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
忽然一陣強風吹進室內
吹落一個原本會說話的機器娃娃
當壞掉的娃娃碰撞到地面
竟然重新開始說話
於是男人抬起頭
擦乾眼淚看著
聽它不斷唸
媽媽……
媽媽……
壞了?
壞了……
他的心壞了……
這是個位於濃密森林深處的聚落,沒有水泥建造的房子,只有許多迷彩粗布搭起的帳棚,與周圍環繞保護的軍事沙包。
這是個秘密軍營,也是個秘密社區,許多因為戰亂而失去家園的人,或是失去家庭,都無言團聚在這裡,尋求世間最後平靜與依靠。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更有得不到妥善醫療照顧而徘迴在天國門前,或煉獄前的無助傷者與病人。
不是論是誰,他們在此,只能緬懷過往一切,熟悉的街景,親人的笑容,餐桌的談笑,愛人的懷抱,床舖的溫暖,再追不回的所有一切……
這是世間最大的悲哀。
因此,他們是那麼絕望無言……
敵對異教徒的壓迫那麼凶殘無情,奪走他們的一切,奪走他們的未來,他們甚至什麼都沒做,只因他們出生在這塊土地,只因生活在這塊土地,所以這就是他們必得的,所以他的祖國政客不敢插手主持公義,所以他們心中充滿仇恨,所以他們靈魂已墜入絕望深淵……
男人只能無言握緊手中槍械,女人協助建構更堅固的防禦工事,小孩更是沒有天真玩耍的機會,必須為了採集糧食而行走於陰暗樹海內。
幾年前,當這場內戰開始,他們只有少數幾十人;卻隨著戰事的日益激烈,異教徒的殘暴攻擊與無情驅逐,更多擁有同樣信仰的人,失去家園後便沒有選擇的舉槍加入他們,直到現在近千人之多。
在這場內戰,他們努力以一己之力與不公政府勢力對抗,他們與敵對異教徒廝殺,但他們總是看不見勝利的光芒,只有失敗與死亡的陰影一直攏罩他們。
直到某日,有個男人來到,有個男人加入他們,有個男人再度帶給他們無盡榮耀與希望,他們黯淡的未來才總算露出些許閃亮光芒。
或許不足以照亮將要前進的泥濘道路,卻已夠給他們更多勇氣與希望。
這個男人,有個名,有個過往,卻已被同胞淡忘。所有人只記如同天譴大能,他不停奪去生命,以異教暴民的血奠慰他們的苦難,沒有遲疑,沒有後悔,沒有失敗。
因此,
他的同胞稱讚他的名,尊他為聖,期待他給敵人帶來更多罪與罰。
因此,
他的敵人畏懼他的能,咒他死神,咒他靈魂永不被阿拉原諒寬恕。
是敬是咒,都沒關係,他不在乎,只因他的愛人就在面前,被許多異教男人輪流以暴,被凌辱,被奪去生命。
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他為何受苦?
他為何受難?
他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我們卻以為他受責罰,被神擊打苦待了。
哪知他為我們的過犯辛偣,為我們的罪孽壓傷。
因他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
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華使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他身上。
他被欺壓,在受苦的時候卻不開口;他像羊羔被牽到宰殺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無聲,他也是這樣不開口。
因受欺壓和審判,他被奪去,至於他同世的人,誰想他受鞭打、從活人之地被剪除,是因我百姓的罪過呢﹖
他雖然未行強暴,口中也沒有詭詐,人還使他與惡人同埋;誰知死的時候與財主同葬。
耶和華卻定意將他壓傷,使他受痛苦。
耶和華以他為贖罪祭。
他必看見後裔,並且延長年日。
耶和華所喜悅的事必在他手中亨通。
他必看見自己勞苦的功效,便心滿意足……
因此他舉起了槍……
一位因戰亂而失去父母的孤兒,一位男孩,他帶著緊張與興奮,獨自走近沉思坐著的男人,接近崇拜的英雄。
縱使這不是他第一次走向英雄面前,心情依然難以平靜……
男孩記得,當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傳說的英雄,夾道歡迎他與他的隊伍從戰場凱旋歸來的人潮是那麼洶湧。
大家敬愛他,眼中含著淚光,但男人總是那麼冷漠,臉上沒有笑容,沒有出現傳說英雄該有的驕傲與狂氣。
敏感的人開始發現他冷漠臉孔背後的情感是那麼沉重,於是更多原本激動興奮的人也慢慢有所體會他說不出口的痛苦,於是人潮逐漸散去,於是人們不願再打攪他,於是人們從激情中恢復,再度看清短暫的勝利或許輝煌,卻還是沒有改變太多他們的處境,這場戰爭將繼續下去……
縱使其他大人可以了解,男孩卻不了解,不了解他的英雄為何這麼沉默,無法了解他的英雄為什麼這麼冰冷。
好幾次,男孩試圖接近他的英雄,與他言語,但往往缺乏勇氣,或是被其他大人發現,怕他是想惡作劇而阻擋,所以男孩一直只能遠遠偷望。
他記得,當他一次夜裡遠遠看見軍帳內,他的英雄在微弱火燭中啜泣,男孩被他的眼淚震撼。
他不了解,他一直以為他的英雄是勇敢的,是不流淚的,是他們同胞的堅強依靠……
終於,鼓起勇氣的男孩與男人見面了……
某天的晚餐時刻,當營地所有人都無言用餐時,男孩捉緊機會恭敬走進他的帳棚內。
男人注意到他,但雙眼依然微微冷漠,沒有說什麼。
男孩有許多崇敬的話想說,但被英雄望著,卻又忽然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他們倆的沉默,就像是會永遠延續下去……
如此寧靜無言的夜,當男孩終於鼓起勇氣想要再度開口,忽然間,男孩的肚子傳出陣陣咕嚕聲。
男孩只覺丟臉,畢竟就站在自己的英雄面前……但他的英雄沒有取笑他,反而露出不曾望見的溫和笑容望著他。
他的英雄只是無言將手中的麥餅擘開,遞給男孩,然後說:「你拿著吃,這是我的……」
他的英雄只是無言將桌上葡萄汁舉起,遞給男孩,然後說:「你拿著喝,這是我的……」
靦腆的男孩,忍不住露出微笑,接了過去,分享英雄給予他的一切……
男孩與男人的認識,就是這麼簡單……
每回的出征,當他們凱旋歸來,他的英雄總是帶回戰勝的消息,讓男孩非常驕傲,並多少感覺父母被殺、家庭被毀的仇恨、已得到些微撫慰。
每一次,小男孩總是尊敬的跑向他,懷中緊抱由戰場撿來的槍械,一直表達願意隨他走到天涯海角的決心。
但回到自己營帳內,坐在椅上的男人對於男孩頑固的態度從沒有厭煩過,更沒有責罵男孩,只是無言望著他,然後拒絕他,拒絕讓男孩一同到戰場上。
終於在那最後一次的堅持,他從小男孩手中慢慢取走槍械,取出所有槍彈,無言放到地上,沒有言語,沒有笑容。
男孩驚覺得以為自己頑固的態度惹怒了英雄,但男人一向冷漠面對此事的面孔,卻只是露出淡淡微笑,然後再度搖頭,並緩慢開口,說出一段話。
那段話,沒有責罰,沒有稱讚,是那麼平凡,卻讓男孩永遠記得,難以遺忘,成為他的心靈血肉。
男孩正想要說些什麼回答,忽然帳棚外一陣吵雜,一個滿臉鬍子並且身形瘦弱的男人,受盡痛苦折磨後衣服沾著自己血跡被眾人推著進到帳棚內。
他跪在地上,身軀不斷發抖,開始懇求原諒。
「怎麼回事?」男人問。
「這傢伙剛剛跟我們招供,說他前幾天到市鎮採購補給品時,遇到一個像是傭兵獵人的男人。結果他為了錢,出賣了你的所有情報,也出賣了大家對他的信賴!」
領隊的壯漢將一整疊鈔票拋到地上,更激起所有人的憤怒,喊著要立即處死這個叛徒。
那個憔悴的男人依然又哭又害怕的趴在地上,痛苦悲泣,甚至不敢將頭抬起:「對不起!請原諒我!我真的非常後悔!真的!所以我才會自己招供!請原諒我……」
望著散落滿地的鈔票,望著跪地乞憐的哭泣者,男人只是平靜詢問:「你為什麼這麼做?」
憔悴的男人哭著回答:「請原諒我!我真的非常後悔!實在是我很想離開這個地方,需要一筆錢,想到其他沒戰爭的和平地方開始新生活,就像以前那樣……像以前那樣……」
他憔悴身影不停顫抖,後悔的眼淚依然不停流著,被大地吸收。
被出賣的男人沒有責怪他,反而聽完他的話,眼中流露同情光芒,經過短暫的沉默,然後靜靜點頭。
周圍人們再度憤怒喊著擊殺他,以叛者罪人的鮮血與生命換取寬恕,但被出賣的男人沒有任何激情的附和,只是雙眼所望的景象已不在此地,已穿越時光的限制,回到永追不回的過往。
「……我也想……回到以往那樣的日子……」
這句話,雖然聽來平靜,卻真的已經說出他自己的心,周圍所有人都聽的出。
被出賣的男人已經原諒他,甚至心中不曾對他有過絲毫責罵言語……所有人都看的出,他的雙眼已不自覺的望向過往永追不回的歡樂回憶中。
他們不知道他茫然的雙眼,望著什麼樣的過去?但他們知道,那一定是甜蜜的回憶,跟這裡所有人一樣,也是帶來今日痛苦的一切……
也因為這句話,其它憤慨的男人心中憤怒也因此獲得平息,不再有人喊著要擊殺罪者。因為他們可以了解,自己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自己失去了什麼樣的過往,所以他們開始可以了解他為什麼出賣大家,所以他們開始可以了解……
夜深了,原本憤怒的人群逐漸散去休息,等待明日一早再行商議應對之策,但已被寬厚原諒的罪人依然一直站在帳外,偶爾後悔哭泣,偶爾跪地再度乞求原諒。
男人原諒他,甚至沒有開口責罵過他,因此他所不停乞求的,或許是自己良心的寬恕,也是最難以得到的。
正因人們有良心,所以人們才會痛苦,所以他才會這麼痛苦……
隔天一早,太陽才剛爬上山頭照耀這片翠綠叢林,帳棚的布門被從內部掀開,一直乞憐門外的痛苦男人早已消逝無蹤。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暫時沒有人在乎,因為他們更關心另一位被他出賣的男人……
看守基地大門的士兵見到男人的出現,揹扛著裝有〝鐮刀〞巴瑞特M82A5的布箱,便關心的詢問他要去哪?
「……我必須走了……」
知道昨晚所有事的士兵,很快發現他要離開了,他要前往獨自面對,於是士兵趕緊留住他,並對營地內高聲呼喚。
已醒的,趕緊呼喚尚未完全清醒的。尚未完全清醒的,趕緊喚醒依然沉睡的。很快,所有人再度包圍住男人,勸他不要離開,或是至少選出幾位能征善戰的戰士陪他一同離去。
但,他依然只是平靜說著:「我必須走了……」
大家都聽的出來,男人心意已決,只願自己孤獨的離開這裡,不然尋找他的傭兵獵人必會找到這裡,甚至可能將這隱密基地的位置透露給政府或敵教徒,到時生活在此的所有人都有危險。
其他戰士想開口,小男孩也想開口,都想陪他一起趕赴這場仗,但男人只是伸出手,搭在小男孩頭上,再度露出平時難見的微笑:「記住我說的,這不是你該參加的……」
於是,男孩不開口,戰士也理解了他,更沒有人開口想追隨……
男人終於孤獨走了,離開這密林深處的秘密基地,祖國最後的伊甸園,將裝有漆黑鐮刀的大布箱揹在身後,前往赴他的約。
所有人都來目送他,給予他無盡祝福,深信上帝會讓他回來,繼續懲罰不義之人。
至於黎明前便消失於帳門前,出賣他的消瘦男人,早已帶著滿懷鈔票來到樹林中,淚流滿面,後悔羞愧的吊死在那……
當人們發現他的屍體,沒人再羞辱責罵他,只給予無盡嘆息,深信他已進到平靜世界,以往般的甜蜜平靜生活,不再有戰爭環繞,並在數年後,以這筆錢為他買了一塊地,希望他在這裡可以真正擁有平靜的家園……
當小男孩親眼見著這一切發生,對於人心的深刻體會,開始有點了解,開始有點懂,
開始懂得為什麼昨晚他的英雄將他的槍放到地上,
開始懂得為什麼他的英雄不願讓他追隨,
開始懂得為什麼他的英雄會對他說那句話,
開始懂得為什麼他的英雄總是那麼孤獨,
開始懂得為什麼他的英雄總是那麼悲哀無言……
他終於有點懂……
※——※ ※——※ ※——※ ※——※ ※——※
轟然一聲,雨滴尚未落至地面,陰暗的天就已預示它的到來。
必來的,必臨至,必降福人間。
必逝的,必離去,必歸於大地。
這原是數萬人的美麗家園,數千家庭,被無數家庭溫暖色彩點綴。
如今,只剩陰暗死灰願意彩繪這裡……
這是場不知從何開始的戰爭,更不知是否會有結束的那天。
沒有對錯,沒有開端的起源,只有無盡深怨……
宗教內戰的傷慟,如同狂風席捲這平靜小鎮。
真主阿拉的信徒以熱風摧毀一切,對天主基督與使徒發動他們的聖戰。
這不是真主阿拉或神子基督開口要求子民的戰爭,卻依然在地面留下如同沙漠般的廢墟。
無數的心碎裂,無數家庭再也擁不回昔日親顏,無數仇恨也因此誕生……
或許這塊大地就是因此才需要雨水滋潤,希望洗淨人心無盡傷悲。
或許蒼天沒有感覺,但它一定有顆悲哀的心,所以才降下雨水。
滴答落至地面,或許是時間永恆腳步,或許是悲傷靈魂的沉澱。
畢竟,
必來的,必臨至,必降福人間。
必逝的,必離去,必歸於大地……
這孤寂死鎮,卻有一間房間依然亮著微弱燭光。
它的光芒映射在牆上基督殉死十字架,彷若渴求更多光輝。
許多絨毛娃娃整齊排放堆疊環繞室內,閃動燭光照耀著,但擁有它們的主人卻已不在這個世界,只有被它們環繞的女主人照片陪伴。
照片中的美麗少女已回到天堂,在曾經的苦痛與折磨後……
少女真的已進到神之國度嗎,永遠美麗年輕又歡樂?
被娃娃環繞的男人不知道。
但他看著照片中美麗又熟悉的笑容,他相信,所以他無言從胸中取出新買的娃娃,乾淨美麗的女娃娃。
「對不起……妳生日那天我沒辦法回來。但我現在給妳買了一個新娃娃,妳從以前就最喜歡收集娃娃,妳一定會喜歡這個可愛的娃娃……對吧……對吧?」
男人對照片露出期待的微笑,但回應的,依然是照片中少女冰冷僵硬的笑容。
被雨滴環繞的沉默中,蒼天再度發出悲哀怒吼,擊出響雷。
他哭了,從少女離開後,眼前浮現的少女身影從不曾真正笑過。
甚至不論他做什麼,不論他將多少該面對審判的異教罪人送到天主面前,少女嘴角永遠只帶著悲哀與寂蓼。
他哭了,像個受傷的小孩,只有孤獨與回憶陪伴。
不論再經過多久,不論再為她做多少事,少女永遠都不會回到這個溫暖家園。
所以他哭了……
忽然一陣強風吹進室內
吹落一個原本會說話的機器娃娃
當壞掉的娃娃碰撞到地面
竟然重新開始說話
於是男人抬起頭
擦乾眼淚看著
聽它不斷唸
媽媽……
媽媽……
壞了?
壞了……
他的心壞了……
遠古,有位先民信仰的神,據說祂曾展現無上神力,領導祂那被奴役的民跨越大海,越過沙漠,來到流滿奶與蜜之地。
他們在該地建立一座城,乞願以此為永恆家園。
但是,強大異教國家的大軍入侵成功,而讓祂的名在民前蒙上一層陰影。
漸漸,居民離棄祂,拋棄此城,對他們來說世上唯一的故鄉。
卻始終有一位男人留在此城附近,不願離去。
傳說,他是那悲傷的人,
他是那受苦的人,
他是那受罪的人,
也是為族人與世人帶來希望的人……
他是耶穌基督,神之子……
但他不是,
他只是凡人,
將靈魂賣給無邊煉獄的人間死神,
鐮刀死神……
他依然聞的到,從廚房飄散出的香味。
他依然聽的到,她的呼喚,她的笑聲。
她已死……
他卻依然能感覺,那天所有痛苦的重現……
他發出悽厲哀嚎,抗議世間的不公,詛咒祖國腐敗政府的無能,懊悔自己當天的無能……
他沒有現在,他只有不堪回首再望的痛苦過去。
他沒有歡樂,只想讓審判繼續。
他沒有明日,溫暖太陽不再升起。
他需要鮮血,澆熄心中永不闇滅的復仇怒火。
他索求靈魂,祭奠已死少女永遠的美麗。
他要求更多更多,但他的神永不回應,
只因他不再是凡人,
而是將靈魂賣給惡魔的人間死神,
鐮刀死神……
他一直追尋天堂之門,卻只見煉獄入口。
當悲哀的雨滴不再落下,或許它已沒有眼淚可以再流。
當思念的風不再吹拂,或許傾訴追憶再也尋不回。
男人沒有名字,不需要名字,已經捨棄名字。
他緩緩抬頭,擦乾眼淚,伸手緊握平放腳旁的鐮刀。
「妳永遠都會陪在我身邊,對吧?……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