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客行帶著顧湘沿著熱鬧的臨江街一路走馬看花,步伐慢悠悠的,琳瑯滿目的小物攤販入不了他的眼,倒是跟在後頭的顧湘才沒過多久,就把自己荷包裡的銅錢花光了,覥著臉拉住溫客行衣袖討錢。
「我說顧湘,別人家說多少錢你就掏腰包,你紫煞不是橫得很,得拿喬,得砍價啊。」溫客行把自己的袖子從顧湘手中扯回來。
「主人,出來玩兒不就是圖個樂嗎,插著腰在那兒跟個潑婦似地跟人喊價,多不雅,多掃興啊。」
「這時候又注意起形象來了,」溫客行笑,「平時大大咧咧,一頓飯少幾粒米都要爭上半天,方才那青衣公子和你看上同一隻竹編蛙,你怎麼就拱手相讓了呢?」
「我哪裡拱手相讓了!我那是……」顧湘以為溫客行走在前頭不會注意,沒想到自己的行為盡被人收進眼裡,羞惱道:「老板說那竹編蛙是一對的不單賣,可我錢不夠了,曹公子本來沒想要的,是看我在那兒尷尬,便把那一對買下了,分送一隻給我……」
顧湘似乎是越說越感到難為情,尾音弱了下去,從衣襟裡拿出那隻竹蛙把玩著。普普通通的竹藝品在女孩兒蔥白纖嫩的手中看來精巧可愛,雖然取材樸質,卻是在風崖山絕對見不到的東西,也難怪顧湘會喜歡。
主僕二人就這樣晃了約莫一個時辰,人潮漸漸開始朝青竹寺緩緩移動,看來這十八嬈活動盛大,想見識的人還不少。
青竹寺的鼓擊響起,戌時已過,溫客行抬眼看了眼天,把袖子裡的荷包扔給顧湘,道:「阿湘,這錢你拿著,自個兒玩去。」
顧湘接住荷包,一臉莫名:「啊?這個時間了也大家差不多都開始收攤了,我上哪兒玩去?」
「哪邊涼快哪邊去,去會會你那曹公子也行,一年就出來幾天,別浪費了。」溫客行語畢,腳尖一點,躍離地面,一眨眼便不見蹤影。
此時月上樹梢,一朵黑雲不經意遮掩了部分,缺了不只一角,像顆扭曲、不成形的心臟。
※
溫客行踏在樓閣的飛簷磚瓦,遠離人群的摩肩擦踵,不出一刻便過了七星井,落在八卦巷口。
巷子的深處佇立著一座漆黑的五層樓閣,許是已過了營業時間,燈火滅了大半,僅留著大門前小徑上的照明,從外頭看上去並不起眼,與不遠處紛鬧的臨江街廓相比,竟有些死氣沉沉。
雖然不做一般生意,可也還是做生意的,閣樓門口並未掛著匾額,溫客行卻能確定這便是他要找的珠璣閣無誤,他抬腳踏上由深灰色花崗方岩鋪成的小徑,敲響了漆黑木門上大腹蜘蛛造型的門環。
不一會兒,一位年輕男子前來應門,以管家或一般侍從來說,難得一見這樣清秀的五官和身姿,溫客行不由得多看幾眼,令他失望的是,這男子相貌雖佳,聲音卻如吞過石礫一般暗啞。
「這位公子,現下非我們的營業時間,閣主已歇下,請問有何要事?」
「在下溫客行,與你們閣主有約,本該在白日來訪,可來時路上耽擱了,今日鎮上舉辦活動,客棧酒肆皆已滿客,晚上江邊風大,想冒昧詢問閣主是否能收留在下一晚?」
男子抬起眼皮看向溫客行,黝黑的眼珠子卻動都不動,眼神呆直且怪異,未見男子有任何通報的動作,片刻後,男子才往後退了一步,擺了個請的手勢:「閣主知曉了,溫公子,裡邊請。」
踏入門內,外頭的人聲喧囂被抽真空似地消失了,庭院靜謐死寂,連陣風都沒有,樓閣前方是一大片灰白的、似沙似石的鋪地,以樓閣為中心,向外盪著一圈一圈的波紋,周圍有苔癬、矮松和孤立於沙地上的石塊,觀這建築的八角形外牆,乍看倒有點像八卦列陣,可溫客行辨認出這並非中原江南的庭園修建風格,而是來自東洋的枯山水。
溫客行有輕功傍身,鞋底觸及地面時仍有輕微摩擦聲響,那名年輕男子腳步分明不快,卻未點著地似的,全無聲響。他未提燈,待到行及之處,庭院的小徑旁、樓閣的牆柱才有燈火亮起,似乎「他」不須光線便能視物,燈火僅是為客人點起的。
溫客行一隻手負在身後走在此人後頭,晃著手中摺扇觀察著如此詭異的情境,倒不害怕,只覺得有趣極了。
這建築使用的木材倒不是特意漆成黑色的,而是本身就為如此玄沉的成色,卻也不是昂貴的烏梅木和金絲楠木,旁人可能難辨差異,可溫客行一瞧便知道這是陰沉木,是埋在地下或浸泡於水底多年沉積而成的木料——不該出現在凡間的。
男子繞著樓閣的外廊,一路將溫客行領至第四層,站在漆黑的木門前不說話也不再移動步子,是要讓溫客行自行進入。
門足有一丈高,木門厚實沉重,溫客行收起扇子,伸出手,微微一推便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處挑高的閣室,直通雕著雲紋的閣頂。室內燈火微明,懸樑交錯垂掛著黑色與金色的綾紗,纏繞交疊如蛛網一般,透過縫隙和薄紗,隱隱約約可見中間的貴妃榻上頭,側躺著一個修長人影。
溫客行甫一踏進閣室,身後的門便應聲闔上。屋內漫著青煙,卻沒有想像中的燥暖甜香,而是在廣藿香中帶著一絲薄荷的辛涼,僅有單純的安神作用。
溫客行暗自道,幸好自己並未以衣袖掩鼻,否則實為失禮之舉。此珠璣閣主城府深沉,倒非那些慣以黃湯或迷情蠱惑手段以達目的的三教九流之輩。
只聽一清亮嗓音從中傳出,音量不大,能感受到內力穩沛,語調雖高,卻不似女子般細婉:「近年鎮上不太平,孤寡之人不便於晚鐘後露面,半面
[1]習慣了日落而息,難得鬼谷谷主光臨大駕,半面有失遠迎,望溫谷主莫怪。」
這雌雄莫辨的聲音,落在溫客行耳裡竟只覺清脆動人,他笑了一下,隔著紗幔拱手,道:「周閣主客氣了,小可夜間來訪才是有失禮數,本想明日再登門拜訪,未曾想連個歇腳之處都遍尋不著,倒還要謝閣主收留。」
「谷主可別謝得太早,半面這兒就是個談生意的場所,沒有客間廂房可供使用,唯一的床榻也就這閣室裡有,不巧還是根據半面的需求訂製而做的,」那人身形微微一動,似乎是坐直了上身,又道,「半面觀谷主身量頗為偉岸,谷主要不先上前來瞧一瞧尺寸,若覺不妥,半面趕緊吩咐九霄為您鋪個地榻,否則怕是要委屈您和半面在這榻上待一晚,筋骨有個損傷,半面可擔待不起。」
溫客行如何聽不出來這赤裸裸的勾引,他按捺住嘴邊笑意,緩緩趨步上前,脫了鞋才踏在柔軟的竹織墊上。
他穿過輕煙與重重紗幔,只見榻上躺著的是一名身材頎長、體態纖瘦的人。此人以半透的黑紗覆面,身著一黑色低領窄衫,肩攏帶著青色光澤的輕紗,腹間束以黑底金絲蛛紋的寬帶,勒得他腰枝極細,不盈一握。長裙質料應是綢緞,直直曳地,一雙長腿半露不露,似乎是未著褻褲。
那人長袖從細瘦的腕骨滑落至手肘,膚色白如淨瓷,入室時聞到的那陣令人心曠神怡的沉香,原來是來自於他手中竹桿銅口的細長煙管。
那人捏著煙桿的五指像是被燒灼過一般,是如炭的墨黑,由指甲頂端一直延伸至手指第二個指節,有些不尋常的綺麗詭艷。
外傳此人為寡婦身分,且方才皆以半面自稱,髮型卻未梳髻,隨意地披散在肩頭,也可能是本已歇下,溫客行突然來訪,懶得特意打扮見客,是以才這副閒散模樣。
溫客行勾著嘴角:「久仰珠璣閣主大名,聽說您做的是高端生意,沒有還價餘地,且從不以真容示人,小可僅是隔著薄紗,都能推測出閣主擁有驚天美貌,沒曾想今日竟能與閣主共枕一席,別說是委屈了,這可是連續幾輩子修來的福份。」
聽即此言,那人哈哈大笑,豪放得像個男子,笑聲裡伴著一種難以形容、像是擦動關節的細響,他道:「溫谷主真是好大的膽識,珠璣閣連招牌匾額都沒有,做的自然不是正經生意,世人稱我一聲閣主,無非是因為懼我,您倒是個不怕死的主兒。」
見溫客行如此不拘,那人也不自稱半面了。
溫客行抬眉,回道:「哦?」
那人用黑色的指尖朝溫客行勾了勾,示意他靠近些,等溫客行湊到榻邊彎下了腰,珠玉般的嗓音才隨著吐出的一口青煙擦著他鬢邊而過。
「外頭正要舉行的十八嬈,男人們高舉的火把,燃燒驅趕的對象可正是我本人——」
趁溫客行出神之際,那人一把拽住溫客行垂落的一縷髮絲,狠狠一扯,勁道之大直接將人扯至榻上,跌於自己身前,同時翻身而上,雙腿一跨,直直坐在溫客行腰上,面上那一層薄薄的黑紗因著這個動作一落,露出一張輪廓深刻、眉眼濃黑如墨的臉來。
那人嘴角微翹,面龐俊美,聲音如鬼魅般飄忽,神情似利刃般狠戾,一字一頓道:「我就是那個迷惑女子心智,教唆她們殺害薄情寡義、逞凶作惡負心之人的蜘蛛精,黑寡婦周氏。」
溫客行為對方的容貌恍惚滯愣片刻,耳邊那個像是關節摩擦的聲響越發緊密靠近,待他回過神來,透過閣室內搖曳的燭火,他才發現自己周身已佈滿了肉眼難辨的極細銀絲,絲線的末端沾黏在珠璣閣主成爪狀的黑色指尖,溫客行只輕輕一掙,身上各處便感到刀割一般的疼痛。
銀色蛛絲觸碰到肌膚的部位滲出了一顆顆血珠子,溫客行不能隨意動彈,他張口,語氣卻是溫柔如水:「我當然知道是你啊,阿絮。」
TBC.
[1] 一種寡婦的自稱。因地方習俗,夫婿死後的女子皆已輕紗蒙住半面,故有此自稱。正是七月仲夏傍晚,青竹寺的鼓樓敲響了慢十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