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與我

六年級到八年級前段班的同學，應該或多或少看過或聽過那種封面是夢幻風俊男美女圖的言情小說吧？原以為像我一樣有這種消遣的男性是少數，而且說自己有在看這個好像很羞恥。但後來上高中（而且我念的是男校），發現（不娘的）異男同學居然有在讀，還推薦我哪個作家可以看。網路發達以後，上批踢踢言小板也有不少男性板友。因此言小應該算是我這一輩特有的文化現象吧？

我的言情小說啟蒙是姐姐。又man又酷的她內在可能擁有一顆與外在反差很大的少女心，她中學時的零用錢大概都拿去買言情小說了，我也跟著受惠，我高中時她還曾託我買過席絹的書。國小高年級開始我就會拿她的小說來讀，記得那時姐姐喜歡的作者是蔡小雀，一個走輕快甜美風格的作者。然而隨著念中學後智識增長，很快發現該作者的文筆和考察背景功課的功力顯然不太夠。這時我發掘到席絹和于晴兩大天后的小說，開啟我讀言小的黃金時期。

高中迷的是席絹，雖然很多言小粉絲總嫌她愛說教又菁英主義，但坦白說她的作品頗有可觀之處。背景功課作足，劇情發展流暢，人物角色刻畫很有獨特風格。記得她早年的小說男主大多屬於強勢深情型的（仔細想就是一種霸道總裁嘛），頗能吸引我們青春期渴愛的少女心。女主則是百花齊放，溫柔婉約、聰穎睿智、陰冷灰暗、率性瀟灑各式女子一應俱全，方便大家投射自身的想像。而且席絹一反當年主流的「天真純善（ㄖㄣˋㄒㄧㄥˋㄅㄞˊㄔ）」女主角設定，她的女主角幾乎沒有耍笨的，也幾乎沒有被愛沖昏頭的愚蠢行徑，算是很前衛。而且她具備舊瓶裝新酒的創意，穿越梗（《交錯時光的愛戀》）被她玩到風行一時，失憶梗（《未曾相識》和《別讓相思染上身》）她也發揮得讓人眼睛一亮。90年代到2000年代她紅極一時，良有以也。

至於于晴，她不算是我很熱愛的作者，但她的作品都滿值得一讀的。有些書我很喜歡，像是《挽淚》、《妾心璇璣》（聶家系列作品）等。于晴是前後期作品風格落差很大的作家（另一位百變天后唐瑄也是），前期風格偏向浪漫綺情，後期則難以一句話歸納。我還記得她有一本名字很羞恥（《只想跟妳玩親親》），但內容居然是在自嘲身為言小作者的書。總的來說，我認為她是很重視主題深度的作者。她每本小說都有她要表達的內在價值，值得讀者細細品味，又不像席絹流於說教。所以言小板她有一批非常死忠的鐵粉，至今不衰。

讀大學之後，席絹作品變得四不像，言情不像言情，純文學也不像純文學。我大約在這時離開了席絹的懷抱，才接觸到我個人最喜歡的言小作者——言妍。

言妍這位冷門作者的風格偏向寫實沉重，不太符合一般年輕讀者希望輕鬆甜蜜好入口的需求，因此她的讀者有不少是三十以後的女性。她還開了自己的網站，跟這些讀者交流往來。她跟其他作者不太一樣，她年齡偏大，是個旅居國外的家庭主婦，沒有謀生的需要，純粹為了抒發胸中塊壘而寫。她的作品大多採自周遭父母親族的經歷，我猜她大概出身自北部內山地帶（或許是三峽、大溪、龍潭、關西一帶）的望族，親人中似乎有跟基隆顏家聯姻的例子，這可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比擬的。她是歷史系所出身，當過歷史老師。由她的作品，可以窺見台灣百年來仕紳家族動盪的人事紛擾，可說是另一種台灣近代史的補充教材，也能說是絕佳的大河劇素材（我好期待她的書改拍成戲劇啊）。她的每一本書，都夾帶著濃重的時代背景因素，並把人們的愛恨痴狂描繪得淋漓盡致，使讀者身歷其境完全無法自拔，可知她文筆的深厚功力。而且她三十幾本書彼此之間都有關聯，卻不曾出現設定上的bug，足見行文邏輯之嚴密。

例如說「長相思」系列寫的就是她祖輩、父母之間糾葛難斷的情緣，輔以戰前日治到戰後兩蔣時代台灣社會的巨變。這系列的最後一本《鎖人符》（我唯一正式買下來的言小），更是論及解嚴前的黨外活動與階級差異（很難想像言小居然會講這個對吧）。此外她也有清治台灣、古代與民初的中國，乃至中世紀歐洲的作品，都很耐讀。另一個我佩服的點，就是她絲毫不避諱人性的陰暗面，以及現實人生的磨難與抉擇，所以她有悲劇結局的書，即使喜劇結尾也多半帶點灰色調。我認為滿需要一些年歲和歷練才能體會她小說中的深意。譬如《相思行歌》這本，我二十出頭的時候讀，非常不能諒解為何女主角要拋棄窮困出身的男主角嫁予他人，覺得她既自私又勢利，最後重病也是她的報應。後來看言妍在她的網站上說，男女主角縱然情深卻沒有緣分，不可能在一起，我仍然不太能理解。然而現在已過而立，終於明白她口中的「無緣」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即使他們勉強在一起，最終也會被現實擊垮，淪為一對貧苦怨偶。倒不如將感情結束在炙熱而美麗的那一天，而且又能刺激男主角擺脫不利背景。女主角的決定，確實殘酷，但何嘗不是無奈之下的選擇？不過這些真的不是年輕人可以深刻體悟的。

她的書大多早早絕版，聽說在二手書市被炒到非常高價。只可惜後來聽說她罹患重病休養，網站也停更許久，如果她還健在，我很希望她還有出版新書的一天。

當然知名的言小作者如過江之鯽，這裡只提到幾位影響我最大的作者。我追過的還有像凌淑芬、鏡水、綠痕、杜默雨、程淺、衛小游、黑潔明、雷恩娜、攸齊等，還有重要的網路作家蝴蝶（Seba）。這些作家春蘭秋菊各有擅場，或奇情武俠、或驚險刺激、或煽情曖昧、或細膩感人等。她們不只陪伴我走過孤獨的青春期，也擴大了我對通俗大眾文學的接受度。我比較沒有傳統上讀書人對這些作品的偏見，反而它們還幫我打下往後文學知識的底蘊呢。

遺憾的是，隨著書市日漸萎縮，這些作家也逐漸消失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中國網路小說市場，多年來我偶爾看一下。憑良心說，裡面的好作品確實不少，文筆功力也不輸上述幾位天后級的作家，有的甚至被改編成各式各樣的中國劇，像紅透半邊天的《甄嬛傳》和《知否知否》等。然而讀完總有一種細微的失落感，有種在陌生女人身上聞到自己母親氣味的感受，這些都不是出自我們本土的作品。台灣言小的輝煌年代已經過去了，不知道這些作品留下來的遺澤，是不是有機會讓台灣的文化界再開新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