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被我趕上的那對夫妻,在我還正開往停車場停車時,妻子已經在登山口標示牌擺出專業大媽側腰比Ya的手勢,讓老公拍照留念。
他們前方不遠處還有另一對。停下來休息的漂亮姐姐省下早安你好這類招呼,犀利地問,你怎麼一個人沒有伴?
一旁的先生岔開話題問,打算走到哪?
吊橋。(後來我才知道吊橋其實有三座,但從這一側登山口進入的人都明白指的是距離最近的白石吊橋。)
不夠不夠。看你這種身材,走到吊橋怎麼夠?再走再走,一直往前走。
我第一次來,先探探路。多來幾次後再走全程。
漂亮姐姐說,我們也是第一次來。
(騙鬼,第一次來怎麼知道走到吊橋對我來說不夠?明明是想要幫帥學弟添增信心吧)
原以為是一次獨處自適的古道行,初登場不久,就已經多了點人情趣味。
【之二】
前進吊橋的路受阻返回時,拍照二人組剛好走到我被盲神牽走的拐點。
比Ya大媽問:前面沒有路囉?
我說:沒有。都是雜草,往下是很陡的碎石坡,需要拉著繩索下降。可是下面只有溪床,都是石頭,真的沒有路了。
跟在我後面拉著繩索一起垂降的鋼杯哥在旁邊點頭。
拍照老公說:那就應該是往這邊上去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白衣男一馬當先往上攻,後面緊跟著的是我離開停車場時他們剛開進來停車的年輕二人組。
原來。
出岔點是步道的一個左彎處,轉角立著一個告示牌,大意說的是此路段多落石地勢陡峭請斟酌自身裝備體能決定是否繼續前進,但指的不是左彎後延伸的那一小段迷途,而是轉角不明顯的四五階土梯引導往上的一段高繞路線。
大媽讓我們先踩上土梯,說他們在後面慢慢跟上。我加快腳步打算跟上白衣男和二人組,深怕再次被盲神牽去。鋼杯哥就在身後,包包裡的鋼杯湯匙隨著邁出的步伐,一步一哐啷沿路唱著。
從入口開始一路上都沒看見鋼杯哥,所以當我攀著繩索下到溪床,抬頭看見他忽然降肉,我嚇得管不了他是神是鬼立刻在心裡破口咒罵,我是說,虔誠膜拜。
然後他令人放心地說出一句人話:沒有路了。
沒有路了。撥開芒草時,我對著自己說。
沒有路了。腳底的碎石打滑了一下時,我對著自己說。
沒有路了。緊抓的繩索磨疼了掌心時,我對著自己說。
沒有路了。為了穩住身體而攀扶的不知名枝幹其實佈滿細刺時,我對自己說。
就像你的某個投資,明明應該停損了,卻還試著多放幾天幾週幾個月。
就像你的某個情人,明明滿地的渣掃了又掃,卻還貪著有個伴一起生活,一年兩年三年。
就像你的某個發言,明明自知理虧,卻為了面子拉不下臉,後話越說越扯,牛角越鑽越尖。
但是沒有路了。
讓山來教你。祂不見得把你搞得又飢又渴、遍體鱗傷,祂只是在你面前擺出一道又一道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沒有路了。
祂有的是滿山的耐心,你儘管衝撞,但終將知返。
然後,你就繼續上路,找到出路,以及歸途。
原來。
【之三】
上山途中包含我在內的11人當中,除了鋼杯哥和我,其他人都手持登山杖。而會帶鋼杯上路的肯定也不會是觀光客,他可以隨時就地炊煮,在山裡耗上一天,乃至於一夜或數夜。
我則是純棉(不排汗)T恤、卡其短褲(還繫皮帶!)、底部幾近磨平的慢跑鞋、水袋背包容量兩公升但怕背太重只裝了1.25公升然後隨手塞了三四顆海鹽檸檬糖就出發的健走小白。
健走小白當然還是需要做行前功課,網路上有人提到途中有兩段「高繞」路線比較不好走。高繞?語意中蘊含它不是慣常路線所以需要繞,而且是往高處繞。
這麼說來,低繞溪谷事件其實是可以避免的啊,健走小白不只中了盲神的招,還被語意學的盲點遮蔽。
也是第一次走這段步道的鋼杯哥在我身後說,剛剛走了冤枉路,多花了力氣。
我開玩笑說,這是第一次來才能享受到的經驗,是一種福利啊。
(一起唱:one two 福利,one two 福利,福利熊,尚福利,尚福利,福利熊!)
冷風吹過。
我們在高繞路線上上下下,原先的健走變成了必須手腳並用、名符其實的「爬」山。
追上了二人組的內搭褲弟弟,他正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踩踏著圓木樁搭出來陡到不行也抖到不行的簡易階梯往下走,知道我們跟在後面,讓出一邊給我們先行。等在前面的漁夫帽哥哥禮貌微笑地說你們先走吧我等等他。
手手腳手腳,
手腳手腳腳;
腳腳手腳腳,
腳腳腳腳腳。
五言絕句一首接著一首爬著走著,再也不用動手的時候,我的眼眶微微發熱。
吊橋!
【之四】
在吊橋這端陰涼處稍做休息,我一口水都還沒吞完,鋼杯哥說,你今天是打算走到這裡吧?
吞水點頭。
那我要繼續往前進了。
走到哪?
走完。
石鹿?
然後折返。
蛤?!
我們右手互拍對方左肩道別後,鋼杯哥踩上吊橋邁步前進,包包再沒發出哐啷聲,倒是把吊橋晃得讓前方已經走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白衣男歪著身子伸出左手扶著橋側的纜索顫顫巍巍,鋼杯哥通過後留下他和吊橋繼續餘波盪漾。
古道全程22公里,折返起來比一個馬拉松還長。我7:30出發,沿途除了幾處停頓執行觀光客拍照任務,另外加上一段迷途,其餘時間快馬加鞭走了8.2公里來到吊橋,也花了將近兩小時半。
到底是怎樣的熱腸才能兼程一天來回?
原來。
包包裡之所以晃蕩著吃飯傢伙的鋼杯哥,一路上不見蹤影卻神速趕上,以鬼魅之姿在我頭頂降肉,然後惋惜著多走的冤枉路多白費的力氣。
現在想起來多麼合理。
不,就算入夜裡後才完成,時間距離體能算起來都還是不合理。
不不,我們都有路了,只是折返的時間地點不同,只要完成,存在即合理。
想著這些時,鋼杯哥又多前進了多少距離?連白衣男都不在視線範圍了。整座吊橋都是我這個死觀光客的專屬伸展台。
然後我彷彿聽見漂亮姐姐的先生在我耳邊催促:再走再走,一直往前走。
你們都知道腦波弱的下場,對吧?
【之五】
「你從白石下來嗎?」看起來絕對不會把票投給黃珊珊的男人問。
我點點頭。
「蛤?你已經走到白石然後下來了喔?我實在佩服你們這些人。」黃珊珊又少了一票。
除了這兩個氣喘吁吁爬著陡坡的男人,我折返的下坡路上,山友像雲海似的一波接著一波湧上來,有肩背著高出五顆頭裝備的山青團,有空巢期揪團出遊的Ralph Lauren聯誼夫妻,有捨棄夜唱睡飽飽來到山徑就地野炊的大學生,有工具人騎士護送美美公主的情侶組。
山中的物理溫度也許不怎麼上升,人氣顯然熱絡許多。
我被黑珊軍實在佩服的那個「白石」,是過了吊橋之後再走差不多兩公里的薩克亞金,泰雅語譯成漢語是磨利刀鋒的亮白石頭,山谷流過的薩克亞金溪就是白石溪,橫跨上頭的吊橋理所當然是白石吊橋。
這兩公里路不斷陡升,終於擋住白衣男一馬當先的勢頭,他立在一個橫亙著倒木的拐彎處,兩支登山杖拿在右手,左手用毛巾拭汗,呼吸帶著剛剛大喘過的餘韻。
沒想到是個比大叔我本人還要資深的阿北啊。
我壓抑著自己的喘息,對他點頭笑了一下,擦身、超越、直直往上走到他視線之外,才允許自己恢復先前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這段路並沒有讓我走到懷疑人生,因為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憂慮自己會不會走到往生。
該來的終究要來。
瞥見白石駐在所的平房屋頂時,感覺好像命運急就章草草在我的簿子上勾出這一筆,否則閱歷無數人來人往的駐在所會對我的到訪死不認帳。
「你從下面跑上來喔?」脱得只剩下運動bra的美魔女問。
「跑步?怎麼可能!」
「看你的裝備……」
美魔女指的是我的水袋背包。我的確用過同一個水袋背包,從紅樹林站出發,經過淡水、三芝、石門,35公里跑到金山吃一盤鴨肉,然後坐客運回到台北市區。但是這裡?姐姐啊,你看看我的臉長得像陳彥博嗎?
「你是第二名。我和我先生是第一個到的。」他們早上7點就通過養老登山口出發。
這麼說來,鋼杯哥在這個素有「白石夜市」稱號的中途點一刻也沒有停留,繼續直奔石鹿登山口。
美魔女的先生開始向我說明白石駐在所的概況,提到近年來露營大為風行,疫情前每晚可以搭起近百個帳篷的盛況,甚至會有組織預先佔位搭營再出租給沒佔到位子的旅人,從中獲利。
周圍散見著石灰圈、營火灰燼,屋後疊著一些髒污的炊具,垃圾倒是一片也沒看見,狀態算是維持得很好。
至少在疫情期間。
白衣男抵達了,繞著駐在所看了一會兒就開始折返。美魔女穿上晾乾的外衣跟著先生也下山了。漁夫帽內搭褲兄弟組來了,這一回合已結束,我也該走了。
設立於日據時期,後來經過翻修、重建的白石駐在所,仍將靜靜留在山林之中,日復一日蒐集著每一道初見的興奮目光、每一口如釋重負的悠悠吐氣。
「放心再訪吧。」我聽見它這麼說。
【之六】
一開始,我純粹是衝著這片竹林來的。
大概是幾個月前有一陣子大家討論著疫情趨緩後計畫下一次出國旅遊,我在J的臉書留言說今年的目標就是阿里山和太平山了。
當然,我心中仍存有「如果可以」的樂觀期待,希望月老把我跟鴨川的七里香、伏見稻荷的鳥居和嵐山的竹林牽到一塊再戀愛一次。
當我成功完成午夜獨駕直攻阿里山日出,接著等待終於訂到太平山住房的下一個旅程之際,網路推薦的新竹地區登山步道中跳出霞喀羅,那一片竹林啊~
(下音樂)感覺對了我要出發!
於是,我開著心愛的寶藍色速霸陸
(其實是白色阿提斯但是每次感覺對了我要出發時它就搖身一變成為心愛的寶藍色速霸陸)
出發。
竹林位在霞喀羅古道名叫「粟園」的地方,距離養老登山口約三公里處,沿路山徑寬敞、地勢沒有起伏,純然是散步的(毫無)難度。彷彿你穿著白色連身洋裝、平底鞋,拎著手提包就可以輕鬆走到偏鄉小學去代課似的,只要不受「再走再走,一直往前走」的魅惑,及時折返輕鬆離開,就不致於殘餘淚珠垂掛在松樹間,可以瀟灑地揮揮手唱起斯卡也答,或是 the hills are alive with the sound of music.
折返的路即將走到盡頭,腳下的平緩讓我有餘裕去思索一天下來的種種奇妙。
在山裡,和陌生人攀談居然比躲在螢幕背後打字更為容易卻又更加深刻。
在山裡,別人已讀你的點頭致意但是不回,你也全然不在意。
在山裡,還沒考慮會不會鬧肚子疼之前,你已經掬起山壁澗涓的清涼咕咚喝下。
在山裡,腳踩的落葉或有褐黃艷紅,抬頭看去卻盡是滿眼翠綠。
在山裡,你放輕腳步不想驚擾蝴蝶但蝴蝶反落在你的肩上當你是一朵盛開的花如詩如畫。
在山裡,上一秒被踢中順著陡坡匆匆滾落的石塊,下一秒靜靜躺在那兒完全無害。
當你始於養老而終於養老,回望去來之間,一切都隱沒起來,在山的統攝之下融為一體。
明天後天,月月年年,它仍會對你敞開、容你探索。你交付心事它替你收藏,它供你滋養你呼吸吐納。你們對話,互相拮抗,心靈越發清明,肢體再次茁壯,最終收斂閉合,完成一個循環。
然後某一天,不見得非霞喀羅不可,感覺又對了又要出發了,你會吹起口哨:
yòng wǒ zìjǐ de bù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