精確的顏色。
你不能只把刺繡當作物質文化,而需要當成是哲學思考來看待。除了要考慮地理位置與周遭族群分佈,你也要考慮年代的問題。以南部三族群常見的稚雞圖紋來說,你就可以去觀察:雉雞的排列、是否面對面,雉雞尾巴的處理。此外,亞字紋作為雉雞臉的變形,呈現的方式差異也是觀察重點。觀察圖紋的時候,也需要區分飾編與主紋,多練習幾次,自己先嘗試歸納出邏輯,你可以再來找我討論。
一字繡是整個泛西拉雅系統都有的。所以最重要的是先看顏色,再來則是比對布紋:用尺放在底布上,看一公分內有多少條色紗。看一公分內有多少條色紗之後,便要觀察特定的繡紋佔幾格、一個完整圖案的大小為何。布底會影響到整個結構。現在很多人在做都直接拿十字繡專用的格子布在繡,那樣其實都失真了。他這樣做出來的物件大小跟當地的生活便脫節了。再來則是織品狀態,是喜歡用斜紋布還是平紋布?繡線是有捻度的還是無捻度的?這可以看出用線的習慣,產生的繡品的平貼程度不同。這些就是最基本要盤點的。盤點後再做列表,就可以比對出一些細節。我進行分析的時候,我都只用方格紙,當然你也可以去學習國外的軟體,但我在分析時我只需要用到紙筆。
骨骼如同語言中的字母,所以我們要找到刺繡圖紋的骨骼,也就是圖紋的最基本架構。這是需要透過經驗去拆解的。這才是刺繡的人在當下真正的考慮。例如八角花,我覺得對不同族群來說,可能是不同族群的神聖植物。例如那個放射狀的圓型圖紋,有可能是莿桐、或雞角刺、或圓仔花,也可以再從顏色去推斷。
觀察周遭族群分佈、地理關係,一方面是去拆解特定地方如何與其他地方有關聯,另外一方面也是幫助你找到特定地方的獨特性,你若是沒有辦法判斷出你的獨特之處,找回圖紋有什麼用?沒有文化脈絡,對平埔正名就很難有幫助。把遷移、信仰、哲學觀念透過刺繡來釐清。
我一直強調這不是十字繡,不是荷蘭時期留下來的十字繡,他是數紗繡種,做的十字挑花、一字挑花,我之前都說類十字繡。所謂的「一針」,西洋是先把同方向的/繡一整排,然後再回來繡另外一個方向,我們則是以完成一個X字為一個走針的邏輯。這是思維方式的不同。一個針路就是一個思路。正面的骨骼要先看懂,再來從背面看走針。例如,我們西拉雅系統中的旋轉針很多,其他族群不會坐旋轉針,就是從中心往外旋轉構成圖案。我們也有跳格針(一針跟一針之間相隔空很遠),也有走對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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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台灣南隅的人類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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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在跟同學們討論關於繡片背後的針路是否要追求工整時,我說,如果是創作,我習慣看著正面的圖樣邊繡邊構思圖樣,因為有時繡圖轉化到布面上時,還是會有臨時想要換色或換圖紋位置的想法,所以常常顧不到背面的簡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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