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長廊的盡頭,我等著妳朝我走來,而妳從不令我失望。
電動躺椅真是一件好家具,雖然占的面積很大,但坐得真舒服。遙控器一按,就能躺平,再將小毯子一蓋,便能舒服入睡。起身也不費力,按下另一個按鍵,就能把屁股推高,靈活站起。這是妳不能缺少的實用好物,一天能窩在上面超過六小時,是妳專屬的后座。
離家不遠的巷口有一間精緻的法式麵包店,店名叫做Deux Amis,意思是兩位朋友,我習慣買大型的圓麵包,回家切成厚片配上熱湯,與妳一起午餐。我們的對話,非常簡單,才剛說完樓上的太太上週生了個男孩,隔不多久,妳又再次問我 "樓上太太生了沒啊? 男孩或是女孩?" 即便如此,我還是會回答一樣的答案,"是健康的男孩喔! 昨晚還哭得很大聲呢!"妳也會報以靦腆的笑容,說聲"恭喜她! "這就是我們午餐的對話,一次又一次重複著簡單的內容。
因為疫情的關係,我們開始學著用zoom meeting,看著電腦螢幕上的頭像,人都變成平面的,聲音是熟悉的,螢幕摸起來是冰冷的,我們開心的在網路上幫艾麗過生日,唱著不同步的生日快樂歌,吹著虛擬的蠟燭,一切都很新鮮。23歲的艾麗讀研究所了,半年才回家一次,我必須常常提醒妳,艾麗長高了,頭髮挑染成紫紅色,圓圓的眼睛配上無框的圓鏡片,她的造型不知是屬於復古還是前衛,但她有和妳一樣溫柔的笑容,我總能從她的笑容裡找到屬於我們的回憶。
妳老是問我,艾麗今天怎麼還沒回家,我只好重複地告訴妳,她在研究所,學業很忙,書單好長,老是抱怨教授沒有良心,每週有好多報告。我說今年聖誕節,應該把妳的心跳測量器送給她的教授當禮物,測一測她的教授是不是真的沒良心。
對了,妳還記得那個瘦小的南洋女孩嗎? 前兩週,她來拜訪時帶來了一袋比利時鬆餅waffle,她一直叮嚀我,這鬆餅微波加熱就能吃,很方便,又香又酥,就是稍微偏甜,叫我不能給妳吃太多。她離開的時候把自己的粉紅色側間背包遺留在桌腳邊,人都走了半天才想到,晚上又跑回來拿,我看這位冒失的女孩除了手機不離手,什麼都能忘記,希望她下次能把腦子帶上。
想一想跟這個南洋女孩也相識十多年了,妳曾經跟她說過的一首短詩:
There was a little girl, Who had a little curl,
Right in the middle of her forehead.
When she was good, She was very good indeed,
But when she was bad she was horrid
妳在她的額頭上畫了一個彎月的形狀,她笑了起來,海派爽朗的笑聲感染了妳,妳們一起笑了,她是一個極好又有點壞的女孩。
那天妳說要從躺椅上站起來,一貫的按下按鍵,椅背將妳的身體往前推,但妳卻從躺椅上溜了下去,順勢坐在地上。妳坐在地上依然優雅,妳搖一搖頭自嘲似的說著 '我好像站不起來了'。我拿了一條毯子給妳,笑著說,'沒關係先坐一下吧,等妳想站的時候,再站起來'。
當晚我們一起去了醫院,做了一系列的檢查,妳握了握我的手,安心的在病床上睡著了。之後我每天去看妳,妳並沒有好轉,反而在院內感染了Covid,我也被妳傳染了。妳必須接受醫院隔離,我也必須在家隔離。那幾天我咳嗽,頭痛,幸好沒有大礙,幾天後就恢復了,但妳卻從此臥床不起。在醫院住了幾個禮拜後,又轉去療養中心,我來回奔波只為了跟妳多吃一頓飯,多說幾句話。
那天我在準備午餐的時候,療養中心的護士來電問我,"若是緊急時,需要急救嗎?"我想了一下,平靜地回答"不急救"。她又問了幾個問題,我已經不記得說過什麼了,直到電話掛了,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那天午餐的麵包,嚼起來特別無味。
我仍記得那時妳當特教老師,需要在學校做一個聖誕節活動,妳邀請我去學校分享聖經裡耶穌誕生的故事,我一口答應了,帶了許多的道具去了學校,差點連馬槽都帶上,我又演又唱的把耶穌誕生的故事說了一遍。妳說學生聽得很開心,我早已不記得學生的反應,我只記得那天妳以為我說完故事就離開了,沒想到下班時,看到我站在學校對街等妳,妳的臉突然綻放成一朵紅玫瑰。妳緩緩走向我,我低下頭靠在妳耳邊輕聲說 "這才是我答應來說聖誕故事的原因。"
上週六的下午,我和樓下的新加坡太太一起打掃大樓,將大樓的走廊和大廳清理乾淨,十二月才有位置擺棵漂亮的聖誕樹,是的,聖誕將近,新的一年也要來了,不知不覺一年又過去了。在自家與療養中心來回奔波的日子,像是另一個日常,幾次我在月台上看著人潮往來,不免心中一陣感嘆,人生如逆旅,總是來來去去。新加坡太太打掃的速度十分迅速,一下就把樓梯間整理的乾乾淨淨,我只是幫忙她把東西挪開,除此之外能幫的並不多。我雙手帶著塑膠手套,防滑的功能不錯,就是不導電,突然電話鈴聲響起,我不知道怎麼接,走廊的空間讓鈴聲顯得特別大聲令人心急,一陣手忙腳亂好不容易終於接了起來,才知道妳已經氣息微弱。
我匆匆坐上車,加快腳步趕到醫院,醫生說妳在單人房休息,我聽不明白,又問了一次,他催促我趕快進去,他說妳仍有生命跡象,但很微弱。我頭也不回的奔向妳的病房,邊跑邊在走廊上大喊說 "我等一下會在病房叫著我老婆的名字,並大聲禱告!" 醫生乾脆的回答,"多大聲都可以。"
在那米白色的單人房裡,白色的枕頭與被單襯得你的臉更加白淨無瑕。妳在我眼中仍是天使般那樣的美麗脫俗,我握著妳的手,想大聲地禱告,頭腦卻想到妳邀請我去說耶穌降生的故事,於是我脫口大喊了耶穌,耶穌,耶穌,其餘的再也說不出口,在藥石無用的時候,還能有什麼依靠呢? 我喊著妳的名字又喊著耶穌,像個壞掉的語音機器,只會重複這幾個字。我抓著妳的手接著說我愛妳,耶穌愛妳,像個傻瓜一直唸著電線桿上的標語,妳一定不覺得奇怪,反正我們的對話就是這麼簡單又重複。不知喊到第幾聲的時候,妳的心跳停了,我相信耶穌聽見了,祂靜悄悄地來,平安的把妳接走了。
隔了幾天,那位南洋的女孩又來了,她注意到妳的躺椅已經搬走了,客廳頓時多了些地方,我們一起吃了簡單的午餐,聊了一下妳喜歡的詩集,喝茶時我指著她用的茶墊,茶墊上有一幅手繪的山脈圖,我告訴她那是我們二度蜜月時買的紀念品。她看著茶墊上的山脈,問了一下這山有多高,我說三千英尺吧。她說"哦,大約一千多公尺吧"。我覺得這南洋女孩還是沒帶上腦子。
今天很多人來跟妳道別,我很安慰,他們生命中的某塊地方一定曾被妳觸動。我穿著筆挺的西裝,站在教會禮堂門口看著妳的棺木上了車,我特地選了漂亮的紅玫瑰和核桃色的棺木,搭配妳的高雅華麗。這時一陣冷風吹了過來,一張聖誕活動的單張飛到我的腳邊,我低頭看了一下,單張上的圖正是馬槽裡的聖子,聖父,聖母,與三博士。當我再次抬起頭時,我似乎能看到妳站在對街,帶著猶如紅玫瑰般的燦爛笑容,緩緩地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