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園並非真的是一處擁有茂林修竹的清雅之地,實際上只是一處供給城中豪富娛樂的場所,準確來說,就是城主杜如風一手把控的享樂之處,與真正意義上的竹園全然搭不上邊。偶有大事之時,杜如風大手一揮,便能將全城的舞女匯聚於此,弄一場盛大歌舞,這在沐霜城中,已幾乎是接待客人的最高待遇,除了城內四個大族的高層,以及鮮少到來的本州刺史的使者,幾乎沒有人可以享受到。
只是今日,竹園內部沒有絲竹喑啞,沒有樂音靡靡,偌大的場地紛紛空出,城主杜如風早已下令,竹園對整座沐霜城開放,只要不邁過城主府兵士的警戒範圍,任何人都不會遭受阻礙,於是無數平日裏只能望着竹園興嘆的民衆紛紛拖家帶口湧入其中,迅速搶佔有利地形,同時忍不住四下顧盼,抓住這三年纔有一次的機會,將裏面的景緻牢牢刻進心中。
除了中央的一片空地以及少數幾處排列座位的地方被城主府侍衛們護住,其餘地方,皆被湧入的民衆佔據。
這是沐霜城三年一度的狂歡,也是杜如風與民同樂,收攏人心的時刻。他並非清廉之官,只是貪的不狠,又時常給民衆送些似今日這般的甜頭,照樣能夠得到民衆的擁護。
相比而言,無論在民衆心中還是杜如風心中,今日的事情,都要比那席捲西聖域的小聖比要重要許多。
因爲這場竹園小比,歷來都是城內優秀的年輕人角逐的場所,民衆得以狂歡,年輕人才得以嶄露頭角,城中大族得以大飽眼福,正是一舉三得。
而那兩個小聖比的名額,實際上會被最終的勝者轉手賣到其他郡城,相比於從杜如風那裏花上的錢財還要更多,只要名額賣出,所有人都能得到好處,至於小聖比本身,他們實際上興致不大。
林閔寧三家的高層都很清楚自己井底之蛙的身份,若是自家的年輕人有心氣,尚可讓他們出去遭受一頓現實的毒打,但大部分時候,他們寧可選擇這眼前的利益,也不願意讓自己族內的年輕人邁向更大的舞臺,從而捲入他們無法把控的紛爭之中。
但無論如何,每一次的竹園小比,都是他們這些大家族互相試探其餘幾家年輕一輩實力的好時機,就算看不出什麼,也能飽個眼福,怎麼樣都不算虧。
只是這一次,人們發現了一些與往年不同的變化。
竹園中央的空地早已空出,城主杜如風早在空地中央相候,竹園的東西南北四角卻都設置了席位,往年,這席位應當只有三角。
雖然只是多出了一個席位,無數人的目光卻都投向了那一方,相比於三年之前已經奪魁,如今嘗試衛冕的林軒所在的林家席位,人們更願意關注這方新人。
能夠與林閔寧三家在沐霜城擁有相近地位的,唯有寒家。
寒家素來不參與竹園小比,本族的後輩也少的可憐,根本沒有能耐參與到這場大會中,人們真正關注的,是那個在這半月中攪得城中風雨不斷的半個寒家人。
自從這江月白出現在沐霜城中,無數年輕俊彥都亂了心境,如今,他們其中的大多數都在這竹園之中,努力調動一身靈力,試圖將狀態調整到最好,靜候上場的時機。
以往這些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都有爭鋒之心,互相看不對眼,哪怕是面對着三家的年輕強者,也要拼着受創試着與之好好打上一場,三家之內的年輕人更不用多說,歷來是全力切磋,絕不留力,唯有這一次,大部分人的目標出奇的明確。
江月白。
而跟隨寒寧天來到竹園西側席位的江月白本人,毫不費力的感知到無數投向他的目光。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他已算是被千刀萬剮。
對此,他唯有苦笑。
此次寒家的席位在南側,只有三個位子,是寒寧天要求的,因爲這一次,寒蘊水也跟着前來觀戰,三年前的這會兒,她可不會湊這個熱鬧。
他與寒蘊水,一左一右落在主席兩側,寒寧天什麼意思,所有人都能看得分明。
而直到現在,他在坊間的風評,還是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牛糞。
“寒兄今日難得有雅興來這竹園,莫非,是專程爲女婿加油鼓勁的?”
正在江月白走神之際,一個洪鐘般的聲響已然自西方傳來。
寧家家主寧淮領着族中成員落座,十餘人的排場並不算大,到底展出了一方豪強的勢力。
在他打量着江月白時,江月白也在打量着他。
相比於寒寧天初次見面之時,他面上毫無僞裝的古板,這位寧家主面上一看就很和善,從他的神情中,江月白看不出敵意,或許,因爲他江月白的種種傳聞皆與寒蘊水有關,而寧家與寒家幾乎算是素無瓜葛,這一次,應當只是單純爲自家的兩名女兒助威而來。
雖然竹園小比實際上是一場年輕一輩中的玩鬧,能夠在玩鬧中拔得頭籌,也是實力的一種表現。
江月白定睛看去,在寧淮身邊的兩名容貌完全一致的女子,應當就是寧家這一次參與小比的雙姝,寧秋水與寧折梅。
他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來。
沐霜城中閉塞,修行法門不是自己摸索就是家族傳承,林閔寧三家都是長久紮根沐霜城的大族,相比而言,寒家纔是那個半途插道的外來客,但這本地豪強留存下的修行法門當真不夠看,這兩名女子應當與寒蘊水差不多年紀,修行少說也有幾年,卻也只到靈通境的巔峯,始終無法邁入靈明境中。
靈通境在某種程度上,只是身體對靈力的適應,靈明境纔是修行者真正試着憑自身掌控體內靈力的境界,邁入靈明境的門檻其實不算高,但要明瞭自己體內的靈力的特性,旁人的幫助終歸有限,這一道門檻,只有靠着自己。
顯然,她們現在還靠不住,這便是前期修行根基的不紮實,以及自身悟性的欠缺導致的結果。
若是放在五聖域的中心地帶,這些靠着功法優勢走到城中衆人之前的天才人物也只能泯然衆人。
正在他思索之時,寒蘊水帶着笑意的話語已然傳來。
“看夠了?不如說說,你覺得寧家這對姐妹哪個更好看?”
江月白微微一愣:“不都長得一樣,有什麼好看?”
寒蘊水笑道:“寧家‘燕回訣’在沐霜城還是很有名的,身法輕盈,如飛燕還巢,腿功更是了得,雖然在你眼中,應該沒有什麼,但也已足以凌駕於此地絕大多數的修行者了。”
“不過相比她們,我覺得閔家與林家的小輩,更希望好好揍你一頓。”
聽着寒蘊水的調侃,江月白真的很想回一句“還不是因爲你”,不過最終沒有出口。
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大概摸清了寒蘊水的心性。
只要他不還擊,等寒蘊水覺得沒有趣味,一切自然塵埃落定。
而在這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一陣逼人的目光,轉頭看去,只見屬於閔家的東方席位上,
二十餘名閔家成員紛紛落座,那嗜人般的目光,來源於閔家家主閔和旁的年輕公子,那應當就是閔家這一次參與竹園小比的年輕強者,閔長恭。
在傳聞中,這傢伙貌似被自己氣到差點突破靈明境?
江月白不禁失笑,沒有繼續理會他的目光。
身爲家主的閔和沒有任何表示,或許是因爲年輕一輩的交鋒不需要老一輩的參與,但他也同時沒有與寒寧天寒暄,表面功夫都不願意做,顯然,閔家並不認爲自己會與寒家有什麼大交集。
閔長恭幾乎在任何方面都被林軒壓過,這一點,沐霜城中人盡皆知。
既然寒蘊水也沒有可能成爲閔家的兒媳,對閔和來說,一個本就與閔家沒什麼交集的寒寧天,當然不需要費心思。
“閔家‘六合勁’也算是門不錯的武學,氣勁貫通雙臂,威力不差,到時候閔長恭肯定全力錘着你打,可要小心一些哦。”
寒蘊水正說着,發現江月白並沒有認真聽,嘟起了一張嘴,別過臉去。
這傢伙,還真呆愣。
“林家主與林公子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羣紛紛留出了一條大道,直通北方席位。
林家家主林遠城對着周圍百姓拱手行禮,滿面春風,似是絲毫沒有身份上的拘束,在他身畔,唯有兩人隨行,竟是與寒家人數相同。
一人是此次林家唯一參與竹林小比的年輕強者,同時也是沐霜城年輕一輩中唯一達到靈明境的高手,林軒,另一人則是林軒在林家的老師,林家數一數二的頂尖強者,林合。
江月白的目光陡然望去。
他當然認得這兩人。
一個被他在寒蘊水的暗示下挑釁,甚至能夠爭風喫醋到心生殺意,一個在某個夜晚被他卸了一條胳膊,都算是老熟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林氏席間。
他們這裏只留了三個座位,林家那裏少說也有三十餘個,看杜如風驚愕的表情,也知林家原本的排場,應當不止這麼一點。
但當林遠城落座之時,這三十餘處空位便彷彿蕩然無存,整個林家,已然蒞臨竹園。
“好。”
江月白在心中暗讚一聲。
除了寒寧天,在場衆家主之中,只有這林遠城最有家主模樣。
他無視了林軒的目光,他與那閔長恭是同一類人,就是欠收拾,打一頓自然就好了。
他也沒有在意林合。
後者看向他的目光中明顯有着忌憚與恐懼,卻是很快就低下頭,靜靜侍立在林遠城身後,始終不曾落座,像極了一個合格的隨從,他的行動,應當是以林遠城爲前提的。
相比而言,他更好奇林遠城的打算。
後者很明顯知道三黃寨之事是他所爲,不然也不會單單帶着被他揍過的林合與自家兒子來到此處,若說他沒有打算,誰信呢?
正在他思索之時,林遠城已是對着南方一拱手,微笑道:“許久不見,寒家主風采如舊。”
寒寧天微笑點頭,二人寒暄片刻,林遠城方纔對着其餘兩家見禮,神態甚是親熱,彷彿這沐霜城內皆是一家。
江月白的眉頭微微挑起。
這一場寒暄的內容他不在意,無非一些客套。
但他看得分明,林遠城的那一拱手,有着一絲角度上的偏差。
禮數中的敬意,並非單單敬給寒寧天。
還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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