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聽說,醫生斷定林珊柔罹患精神耗弱以及妄想症,三個禮拜後,她就被家人送往美國某知名精神病院了。
「淨晨。」火車上,一隻手拍了我肩膀一下,嚇的我差點沒尖叫跳起來。
「……沫瑤,」看清楚是誰,我鬆了一口氣。「我說過不要突然拍我。」
「那個女人不會再回來了,妳放心。」她安慰我,表情很是擔心。
「……我知道。」只是,那種恐懼的壓力太深了。
我到現在閉上眼睛,都害怕虛空中會突然伸出一隻握著針筒的手,朝自己逼近。
「我剛是要問妳,便當要排骨飯還是雞腿飯?」
「我不餓。」靠上椅背,看著窗外浮掠而過的風景,現在的我只想緊緊抱住那把古箏,藉以得回些許安全感。
「晚一點就要表演了,妳現在不吃,等下火車就沒時間吃了……我幫妳選,就吃雞腿飯喔。」
她沒等我表示意見就走了。
默默看著窗外發呆,我其實很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況並不適合表演,但今天是國樂團的成果發表會,陣仗非常盛大;身為古箏指導,我也不得不登台表演。
在兩個多鐘頭的車程裡努力調整心情,我甚至勉強吞下半個便當。
等到台北車站,沫瑤招了一輛計程車就直奔會場。
「方小姐來了!」幾名眼尖的記者一看到我下計程車就衝了過來,鎂光燈不斷閃爍。
「方小姐,資料顯示您並未接觸過樂器,請問古箏是誰教您的呢?」
「方小姐,有人傳聞您幾個禮拜前遭受襲擊的兇手是林珊柔小姐,請問這是真的嗎?」
「方小姐,您的前男友嚴景森先生也到場了,請問會跟他有所接觸嗎?之前遭受襲擊也跟他有關嗎?」
「方小姐……」
源源不絕的發問讓我頭暈目眩,沫瑤拉著我努力排開人海,直到進了後臺才擺脫記者的糾纏。
還沒來的及喘口氣,看見我的工作人員又紛紛圍上來。
「方小姐,您身體不舒服嗎?」「臉色很蒼白。」「要不要休息一下?」「是頭痛嗎?」「誰拿一下綠油精或阿斯匹靈!」……我感覺空氣更稀薄了。
「我沒事!」喘息著往後退開幾步,思緒紊亂,我只想好好靜一靜。「……我的古箏呢?」
「剛請人從車上搬下來,已經先放到第二休息室了。」
「你們都先去忙,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除非時間到了,不然誰都不要打擾我。」
問清第二休息室的位置,我獨自走進去,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將門反鎖,我背抵著門版,感覺自己好累好累……跟在另一個時空不一樣,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沫瑤是個很好的朋友,但她太過直觀也太過天真了,所以看不出我究竟為什麼難過。
對於試圖想傷害我的林珊柔,我只覺得她可憐,同時,也對她懷抱相同程度的愧疚。某方面來說,是我一手造就了她的瘋狂……然後我想起柔兒,想起了雪融。
其實一直都不想傷害人的,但我的自保,卻不得不犧牲好多人。
發現自己在呆愣中落了淚,我眨眨眼睛,深深呼吸深呼吸……莫名其妙的一記箏鳴傳來,那聲音是這麼震耳微弱,我以為自己在瞬間又回到那個安靜夜晚,在那裡,祈月病在床榻上,月歌迎著月光撥弦吟唱,那首溫暖的曲子,在夜裡低語一樣,讓人安心。
我向裡面走,看見桌上放了一個大盒子;打開她,我像是看見老朋友一樣,痛哭出聲。
那是我的……我的古箏,淡紫琴身上纏繞著綠藤,夜般的黑弦,灑血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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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工作人員敲門通知我再二十分鐘就要上臺的時候,我的情緒已經完全穩定下來了。
擦乾眼淚,我對著鏡子補了一個淡妝,然後開門,請工作人員替我將古箏搬上臺。
「淨晨,妳還好嗎?」沫瑤雖然看見我的笑,卻不大放心。
「我很好。」
哭出所有積累的壓力,我的心境也逐漸明朗……都說,惡夢有什麼好怕?終究會醒的。
所有座位都滿了,在一片寂靜中,我站上舞台,深深鞠了一個躬,然後入座,十指撫上琴弦。
挑了一首氣勢磅礡的曲子,我不斷變換指法,在可說是複雜的旋律裡把過往的一切又重新想了一遍。高高低低,心裡掠過許多人的臉,想哭也想笑,更多的,則是懷念還有感謝。記憶中有很多美麗而且醜陋的畫面,我把那些情感放進靈魂裡,成為我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
一曲終了,再張開眼睛的時候,我又看到那熟悉的模糊的光暈;眼眶是濕的,但我在笑,釋懷了一切的笑。
鞠躬,我在如雷的掌聲中下臺,激動的沫瑤給了我一個熱烈擁抱:「妳真是太厲害了!聽的我都想哭!」
「謝謝。」回抱她,我的心情也因而變得輕鬆。「不過,妳要不要拿一下衛生紙。這樣好醜。」
「妳很煩耶!」她也笑了,一拳打過來,順手拭去臉上淚痕。
「我餓了,一起去吃飯吧。」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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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現實生活,撇開之前的心情低落不談,其實每一天的感覺都很新鮮。
路上的車水馬龍,早已熟悉的城市街景,現在看來都有不同境況。
跟沫瑤並肩走著,才要走出國家音樂廳卻碰見正好也跟著出來的外國總經理。
我記起他的名字:霍金斯。
「Sir.。」知道他會說中文,我還是依照禮節用他習慣的語言,點頭致意。
但他停下腳步看著我,墨綠的眼瞳流轉著熟悉的什麼。
他說:「憑箏。」
我愣住了。
我看著他,沫瑤看著我,一瞬間的窒息和沉默。
「拉……拉德夫?」
幾乎是上輩子的記憶,我沒忘記他的以禮相待,沒忘記他的細心體貼,從來也沒忘記他。
沫瑤聽過我說的故事,所以她也楞住了。
在場的似乎只有霍金斯心神俱在,他伸出手,碰觸我的臉頰。
「我承諾過,我要保護妳。還記得嗎?」四目相對,那裡頭有我再熟悉不過的情感。「妳的琴聲還是一樣,妳還是一直在等一個能保護妳的人嗎?」
眼淚愣愣地又落了下來,但我笑了。
「我不用等了,我找到了。」
(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