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寂夜被硬拽著前進,宛如被送往刑場的罪犯。薩提拉壓根不在乎他跟不跟得上,像是拖著將要處死的傷病牲畜那樣自顧自地向前走。鮮血滴落在長廊的地毯上,瞬間被吸收,變成一個又個大小不一的暗色斑點。
就這樣踏著不穩的步伐往前,不知走了多長的距離,薩提拉的腳步忽然停止,莫寂夜一個踉蹌,差點兜頭撞上去。他有些僵硬地抬起頭,因疲憊失焦的目光落在面前古怪的黑色大門。
不知是否受了耀日文化影響,漆黑到帶著壓迫感的石門上畫著面貌猙獰的惡鬼,讓他想起某些廟宇門版上的畫像,差別在於圖案的用色和筆法皆透著濃濃的異國風格,而且毫不在意會不會引起觀看之人的不適。
「嗯……」
莫寂夜被薩提拉的聲音驚得回過神來,發現對方正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自己。玩味而冷酷的目光令他背脊猛地竄過一陣刺痛的寒意,還來不及深思,就聽見男人喃喃自語般說了一句「那就這樣吧。」,接著一腳踹向他的膝蓋。
莫寂夜下意識想避開這猝不及防的一腳,然而傷痕累累的身軀不如平日靈活,他又一次被擊倒在地。
「這樣好多了。」薩提拉露出滿意的微笑,拙劣地模仿自認辦成大事的孩子,裝模作樣的點了點頭,然後推開大門,拖著莫寂夜走了進去。
寬廣的房間同樣鋪著厚重的地毯,複雜的花紋看得人眼花繚亂,金黃、暗藍、朱紅的色彩彷彿花卉又似藤蔓,點綴著些許落日般的橙色和綠松石一樣的圓點。美則美矣,對於不習慣這種設計的莫寂夜而言,光是被拖行時的一瞥都弄得他頭暈目眩——雖說也可能與失血有關。
沙洛法手拿木製的權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中,有著三個頭的花崗岩怪物雕像張牙舞爪的佇立在老人身後,正中央的人臉詭異的咧嘴笑著;左側的鳥頭張開了喙,似乎下一秒就能聽見牠所發出的淒厲鳴叫;右邊的羊首人面露出尖銳細齒,以邪氣的目光威嚇般地瞪向前方。它——或說它們的手向兩邊舉起、手心朝上,腕上掛著一串又一串金銀打造的飾品,華麗而奢靡。
薩提拉在距離老人三公尺遠的位置停了下來,將莫寂夜往前一扔。
莫寂夜已經不想去數自己在這段時間內被摔在地上多少次了,事實上,他幾乎沒有餘力去注意疼痛以外的任何事物。
「怎麼這麼慢?」沙洛法注視著倒在地上的少年,沉悶沙啞的聲音在廣闊的空間中迴盪,像是刀子劃過粗糙的石頭,令人寒毛直豎,「通常是摩達才會拖這麼久。」
薩提拉蠻不在乎地聳聳肩,朝守在沙洛法右前方那位帶著鼻環的壯漢瞥了一眼,「我花的時間可不如他長,就別計較這麼多了。反正人都送來了不是嗎?」
「薩提拉。」沙洛法緩緩地轉過頭,動作並不遲鈍僵硬,卻無端讓人想到小型舞台上的木偶,甲蟲般的暗色眼珠冰冷地望向紫袍男人。
簡單的幾個音節像被突然用力按壓的琴鍵發出的巨響那樣,讓態度散漫的男人心頭一驚。接觸到老人帶著警告意味的視線,薩提拉僵硬地笑了笑,收起輕挑的姿態,不敢再放肆。
兩人使用他們原本的語言對話,以致於莫寂夜完全不明白他們的交談內容,他艱難地撐起身體,很幸運的沒有再被誰壓制在地。
「你和穆妮哈的計謀讓我們得到一個有價值的奴隸。」並未理會莫寂夜的動作,沙洛法開始新的話題,「我們因為敵人無法得到的種種,都可以從他身上討回。」
「那他得夠頑強才行,不然沒幾個月就崩潰,我們又要無聊了不是嗎?」薩提拉冷笑著踢了踢莫寂夜的腰側,看著少年繃緊身軀,不自覺將腳下的地毯抓得皺起,被刻意碰觸的傷口再度泌出血絲。
「所以你們要克制點,別把他弄壞。」沙洛法毫無感情地說出殘酷的話語,「尤其是你,摩達。我不在乎你對綁來的其他人幹什麼,但『他』的兒子能為我們的主人帶來娛樂,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弄殘或逼瘋他。」沉重的權杖指向中年男子,老人語氣嚴厲的強調。
被稱為摩達的黝黑壯漢微微頷首,深棕色的眼睛不著痕跡地掃了不明所以的莫寂夜一眼。
「閒聊該結束了吧?趕快把要辦的事情處理好,我睏了。」薩提拉興致缺缺的打了個哈欠,懶懶地抓了抓頭髮,「我在他身上浪費的時間那麼多,結果他根本還沒覺醒,搞了半天什麼收穫都沒有。」
「混血種若是沒有同族的非人相助,自然不易覺醒。」沙洛法走到莫寂夜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宛如審視瀕死動物的禿鷹,「但在我們手裡,他沒有權利表現平庸。」
清冷的月光斜斜地從窗戶照進房間,一明一暗,在少年與老人之間做出明顯的分隔。莫寂夜警戒地看著全身上下寫著「絕非善類」的老人,墨玉般的深邃眼眸倒映著對方如陰間使者的身影。他聽不懂那些人方才究竟說了些什麼,只是從他們時不時投向自己的目光判斷,內容應該和他脫不了關係。無法確定是否將迎接新一輪的折磨,偏偏他現在幾乎一點力氣都沒有……
銳利卻難掩倦色的黑瞳閃過一絲悲涼的諷色,莫寂夜甚至不知道自己遭這些罪是為了什麼。本以為只是又一次去面對母親的惡毒把戲,沒想到竟落得給人捉起來凌虐的下場,是他警覺心不足還是對母親的卑劣不夠了解?
如果杜妍兒僅僅是想除掉他也就罷了,萬一她也對阿婆出手……杜家無人願意相助。
「摩達。」混濁低啞的聲音打斷莫寂夜的思緒,帶著鼻環的壯漢來到他身後,一把抓起他往沙洛法背後的巨大雕像走去。掠食者拖行獵物般的粗魯動作拉扯到傷口,稍微凝固一些的血痂撕裂開來,莫寂夜嘶了一聲,疼得直抽氣,抓住男人的手腕試圖掙開,然而摩達的力氣遠遠超過薩提拉,少年虛弱的抵抗在他眼裡幾乎可稱作打鬧。
三頭怪放在僅有五層的階梯上,被摩達拖上去後,莫寂夜才注意到雕像面前擺著一個長方形石臺,大約可以放一頭牛上去的尺寸讓他聯想到了供桌,腦中瞬間浮現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他被綁住手腳扔了上去,以趴伏的姿勢被摁在觸感粗礪的石臺上,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胸腹蹭到刻意不打磨的深灰表面,留下一抹殷紅的血跡。
「唔……!」短促的呻吟自緊抿的薄唇逸出,莫寂夜猛然拱起背脊,倉促間試圖以手肘支撐身體、避免又一次的痛楚,但是從背後壓上來的力道使他的掙扎剎那間變作無用功,他重重倒回石臺,英挺的眉因疼痛而緊緊蹙起。
「摩達,給他印上奴隸的記號,之後他就交給阿庫提處理。」
老人的說話聲在他右方響起,依舊是無法理解的異國語言,可冷酷陰森的語氣明白地告訴他:他又得承受新的暴行。
短暫的腳步聲響起,沙洛法似乎移動到了雕像面前。莫寂夜的頭被緊緊按著,完全沒辦法察看情況,只隱約聽見那人沙啞的呢喃,卑微中帶著一絲狂熱,像是在呼喚自己病態迷戀的對象。而每當沙洛法混濁紊亂的句子到了尾聲,薩提拉和摩達便會異口同聲地複誦一個類似名字的詞:「阿施尼」
「阿施尼」、「阿施尼」、「阿施尼」……這幾個音節伴隨著沉重的力道以逐漸加快的節奏刻印在腦中,宛若傾倒在紙張上的墨汁,不斷擴散它陰暗的面積。彷彿連呼吸的頻率也被這一段怪異的朗誦控制住般,莫寂夜覺得肺部像被一隻手抓住,阻礙了氧氣流通,無比難受。
就在沙洛法一長串的碎念結束後,附近忽然轟的發出響聲,似有火焰燃起,周圍瞬間明亮不少。熾熱的溫度驅散了空氣中的寒意,卻令莫寂夜心中湧現一股近乎焦躁的不安,他不記得這地方有放火盆,那火是如何生起來的?他們生火又是為了什麼?
難以忽視的疼痛讓他思緒逐漸混亂,動彈不得的狼狽姿勢則使他越發迫切地想弄清狀況,好擺脫這種等待行刑般的窒息感。心跳因為極度的緊張不斷加快,莫寂夜甚至能感覺到血液的高速衝刺,而將他逼到爆發的臨界點的,是背後突然傳來的、類似於金屬燒灼的聲響。
滋——
燙人的溫度來到他身後,這下就算不回頭也知道他們打算幹什麼了。莫寂夜憤怒地掙扎,只是就像先前每一次一樣,他的動作只有被壓制的份,唯有激烈程度和沒有哭喊求饒這兩點稍稍讓扣著他的摩達訝異了一瞬,隨後將少年摁回祭台,就像屠夫擊打將要宰殺的牲畜,漫不經心的殘暴。
「居然還能動!」薩提拉用看見奇景的誇張語氣讚嘆,特意換成耀日的語言,一字一句似是刻意要莫寂夜聽清楚般清晰,「不知道烙印結束後還能不能這麼囂張?期待你的表現啊!」
莫寂夜無暇理會薩提拉惡劣又幼稚的叫囂,既然怎麼也躲不過,那麼至少不能在這群瘋子面前失態,讓他們拿自己的痛苦取樂。他狠狠咬住手臂,繃緊神經準備迎接至今從未經歷過的駭人折磨。
咚咚、咚咚……擂鼓般的心跳聲如同倒數計時,數算著所剩不多的、暴雨襲來前的虛假平靜。
燒紅的烙鐵強硬地壓在莫寂夜後腰,劇烈的灼燙從皮膚表面深深鑽進身體,如墨的烏黑眼瞳收縮了一下,莫寂夜雙拳握得死緊、指甲幾乎要刺入掌心,全身的肌肉因無法忽視的強烈痛楚而緊繃。腦袋被疼痛攪得失去思考能力,他死命咬著自己的前臂、將差點出口的叫喊堵在喉中,直到舌尖嚐到了溫熱的血腥味,那要命的烙鐵才從他身上移開。
摩達鬆開對少年的箝制,向後退了一步,帶著不明意味的眼神打量著他隨著急促呼吸起伏、汗水密布的後背,以及鮮紅得使皮膚顯得有些慘白的嶄新烙印。
「噗哈哈哈!真的沒叫出來,難道也是遺傳自『他』?」彷彿被外型奇特的昆蟲吸引的幼童,薩提拉湊上前,略帶輕挑地挑起莫寂夜的下頷,拍了拍少年被冷汗浸溼的蒼白俊顏,「還說得出話嗎?」
莫寂夜無力地扭頭避開紫袍術士的碰觸,痛苦而渙散的目光在聽見男人的譏笑後猛然凝成一層冰霜,將壓抑的怒意凍結。要是可以,他真想推開這張在面前晃來晃去、冷嘲熱諷的臉,然而此時的他實在太過虛弱,連擺脫再度扣住他下顎並用另一隻手按壓他傷處的混蛋都做不到。
「夠了,薩提拉。」沙洛法上前用權杖撥開薩提拉的手,失去支撐的莫寂夜立刻倒了下去。老人視若無睹,命令道:「這裡沒你的事了,去叫阿庫提過來。」
倒下時的碰撞把身體最後一點力量耗盡,耳邊傳來的談話聲逐漸遠去。眼前一陣發黑,他極力想保持清醒,但已然模糊的意識僅能持續到薩提拉的抱怨竄入耳裡,隨即宛如拉緊到極致的弓弦被瞬間剪斷。莫寂夜徹底墜入黑暗,再也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
大半夜被吵醒讓阿庫提非常不悅,俊美的面龐籠維持著平日的漠然,蹙起的眉頭卻明白地展示了他對於被打擾睡眠的排斥。深邃藍眸銳氣逼人,毫不掩飾的冷意直直撞進薩提拉眼中,「什麼事?」
「沙洛法要你負責這個混血種。」薩提拉指了指地上不醒人事的少年,「你應該很有經驗,對於怎麼處理『那個』。」他用鞋尖輕點莫寂夜後腰的烙痕,意有所指道。
目光觸及那一圈紅腫的燙傷,男人眸中冷意更甚,神色卻依然平靜。
「行。」阿庫提頷首,簡短地回了一個字,並毫不客氣的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薩提拉並不是一個寬和的人,他喜歡對別人不禮貌——因為他有這個能力;但他可不會允許別人對他不尊重,除非奈何不了對方。
「這麼急著趕人做什麼,關心這個小朋友?還是說——」薩提拉斜靠在牆邊,狹長的眼中閃爍著惡意的幽光,語氣慢條斯理,像是在挑釁,「維嘉莎在你房裡?」
阿庫提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走到失去意識的莫寂夜旁邊,一把扛起幾乎遍體麟傷的少年往另一個房間走去。
他已經過了被如此低劣的手段影響的年紀。在這個群體中,暴露情感比展現情緒危險得多,他不會傻到做出任何能給薩提拉可趁之機的回應。更何況這些年來的經歷給了他足夠的淬煉,喜怒不形於色已是基本。
薩提拉臉色微微一沉,他不喜歡被無視,尤其是被他認定不如自己的人。然而現在的阿庫提和剛被俘擄的莫寂夜不同,並非他有權隨意處置的對象,若與小時候一樣刻意滋事,對他未必有利。
懶得管拋在腦後的紫袍術士是否又被自己激怒,阿庫提帶著莫寂夜進入放置藥品的多餘空房,開始處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少年眉心緊蹙,偶爾因為擦拭身體時的碰觸而輕抽一口氣,卻不像之前那樣警覺地做出像跳起來推開他之類的動作,顯然深陷在疲憊之中,連疼痛都無法激起防衛反應。阿庫提並不覺得奇怪,莫寂夜應該是首次接觸如此險惡的環境,還未養成除非垂死否則隨時保持戒備的習慣,何況他才剛被折磨過不久,還未完全覺醒的暗精靈魔力在累積到能攻擊之前就會被沙洛法以特殊手法鎮壓並吸收,使他更加疲倦乏力。
撇了撇唇,男人為自己對那些手法的熟悉度感到既諷刺又好笑。
清理掉血汙之後,宛如白玉雕琢的修長身軀上,一道道交錯的鞭痕更加清晰地展現在眼前。阿庫提面不改色地繼續上藥、包紮,過了一小會兒才終於完工。
收拾好傷藥、繃帶等物品,阿庫提雙手抱胸,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靜靜打量昏睡中的混血種少年。微風掀動窗簾,送來幾縷月光,深邃濃郁、如同皇家藍藍寶石的眼瞳在銀白光暉映照下難得地顯出一絲清透,不若平時拒人於千里之外,彷彿隔著一層布幕的沉悶暗色。
少年長得像未曾謀面的父親——那個把他們逼得四處逃散,只能躲在耀日的深山一角生活的暗精靈。阿庫提對此沒有意見,遠離瑪提耶的總部於他而言並無壞處。可是對其他在團體中呼風喚雨慣了的同僚來說,遠離熟悉的故土、原先設立的目標落空,為了避免引起注意而不能大肆捉捕奴僕的餘生簡直像餿掉的飯菜般令人難以下嚥,偏偏除了吞下這份屈辱,他們也沒能耐闖出別的出路。
他接下來的道路會比當初的自己艱辛許多,阿庫提確信。
扣扣!
指結輕敲木門的聲音打斷了男子的沉思,阿庫提回過頭,有著荷葉邊的白色裙襬率先映入眼簾,接著是垂落至纖細腰際的金黃波浪。穿著單薄睡衣的女子站在門邊,面上掛著輕淺的笑容,碧綠雙眸淡淡地朝他的方向望來。
是維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